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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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商山,街巷上收摊打烊的嘈杂声愈盛。王濯在这片喧闹中胡思乱想。
高见琮把她拉到马上,放在身前,盗骊骨架大,背展极宽,并不适合女子驾乘。这烈马随主人久了看碟下菜,不敢使坏颠着她,但免不了行进间被格到。抓着辔的手多用了两分力,王濯将腿换到另一边,侧身坐着。五月的槐花、榆钱一并落下来,王濯低着头,发间落了两滴翠色,睫毛上沾一点白絮,高见琮垂眼看去,用手指轻轻刮去那片槐花。“殿下不问我什么?"王濯抠着袖口攒进的金丝。“什么?”
“殿下也不同我说些什么?”
“不说。”
王濯恨他装聋作哑,用力嬉盗骊的鬃毛,只好自己说:“我将小蛮留着是有别的用处,并非故意对殿下隐瞒。”
高见琮点头:"哦。”
“我与四殿下素无往来。“她不用动脑子,也能想到高见瑜在里面说了什么,无非是些挑拨离间的话,这个可得解释清楚,“我入京之前,舅舅不曾说父亲将我许了哪家,那日在荷芳院外见殿下,是我回长安见的第一个男子。”“唔。”这回高见琮用力把她往怀里按了一下。眼看把人哄开心了,王濯立刻图穷匕见:“殿下如何得知小蛮的下落?“高见琮低眸,意味深长将她看着,忽地一笑:“我也做了一个梦。”王濯…”
她只好问:“梦到什么了?”
“梦到有人证我,骗我,瞒我至深,还要让我给她烤羊肉。”王濯立刻心虚不已。
盗骊已行至王府门前,十分不满地打起响鼻,催促着你侬我侬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两人赶快下去,然而高见琮端坐马上,没有动身的意思,盗骊甩起尾巴在他腿上打了一记。
王濯便推高见琮,他不下马,自己也下不去,总在这儿杵着也不知是给谁看。
天气慢慢回暖,两人紧挨着实在是热啊!
坐了片刻,隔壁兰陵王府的马车到了,高见琮将王濯抱下马。这两人骑马,怎么也比自己要快,高见瑜明知他是故意的,实在忍不住,气冲冲一甩袖子。
王濯还在等高见琮的下文,由他半扶半抱着,一起踏过院门。卫风把盗骊牵进马厩,追上这两人,十分没眼力见儿地往跟前一凑,好奇问:“殿下,你真把那个小蛮杀啦?”
高见琮瞥他一眼,懒得说话。
“怎么可能。"转过青石照壁,秦晖正押着小蛮候在府里,见主将回来,顺势将人往高见琮面前一掼,“将军,让末将把这个臭婆娘带回去,关水牢里打一顿,就什么都说了。”
高见琮再看这位一眼。
小蛮被按跪在地上,手腕被麻绳勒出血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
王濯连忙道:“不可。这是当死士来养的细作,打死就没用了。”高见琮说:“人留下,你先回去。”
秦晖把人交到卫风手里,千叮万嘱:“这娘们儿就得拿个绳子拴起来,押回来路上跑了三次,还好老子警醒,多找了几个人盯着。”走之前还不忘在小蛮背上轻踢一脚:“老实点。”小蛮恨恨地瞪他一眼。
卫风也来了一脚,有样学样:“老实点!”“把她带到灞上的军营去,找两个人看着,不许她出来露面。“高见琮扫了小蛮一眼,缓缓说,“再找个侍女,在东跨院靠墙的房间住下,每天喊四个时辰,夜里声音大些,喊十日停。”
他转头,攥了一下王濯的手指:“我跟高见瑜说,小蛮被我杀了,他必然不会轻信。十日后,或用或杀都随你。”
王濯瞠目结舌,听到高见琮把小蛮带走她只觉惊讶,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看着像秦晖那种莽夫吗?″高见琮深深看着她。王濯呆滞摇头。
“我看着像卫风那样,两个肩膀扛着一块石头吗?”卫风带着小蛮走到转角,猝不及防脚底一滑。王濯继续摇头。
高见琮说:“我是个皇子,好歹也在朝中活了十多年,我喜欢打仗,不代表我只会打仗。"他握紧王濯的手,“我是你的夫君,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同我说。”王濯觉得此人蛊惑人心的功力实属一绝,只两句话便将她说的,浑身如坠暖融融的春日花中。
他不该做皇子,应当去做说客,定能让单于拱手让江山。“我想要什么,早就和殿下说过了。"王濯轻声说。一刹那仿佛置身神明台,三月疏冷的雨幕里,竹影婆娑,天地阗静。他与她对坐,她说:“我要你赢。”
高见琮下意识握紧腰间玉革:“你说这句话,是为了谁?”“从前为了许多人,如今,为了我。"王濯抬起眼笑,眼睛弯弯直撞进高见琮眼底,“我在梦中做过一次皇后,还没做够。”高见琮突然把她扛起来,径直向内院走去,王濯愣了一瞬,抡起拳头在他背上使劲砸。
那件圆领袍穿在他身上窄而薄,看着清瘦温润,衣料下却是隐贲的肌肉,王濯毫无章法打了一顿,半点没作用,反而手敲得又麻又疼,只能像一条白练似的被他放在肩上带进了内院。
雪时在房里缝褂子,听到声音,她抱着绣棚出来,紧接着脸色骤变,慌忙把一同等消息的李缜也拽着,从后院偏门偷偷拽走。“你拽我作甚!"李缜虎目圆睁,用力抖衣襟。“看样子是无碍了,那细作定然已被王爷找到,李将军明日再来吧。”李缜被推出门去,雪时掏出那把大锁熟练挂上。经过屋内那张大婚时用的床,高见琮看都不看,这几日拔步床睡习惯了,小的他看不上。
院中放了冰鉴和香瓜,时有清风习习,汤泉边上的自雨亭飞流四注,凛若高秋,王濯背脊隔着薄薄一层春衫贴上凉簧时,脑中只有两个字:凉爽。紧接着她怒瞪着窗外天光:“太阳还没落山呢!”高见琮觉得王濯嗔怒时,颇有几分泥胎观音走入人间世的生动,于是扣着她的下颌,在她唇上咬了咬。
“我要喊人了!"王濯双腿踢蹬着,作势朝窗外喊,“来人!卫风!”雪时拿背抵着门,警告门外洒扫的小丫鬟:“今天王妃就是喊破喉咙,也不许放人进去!”
小丫鬟握着扫把齐声应是。
雪时挥挥手,示意人都下去,弯着腰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
高见琮抽了腰间金镶玉的革带,将王濯双手举过头顶,束在拔步床围上,王濯气愤地瞪他,高见琮索性将她的衣带也一并抽走,蒙住眼睛。眼前如蒙云雾似的白,王濯看不清高见琮动作,只觉得他眉眼晔然,朦朦胧胧,犹在画中。
“你的梦如此光怪陆离有如预言,能不能告诉我,在梦中,谁让你做了皇后?"高见琮的声音裹在吻中落下来,带一丝雨后金铁的冷冽,“嗯?皇、嫂?”那两个字一出口,叩开了一扇久远的门。
王濯有刹那间无措,仿佛枕衾上的凉意丝丝缕缕沁入肺腑,高见琮乘虚而入,冰冷的手指蛇虺一样卷上脚踝。
他无论何时都如玉山屹立,纵使政权更迭、沙场翻覆、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只有在枕席之间仿佛海中泛舟,平日的倨傲与冷定荡然无存。他一声声地唤着禁忌的称谓,似在宣泄某种不甘。直到小舟倾覆,江河难收,王濯掩着面缩进他怀中呢喃:“太亮”暮色四合,百八十颗长明灯照彻庭院。
高见琮解开革带,拖着她沉进汤泉,任由旖旎的水流灭顶而至。他像雪山中饿了许久的凶兽,撕扯着她的耳垂,渴求她唇间甘霖,誓要将她拆吃入腹。而她的武功在狂风骤雨般的进攻中一溃千里,化为一滩雪水,她是大雪山的孩子,只有将娇嫩的皮肉拱手奉上。明月爬上天幕,摇摇晃晃,一同溺进这片汪洋里。前生记忆潮涌而来,王濯恍惚间想起支离破碎的旧事,想起别人口耳相传的这个人,想起他带兵离去,想起他七年索居,想起撞破椒房殿暗暗长夜的那批刀,想起高见琦逐渐猜忌恼恨的眼神……
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但她不敢承认,也不忍承认,不想再看他萧索寥落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在记忆的长河中思索,兜兜转转,将目光投向最初的起点。
“宗玉。”
王濯搂着高见琮的脖子轻唤。
“嗯。”
高见琮从背后抱着她,冰冷的唇一点一点游离过背脊。“宗玉。”
王濯伏在枕头上小声啜泣。
“嗯。”
高见琮抚着她的发,将汗水拭去,用温暖的掌心遮蔽抚平寒凉。“宗玉。”
高见琮贴在她湿漉漉的耳畔,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神,喘息沉重,嗓音低沉:"观音奴。”
王濯忍不住低声哭起来。
原来他们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