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梦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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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崖绝壁之上,只有风鼓动衣袍的声响。
崔裕与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早已嗅出阴谋的味道,互相交换眼神,极有默契地三缄其囗。
皇帝说:“东南,那就是桓氏。”
当年桓皇后病重,大限将至之际,于枕榻上拉着皇帝的手交代身后事:死后不入高家帝陵,不同穴,不殉葬,只留一座衣冠冢陪在皇帝身边,尸身则回归谯郡的桓氏本家,托体同山阿。
她知道自己非帝王所爱,情愿主动退让,以此换取桓家和太子平安顺遂。高准同样感念其心心意,从未动摇过高见璋太子的位置。从泰山往东南去千里,正是桓氏郡望,桓皇后就葬在桓家祖坟,高准为其修了不下于帝陵规格的墓穴。
桓氏长眠多年,到如今,龟卜说她在泉下不安。“这是为何?“高准眯起眼,替先皇后忧心的同时,也多了一丝怒意。这是他无比重视的封禅之行,在泰山上刻石记功,多少帝王都未能有此殊荣,怎能任由它变成一场因神异中止的闹剧?无论是桓氏走得不安宁,试图托梦给他,还是有人借鬼神之说在封禅大典上作乱,都令他极为不快。
太常卿察言观色,一双眼珠滴溜溜转着,拱手道:“陛下息怒,先皇后在天之灵,纵有余怨,也绝不是冲着圣驾而来,否则,何不在陛下登台降禅时显灵?″
高见琮的目光如刃霎时直婴而来。
皇帝降禅礼时无事发生,偏偏在他登台时先皇后怨灵显灵,这话阴指向谁,再清楚不过。
大家明知他意有所指,个个只作没听到,二皇子偏要把话挑明:“太常这话就错了,礼地时燔火不燃,难道母后是冲着七弟去的?”“可有办法为皇后安魂?"高准只问。
太常卿说:“陛下此行,本就有追谥先后之意,何不趁这个机会,在山下为桓皇后另立一座衣冠冢,让其与泰山共享寿数气运?若皇后娘娘并无冤事以告陛下,想来就会安息了。”
高准眉头稍松,只要有破解之法,能让泰山之行顺利进行便可。“那就找楹儿拿一件桓氏的旧物,重新起坟,在玉皇阁为桓氏供奉香火,希望她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吧。”
金口既开,底下人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
谢枚带领后妃在西峰祭后土,还不知道岱顶发生了何事,遥遥看见中常侍,拿着金丝拂尘从刚修好的山道上快步走来,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段大人,到哪里去?“皇后将人拦下。
“出大事了!"段恭都顾不得喘气,凑近她低声说,“七殿下登祭台礼地的时候,燔火迟迟不燃,太常龟卜说,这是先皇后的魂魄在作祟!”谢枚倒退两步,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好似白虹闪过,让她险些站立不稳。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托住了她的手臂。
山顶的罡风在身侧止息,谢枚侧头看去,王濯稳稳将她扶着,育黑的眼瞳中清光凝定。
“母后。"王濯垂眼唤。
这称谓她叫得艰涩,分明“父皇"两个字也不似这般艰难,是她叫了两辈子叫顺的,唯有对着谢皇后这声母后,说出来时心如擂鼓。段恭说:“陛下口谕,让娘娘先到玉皇阁,臣这就去找几个棺匠来。”谢枚想到了临行之前,王濯专程进宫向她说的那番话,约莫猜出她还有后手,勉强定了定神,吩咐道:“那诸位就同往玉皇阁,为皇后姐姐祈福吧。众女眷在玉皇阁内坐定,天子威压之下,段恭很快将泰安城中最有名的几个手艺人聚起来。
“皇帝有旨,一日内要赶制一副棺材出来。“段恭让小内侍端出一盘银锭,在棺匠面前踱着步,“咱家知道几位的手艺都是数一数二的,就将看家的本事拿出来,务必将先皇后娘娘托身的这副棺椁给做得漂亮些!”匠人们诺诺应是,望着玉皇阁外严阵以待的禁卫,纵是将店铺里做了一半的生意放下,被朝廷的人强邀到此,也不敢妄言妄议。谢枚将提前抄好的往生文放在灵位前,领着妃嫔们为先皇后敬了香。山风扑进玉皇阁,香案上四十九盏海灯齐齐扑簌,光影如鬼火一般在墙壁上流窜,匠人斫木的声音咚咚传来,富有节律的飘进皇后耳中,她又朝王濯看去一眼。
对于这个儿媳,她无疑是格外喜欢的。
王濯冷静,知礼,有主意,冰雪一样的聪慧,知道审时度势,身上有种江湖儿女的侠义,被逼到绝境时不会一味避让哭诉,她知道迎难而上反击。她自认浸淫深宫数十年,早已看惯了诸多风云嬗变,到头来,竞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心性坚定。
“母后这样看我,倒让我想起一段诡话。”崔夫人和茹夫人都离得远,王濯与谢皇后坐在门前当风处,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前朝皇宫之中,常有已逝嫔妃闹鬼之事,动辄显灵,必有人从高位跌落……”
皇后脑中紧绷的弦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拨响,她迟疑地看着王濯:“你是说…?″
“请母后借一步说话。"王濯起身向外面走去。大
岱顶。
高准久久面向东南而立,极目远眺,目光似要穿透层云,落在先皇后冰冷的坟茔之上。
桓氏长他三岁,两人多年相敬如宾,不曾为一句话一件事红过脸。他每月定时到皇后宫中,最宠爱谢枚那几年,也没给过桓氏一点儿难堪,桓氏也与谢枚姐妹相称,整个皇宫,就她二人情谊甚笃。他不信桓氏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是为着谢枚而去的,以至于身死多年,还要在礼地的时候给老七难堪,桓氏贤德,更不是如此不知轻重的人。此中定有一只手搅弄风云。
身后,段恭行步如飞赶回,向天子回禀:“棺匠都找好了,有礼部和鸿胪卿盯着,正一刻不停地赶工呢。”
“需要多久?“高准收回目光。
“陛下这个时候回去,差不多就成了。”
“下山。“高准眸色深深,远凝一眼,这才带领群臣下山。十几个木匠齐心协力,已将棺材打了出来,画棺匠正在雕刻第四面棺板上的伏羲擎月图。
高准亲自盯着他将图案雕刻好,仿佛要用目光一寸寸抚摸,确认这副为先皇后量身打造的棺木是否完美,能否容抚平桓氏经年不去的怨结。棺匠们垂首屏息,不敢直面君王沉冷的面色。直到听见他说:“赏。”
匠人们齐齐松了一口气,从段恭手中接过银两,依次退出玉皇阁。百官候在门外,玉皇阁内容不下这许多人,诸皇子惊疑不定地隔门而望。高准只叫世子和太常卿进去,为桓皇后做一场简单的起灵法会。黄纸白蜡摆到灵前,高准亲自为桓氏上了三炷香。“楹儿。”
高楹解下贴身的一条罗带,目光沉沉如水:“这条衣带是父亲刚出声时,先皇后拿来系襁褓的,后来被母妃缝进龙凤虎织的绞罗里,做了贴身的衣带,又传给儿臣。”
在高准伤怀的注视下,他上前一步,将那条罗带放进空荡荡的棺木之中一-“皇祖母,您安枕吧。”
阁外丧鼓挽歌并起,栗烈山风之中,脚夫抬起这副崭新的棺木,向山下选定的埋棺之地行去。
皇帝带百官离开玉皇阁,女眷随行而上。
高见琮略慢半步,几乎与王濯并肩。
自太常卿卜辞出口,他便知道此事是冲谁而来。临行前,是王濯专程进宫见了母后,让他来接这代天礼地的烫手山芋,这个时候,他本该问一问王濯,她到底在筹谋何事。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你……还好吧?”他甚至未敢去看王濯的眼睛。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我陪母后在山下,能有什么不好?”王濯直言快语,还是那样不解人意。
高见琮有些气恼,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触及他的手背,握紧的拳头中轻柔地插入手指,指节冰凉如玉,仿佛要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微微偏眸,看向身侧的人。今日无论百官女眷,皆身着礼服。王濯乌发盘起,发髻上簪着一支金雀翠翘,正随她的动作轻微晃动,细碎的头发散落耳边,恍若伏羲揽日月来。
“殿下不必忧心,我必不负你。“她与他十指相扣,柔声说道。她也不会允许当年之事,再于她眼前发生一遍。高见琮喉头微哽,只觉那只金雀随着她的动作振翅,扑入他的心口,连着他的一颗心都颠簸了起来:"嗯。”
山路蜿蜒陡峭,一条羊肠小径,两个人并行都显得局促,四周林木如石碑笔直地攒进云霄,数百人的队伍沿路而行时不免错落开来。茹夫人原本一直跟在谢枚身后,林间却陡然传来一阵恋窣之声。风沙扬起,迷了她的视线,再一抬眼,却已不见皇后身影。她大惊失色,回望后面,命妇们还在山道的转角之后,只好匆匆快步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行在最前的脚夫已至衣冠家附近,准备落棺其中。山阴这地界积雪新消,仍有寒凉,脚下湿漉漉一片软,是刚翻出来被雪水浸透的新泥。
抬放棺材的脚夫陡然发出一阵惊呼,草鞋陷进了湿泥里,棺材陡然倾斜,重重落地,未被封死的棺盖磕碰之下,敞开一道口。“放肆一一"羽林卫厉声呵斥。
脚夫们大惊失色,磕坏了皇后棺木可是杀头之罪,慌忙要将那棺盖推回原位,高见瑞眼疾手快,拦住了最近一人的动作:“等等!这是什么?!”高准循声看去,众目睽睽之下二皇子探手入棺,从里面拽出来的,却并非高楹先前放进去的衣带,而是两只写满先皇后和愍文太子之名的桐木人偶。人偶之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数十根针,足以看得出下针之人心中的怨恨。“……这!"太子良娣发出近乎失态的惊呼,“怎么会?!”她是亲眼盯着高楹将遗物放进去的,一条存了几十年的衣带,怎会变成了腌膳的厌胜之物?
这样肮脏不详的东西,出现在先皇后的棺木中,还有降禅礼上那一番异象…难道她夫君真的死于非命?
太子良娣踉跄上前,劈手夺去写着高见璋名字的人偶,一时间哭得涕泗横流:“殿下!母后!到底是谁如此包藏祸心,竞在宫中行此祝诅之事,害得您连死都无法安息……
“二殿下!"太常卿从高见瑞手中拿过另一只人偶,翻来覆去看了看,颤声道,“皇后娘娘这只人偶浑身遍布青斑,可见娘娘生前饱受沉疴之苦,病痛缠身,走得极不安详,是以魂魄多年无法离去。”高准平生最不信鬼神之说,听他这番言论,眉宇间似乌云翻墨,怒火急欲宣泄而出。
正欲甩袖驳斥,一阵带着哭腔的泣音远远被风带过来,茹夫人花容失色攀住皇帝手臂,绣鞋都跑丢了一只:“陛下!皇后姐姐她不见了。”太常手中龟卜"啪"得一下落地,沿着泥土往外滚落。高准眸光渐冷,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把幽暗的火。高见琮闻言目眦欲裂,一手按在剑上,厉声问:“什么叫不见了?!随行羽林卫何在?”
一旁,高见珀微微撇头,向身侧看了一眼。高见瑞一步站出,撩起下摆跪倒在地,语声切切:“父皇,先皇后衣冠家中发生闹鬼之事,皇后娘娘却又陡然失踪,此事必然跟皇后娘娘脱离不了干系!他说着向三弟递去眼色,高见玮也随后跪下,若有所思地说:“此事颇为蹊跷,封禅之前这山路都有虎贲军清道,更有卫队随行护驾,试问有谁,能冲破层层护卫掳走皇后……除非这作乱的不是人!”高见瑜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似乎此事与他无关。“父皇,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真有鬼神,还要兵马何用?"高见琮深深伏地,“请让儿臣带兵前去找寻,母后安危为重!”高准目光自三个年长的儿子身上扫过,看得他们皆出了一身冷汗。片刻,他冷声道,“你们三个,各带一支羽林卫回去,沿途找寻皇后,找到她,立刻把人带来朕面前!”
“父…“高见琮往前一步,刚要说些什么。高准抬手,止住他的动作:“你不必再说,衣冠冢闹鬼一事,朕会彻查!朕倒是要看看,究竞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换掉桓氏的遗物!”王景年目光闪烁,扫了神思不属的高见琮一眼。皇帝这是……疑了七殿下?
那边,三个皇子领命之后,匆匆带人离开。如今棺木再生异端,事不能成,只能暂时搁置。无论皇家或是百官,脸色都不算太好。
行至无人处,三皇子将卫队甩到身后,禁不住道:“皇后怎么可能会承认她存心害先皇后和皇兄?”
高见珀高踞马上,手中捏着一个琉璃质地的小瓶子,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泓流银,从流光溢彩的瓶壁上缓缓淌下:“不管她会不会承认,喝了这东西,形同痴傻,便由不得她不认。”
死无对证,不管什么时候都好用。
三皇子对上高见瑜冰冷的目光,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时值此刻,他才方知,他这位四皇弟,到底是个什么披着人皮的怪物。万幸,他是与他站在一边的。
他心中打了个突,催马后退半步,拱手道:“那我们兵分三路,分别向坡上坡下去寻,告辞。”
高见瑜目送两位兄长离开,残阳斜照当途,宛若一片凄艳的血色。晚娘从树后转出:“主子,何时动身去寻皇后?”“不急。“高见琦将瓶子收起,薄唇微掀,脸上满是肃杀之色,“先去处理一个麻烦。”
左右知道谢枚如今身在何处,跑不了的。再拖些时间,等事情再闹大一些也不迟。
大
泰山晚照下的行宫,溪水缓流,波光旖旎,正是一片春和景明好风光。因着身怀有孕,王漱今日未登岱顶,斜倚在软榻上看着池中鲤戏,皇后赏下了许多绫罗首饰与安胎之物,还特意拨了四个宫女伺候。金鲤跃门,是一飞冲天的好兆头。
王漱好整以暇地望着水塘,不由得抚上小腹,那里仍旧平坦,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但她依稀能想起检儿虎头虎脑地枕在她膝上,一字一句读着尚书的模栏她的检儿还那么小,就能熟读太子宫中所有的帝书,为君之道,他也学得井井有条。
即便后来……
不知是久在日头下晒的,还是泪水苦咸,王漱忽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王爷怎么回来了?王爷一一"门外传来青萝的声音。不会再和前世一样了,不会的。
王漱轻拭去眼角那一点水渍,扶了扶金钗步摇,有些不安地起身向门外迎去。
高见珀甩开青萝的手,不顾阻拦,阔步向她走来。那张宛如敷粉涂朱般艳丽的美人面上,此刻如同冰封霜塑一般,写满冷漠狠厉,全然没有了昔年柔情似水的模样。
“王、王爷……不知为何,王漱竞有些心慌,下意识抬手护住了小腹,“王爷怎么过来了?”
“我来送有些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走。”高见琦轻扣住她的腰,只需轻轻一推,就将人掼在了软榻上。他俯下身,颈项的弧度依然如一支棠花,勾连起女子都嫉妒的风情,然而他的手却按在王漱手背上,修长五指扣着她的指缝,仿若有情人意浓时交缠的爱意,狠狠向下按去!
“王爷!"王漱失声尖叫。
还不等她说话,高见瑜已经用捂住了她的口:“不要怪我心狠,他来得不是时候,与其留在世上徒惹人猜忌,不如物尽其用。”王漱无力地攀住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只能拼了命地摇头,眼神哀求。滚烫的泪砸在手背上,高见珀恍若不觉。
“放心,这个孩子不会白掉,拿它给皇后添一条罪名,值了。”见他当真半点情面也不留,王漱陡然一闭眼,狠心向他身下瑞去,她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可也不是坐着等死之人。高见珀吃痛,手上力气骤然一卸,王漱滚至他脚边,抱着他的腿,甚至不惜放低身段跪地哭求:“王爷,这是我们的孩子啊一一”“但我也说过,我现在还不想要这个孩子。”高见珀居高临下,屈膝顶住她的肚子,这一次他生了提防之心,决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失手。
前生种种如走马观花,王漱一时恍惚至极,竟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只觉得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所谓情爱所谓山盟海誓都是幻影,原来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爱与不爱或许早就有隙可循。铺天盖地的绝望之下,王漱心口剧痛,仿佛被一把刀生生劈裂开来。她捧着心口剜出来的绝望,仿佛捧着自己的血肉,哑着声音说:“王爷,您不能杀我,不能杀这个孩子。”
她抬起双眼,定定看着高见珀。
“我是重活一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