岱宗(1 / 1)

双鸾错 杯雪里 3809 字 15天前

第48章岱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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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当口,小皇孙的到来不啻于一道春雷,连日舟车劳顿施加于众人身上的疲乏,都被这滚地而来的雷声冲散。

“怀孕了?”

“四王妃过门两个月,算算日子,也该怀上了。”“看来蔺姐姐才是最有福气的。”

女眷们各怀心思,争先恐后抽长了脖子去看王漱,若不是各自端着身份,几乎要从坐席上走开,到她面前去摸一摸脉象确认真伪。王漱垂着一双美目,低头不语,安然听着耳边又羡又妒的议论。“可传御医看过没有?几个月了?“茹夫人问。“不曾叫过御医。"王漱唇角轻翘,将竹音交代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我本就体弱,天癸时常不踩着日子来。是昨日到了岱山脚下,忽感身子不适,让婢女到奉高城内找了个郎中来看,才知道是有了。”高见瑜的目光如一把刀,迎着这句话,锋芒毕露地刺向她。王漱不与他对视。

她就是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这孩子来了已有一个月,是她前几日归宁的时候,让父亲将高见琦拘在前院书房里,偷偷找王家府医来诊的脉,跟谁都没说。一一王爷去子之心何其坚忍,在王府不比在家,无依无靠的,一剂药混在饮食里喝下去,孩子就没了,到时候即便闹到娘家,难道还能和离不成?王妃要说,就要在人多的时候说,让王爷不能不要这个孩子。竹音苦口婆心劝她。

王漱虽不信高见瑜真会对孩子下手,但这孩子来得不易,便听了姑姑的话,只求万无一失。

可落在身上的视线太冷了,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怯生生朝高见琦望去。

高见珀别开了眼。

“皇嗣的事,还是谨慎些好,传个御医过来瞧瞧吧。"太子良娣最先坐不住,说出了所有人想说没敢说的话。

王漱正等着这句话,反正她的孩子做不得假,越多人知道越好。皇后不在,茹夫人让宫人去请自己带的御医,崔夫人亦不肯落后:“把太医令也一并请来,他是以前给先皇后看病的,陛下最信任,也好做个见证。”去请御医的功夫,崔夫人已将王漱拉到身边,大家都没了宴饮的心思,撤去羽觞,团团围住王漱询问她身上有无不适。“王妃你真是心大,圆了房就该日日叫御医来看着,也不至于自个有了还不知道。”

“实在没想过他会这时候来。”

王漱悄悄看了高见瑜一眼,又有些摇摆不定:“也不知是福是……“废话,当然是福,还是别人求不来的福!"茹夫人看得眼热,想想自己那媳妇都没有的老五,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可怜蔺姐姐还蒙在鼓里,若知道了不得快活死!”

崔夫人在旁侧默了片刻,忽然道:“有了孩子,饮食的事可得万分注意,须知这害人的手段,可不止在你身上。”

“姐姐说这个做什么!“茹夫人胆小,被崔夫人的肃然之态唬了一跳。“我也是为王妃好,须知当年,皇后姐姐身子骨弱,怀着太子也日日以汤药养着,以至于太子生出来先天不足。御医说,那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要不然怎么年纪轻轻,就随先皇后去了”

高楹默不作声听着,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抬起眼风在崔夫人面上一点,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锋芒。

他已不是不经事的小世子,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不容他多想,太医令跟着宫娥过来,跟几个皇子娘娘挨个问过安,在桌案对面坐了,小心翼翼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垫在王漱腕下,两根如老树皴皮的手指搭上去。

“如何?"崔夫人紧盯着太医令的神情。

被这许多人齐齐盯着,纵然听过无数要令太医署殉葬云云,也不由得后背涔涔,汗如雨下。

太医令撤了手,不知道要对着哪个娘娘回禀,低头说:“王妃脉象圆滑,往来流利,其势如珠走盘,其形如荷圆润,是喜脉无疑。”王漱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

太子良娣忍不住追问:“是男孩女孩?”

“才一个月,臣摸不出来。“御医诚惶诚恐地拱手,“弄瓦无喜,弄璋无怒,都是天大的喜事啊!”

太子良娣惶惶忧色未减,高见瑜笑道:“我偏爱水做的女儿,生得夫人那般美貌,定教人恨不得将天下绫罗绸缎都捧到眼前,倒盼望不要是个男孩才好。王漱忍不住轻轻瞪他一眼,女儿有什么用?高见珀往太医令手中塞了一把银米,让宫人好生送出去,只用笑意掩饰着眼中森冷。

一番折腾过后,日头已堕进了岱宗西峰,借口要给四王妃安胎,众人怀着万般心思各自回到宫苑。高见琮先去了趟军营,带虎贲军绕泰山脚巡视一周,而后驻扎城外,乘夜色而归。

“王妃呢?“高见琮没在屋内找到人。

行宫的路他还不甚熟悉,雪时指了一处地方,小声说:“姑娘还没用饭呢。”

王濯自回来就在后院水边坐着。

手里拿着那话本,有关前朝皇帝封禅遇鬼的一节,她看了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却在这当口王漱有了孩子。

世事的潮水是否还会沿着前生轨迹向前奔流?她的计划会不会落空?

高见琮走进后院,鹿皮军靴踩在干枯的黄叶上,宛如隔世的墙漆剥落。一只雨过天青色的满釉汤碗搁下。

王濯轻轻抽了抽鼻子一一

赐绯冷蟾。

自从她坦诚表达了对金羹玉鲈的不喜后,高见琮再没逼她喝那腥鱼汤,王府常做赐绯冷蟾,这是炙羊肉之外她第二喜欢的膳食。炙羊肉易得,赐绯冷蟾却难有。

西域人将天山采的雪蛤窖封三日,以清凉臛碎与枸杞、银耳、桂花炖,长安既没有新鲜雪蛤,也找不到关外掘雪三尺凿出来的冰窖。即便如此稀罕,十日也有口口日都能送到她面前。

王濯顺从本心端起碗,舀了一勺,还没放到嘴里,先说:“王爷要个孩子吧。”

这是她想了好几个时辰的结论。

孩子是重要的筹码,有一个孩子,即便她棋差一招计划失败,皇帝也会看在皇孙的份上保全武威王府,有个孩子,她就永远有翻身的机会。“你要为我纳妾?"高见琮的手指停在她鬓边。王濯本该毫不迟疑点头,一口雪蛤含在口中,凉凉的,忽然就泛起酸了。一一说出来还能有日日的赐绯冷蟾吃吗?

准备了许久的说辞突然卡在喉头。

高见琮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只当她是默认。襟口像卡了一枚蔷薇的刺,嵌进皮肉里,想要握在手里细细把玩,动辄刺得心房生疼,是明明为他私有却只能远观的花。他顶着肉痛欺身上前,将人打横抱起。

“殿下!殿下!”

王濯慌了神,手在他肩头拍打着,无奈高见琮手劲大得出奇,像卸不去的黄金重枷。

高见琮转身往屋内走。

雪时端着茶具出来,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两人。王濯悄悄把脸埋在高见琮胸囗。

李缜过来汇报左部巡防之事,隔曲水连廊看了这一幕,手攥成拳击掌心,急忙出主意:“光喊有什么用!你拿刀捅啊!舅舅教你的武艺都忘了不成!他一转头,雪时幽幽地瞪着自己,仿佛要将茶壶扣在他头上。“哎!"李缜叹气,“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不管他们,床头吵架床尾和!”雪时跟这人说不明白。

她总算知道姑娘的轴是随谁了。

高见琮将人抱进屋,抬腿踹上门,转身放在桌案上。王濯听到外面落锁的动静,眼前一黑,雪时这死丫头……眼下想跑是不成了。

“要个孩子?"高见琮双手撑在桌沿,将她圈在怀中。“殿下不可!"王濯连忙阻止。

“哦……“高见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再娶两房侧妃?”“殿下不可!”

王濯浑然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只隐隐觉得无论什么,都不是好话,不能应。高见琮便玩味地笑笑。

王濯意识到说错了,瞪着他,眼尾泛红,染出三分盛怒的稠艳。“夫人脸红了。”

高见琮用指背轻碰她的侧颊。

王濯惊觉,她的心智已不如从前坚定。

那天夜里她做了许久的梦。

梦到祭台上燔火哔剥,是曾让她愧疚半生的泰山之行,她看到皇后带着温和的笑在火中倒下,隔火光窥见高见琮支影伶仃,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击垮了长安城中最意气风发的少年。

醒来时,手里攥着高见琮的衣角,汗水揉皱了上乘丝绸。王濯披衣起身,睡在外间的雪时惊醒,迷迷瞪瞪问:“姑娘怎么这时辰起来?”

“我去趟舅舅那里,你睡吧,不必跟着。”昏瞑的夜色笼罩群山,从她重新睁开眼那天,天光便如斯晦暗,直到有人似一剑西来荡开她面前的长夜,迎风执炬,照亮来路。她要护住这道唯一的光。

七日后,登攀梁父山与岱顶的路修成,千口徭役昼夜劳作,几万块水磨石板混着汗水一路铺陈上去,再高的天险也变通途。高准率群臣往梁父山行降禅礼,数陈己功。京中文士多年不在外走动,沿石阶一路行至山顶,早已汗湿重衣,祭坛两侧的羽林卫不敢懈怠丝毫,披坚执锐拱卫圣驾,将山崖围得水泄不通。天子宣读了封禅诏,灌火猎猎,林薮静默,天地皆为之肃然。“敬玉琮一一”

礼官悠长的呼礼声中,高见琮手捧礼地用的黄琮玉登台,他没穿太子服制,冠上仍戴七珠,稳步踏上高台。

随后太常卿举火燔祭。

礼官抬上祭祀用的牛羊牲体,放置薪柴垛上,太常卿双手捧着火把,往柴火重一燎!

那干柴用火油浸过三日,又放了晒干的薪草,燃起来本该是五个手指夹核桃一一十拿九稳的事儿,然而太常卿这一把火下去,柴火只烧了三根,焰火很快暗淡下来,隐隐有熄灭之势。

太常卿慌忙再点,万不可在此时让燔火熄灭!第二只火把扔进去,火势旺了三分,但依然没能维系太久,旋即便消弭在薪柴的呜咽声里。

原本洗剥干净的白净牛羊被这文火一烫,肚皮翻起一圈儿焦黑,飘出腥臭之气。

今日无风无雨,燔火不燃,牛羊不烧。

是上天不愿享用牲祀!

“这是怎么回事?"高准的面色鲜有的凝重。太常卿普通一声跪倒:“陛下息怒,容臣问卜上天!”皇帝颔首应准。

数百双眼睛盯着,太常卿取来龟甲桃版,颤抖着双手,用火把贴近光滑的龟背。

“如何?”

待火势灭去,太常卿端冰水泼上龟甲,刻字之处寸寸裂开,他双手捧起那片还滚烫的龟甲,沿着开裂的纹路抬眼望去,颤巍魏跪下。“阳侧无裂,阴侧错乱,主大凶;裂口指路东南,是有葬身东南之人魂灵不安。”

“东南…高准喃喃。

“臣斗胆问一句,从此处面东南而望,可有女子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