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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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见琮走得无声无息,王濯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春光渐好,外面日头更高了些,侍女们挽着袖子围在荷塘边捞柳絮,水声夹杂着蝉鸣漏过轩窗。
“怎么不叫我?"王濯手往旁边一摸,枕衾冰凉,早已人去多时,“今儿是十五大朝,是谁伺候殿下更衣的,可知道为他换褒衣弁服?”雪时坐在窗前绣花,闻言撇过头来,眼里发光定定将她瞧着。只看得王濯心里发毛才笑嘻嘻说:“姑娘放心,殿下自个儿穿衣裳走的,没叫别的丫头碰。”
“混账,我哪里是说这个!”
王濯羞恼骂道,分明前一刻还在担心心高见琮的朝服穿得是否妥帖,到下一刻便无法遏制的,想起自己是因何睡过头来。灞上依依的杨柳,拂落辇盖上一捧和雨零落的梨花。“呀。”
她不觉轻声惊呼,那样旖旎的事,即便多活了数十年,也只敢在看话本的时候想想而已,怎会就……
雪时可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将绣棚一搁,拿来衣裙给她更衣:“姑娘别发呆了,国公爷到了,正在外头等着求见呢。”“哪个国公爷?"王濯被推到妆台前还是懵的。“越国公谢大人,带着国公府的大小姐呢。"雪时拿起妆奁里最大的一支玫瑰发簪,在王濯头上比划着,口中絮叨不断,“奴婢说,是王爷嘱咐了不许人打扰王妃,谢大人这才一直等着,等得都不耐烦了。”想到她说出“姑娘昨夜劳累,王爷体恤”这几个字时,越国公骤然拉下来的老脸,雪时便觉得自己这么说没错。
带着女儿来,打的是什么算盘她能看不出?她给王濯换上一身藕色交领襦裙,海棠红的下裙极衬春风,又刻意用她平日不会戴的点翠金簪挽着发,生生将她那副清冷面容装点出三分绮艳来,才扶着往外院去。
谢云柏下朝后就带谢绫登门,王濯睡了多久,他就等了多久。待见到王濯,难免颇有微词。
“大小姐如今做了王妃,越发金尊玉贵起来。“身为长辈,他又是文人,不好将话说得太难听,只夹枪带棒地道,“便是琮儿也不会将舅舅晾这么久。王濯扶了扶发簪,稍稍朝谢绫扫去一眼,似笑非笑:“殿下自然不会这般无礼,只是女子难养,才格外对我开恩,让谢大人见笑了。”谢云柏虚虚道了声叨扰,客套两句,切入正题:“我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王濯坐在对面,端一盅冰梅子酒没说话。
照常理说,就算是再生分的亲戚,也要客套一句但说无妨,可她偏不按常理出牌。
谢云柏吃了个闷亏,更加不悦,按捺着情绪说:“你大表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她素来仪静体闲,只知道把自己圈在房里读书做女工,这样的性子,怕是往后要吃亏。我和你舅母商议着,让她多到王府来走动走动,一来,你常在宫中走动,为她留意寻个如意郎君。二来,也叫她学一学表哥表嫂的相处之道,只盼着将来,也能同王妃一样嫁这天下一等一的儿郎。”“谢大人既说七殿下是天下一等一的儿郎,还上哪里找第二个去?听这意思,莫不是大小姐看上了我这位如意郎君?”王濯笑吟吟看向谢绫。
被她反诘一句,谢绫本就羞臊的面上,霎时泛起一层怒红。“再者,大小姐如何是我表姐?谢大人胡乱攀亲,也不问问谢夫人认不认我这个女儿?“谢云柏这趟拜访实在恶心人,王濯说话也没有太客气,“左右,我是不认的。”
“你!”
“大小姐与我四妹妹,那才是真真的表姐妹。谢大人有这份志向,不如让表姐时常到隔壁走动走动,七殿下喜欢清净,院里不留女人,四殿下那内宅可是热闹得很。大小姐去了,三千姬妾必有一个能做你的师父。”“岂有此理!“谢云柏勃然作色。
谢绫终究面皮儿薄,听不得这些,带着哭腔在旁侧拽他的衣袖:“父亲,我们回去吧!”
谢云柏被气得,胸膛如同个破锣风箱起起伏伏,他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指着王濯:“果然是不入流的泥腿子,哪个夫人皇妃像你这般善妒?好,好,好!他连道三声,猛地提起一口气,撂下狠话:“我倒要看看你能张狂到几时,七殿下是要被议储的人,就是不愿纳妾也由不得他!”“那大人就去找殿下说理吧。"王濯重重搁下琉璃盏,“雪时,送客。”谢云柏怒气冲冲离去。
王濯陷进圈椅里。
说完这番话,亦有些心v悸。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前世做了十多年皇后,从内宅到内廷,高见瑜身边香红无数,她能长屹多年,全靠摸索修炼出一身动心忍性的功夫。最艰难那几年,王漱抱着孩子走到她面前来,细说高见瑜与她如何情定终身,她也不曾这般失态。
偏偏今日就收不住。
情绪上来了,看见越国公那张脸就吐不出好词,至于身后的麻烦……既是给高见琮纳妾来的,让他自己去应对。王濯顺手把身后软枕扯过来,抱在怀里,重又端起没喝完的梅子酒。这东西酸酸甜甜,最近倒是喜欢的紧。
闷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才将越国公送出门的雪时快步跑进屋:“姑娘,李将军到了!”
王濯险些被呛到:“舅舅来又不是阎王来,你慌什么。”雪时把飞到身后的两绺鬓角发拽回来,两只绣鞋碰到一起,端端正正站好,说:“是,李将军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姑娘。”才说完,李缜的声音穿廊而入:“你要我抓回来的那个小蛮,不见了!”“什么?"王濯霍然站起。
雪时上前将她扶住,李缜走进门,继续说:“我按你所说,将人关在泰安城外的客栈,留了两个卫兵看守,只待风声一过就将人带回西京。可是昨日那工兵来报,说早在圣驾回銮的第二日,小蛮就被人带走了!”怎么会?
王濯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霎时间她便想到,是高见瑜的人带走了小蛮,可是他如何得知?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
不,绝不可能。
以高见瑜的手段,若是提前洞悉世事,定不会数次栽倒在她手中,她如今能占上风,也只是踩着高见琦的计划提前一步反击而已。但除了他,还会有谁?
“殿下呢?"王濯抓着雪时的手,向窗外寻找卫风,“如今必须将事情对殿下说清,以他手里的卫队,从高见琦手里抢人必然不难。”她忽然在这个时候懊恼不已。
为何不早和他说?
提前说了,两人拧成一股绳,必然不用独自这样辛苦。李缜到院中抓了卫风回来,丢在她面前,卫风道:“殿下下了朝便独自出门了,说是要去城南的铁铺,让我们都不必跟着。”“备马!快!”
大
高见瑜随晚娘快马从法门寺赶回,没有回府,径直去了城南。“他最后一次传回消息,就是在这里?”
城南是西京有名的骡马市,身后人潮络绎,遛鸟的、卖货的、抓扒手的……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榆钱面的香味穿街过楼,间或传来西域商人蹩脚的问话。面前这一家铁匠铺却像隔绝了尘烟,还不到申时,已经早早插上门休息,连一丝浇铁锤炼的锈气也闻不到。
“是。"晚娘抚摸着马鬃,长途奔袭让这匹牝马受了惊,蹄踏不止,“本来约好在他出城后,今晚将会传来第一次讯息,谁知还没等到入夜,他带去的马就自己回了府。我让人多方打探,听对面面馆伙计说,是在这间铁铺见过。”高见瑜握紧缰绳,骑在马上打量这间铁铺。一一平平无奇。
不,这个时候就关门的铺子,本就不同寻常,即便伪装得再好也有破绽。在哪里?
高见琦目光如鹰,一寸一寸掠过门面。
“能无声无息将小蛮带走的人,即便要杀我的密探,也不会留下把柄。”晚娘循声回头:“主子的意思是……
“他是故意引我来此。”
砰!
铁匠铺的门在此时豁然洞开,阴黑无风的铺子如一张深渊巨口,无声向他张开。
“主子不可!"晚娘连忙拦住她。
“在门外等我。”
高见瑜冷笑一声,翻身下马,向里面走去。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
踏入铁铺,晚春时节萦绕于身的暖风乍然褪去,一股阴湿的潮气扑上来,令他更加确认这里根本无人打铁,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横梁上垂铺及地的白麻布后,印出一道颀长人影。他隐约可以猜到里面是谁。
如今得窥前尘,知道两人还有一段那样的过往,再见面难免近乡情怯。她带着前生旧事而来,而他一无所知。
要是知道得再多一点就好了。
高见琦想,多一点,再多一点,那样动人心魄的梦,他还没够。他们曾是夫妻,他们竞是夫妻!
她竞然敢帮老七对付他,一团妒火堵在高见瑜心口,将发不发,几欲将他的心肺烧穿。
无论如何,他要把人抢回来。
高见琦深吸一口气,上前挑起白布。
“怎么是你?”
“四哥以为是谁?”
高见琮缓缓转身,搭在桌上的手腕一翻,一枚素银耳坠搁在桌上:“四哥认得此物吧?你派去泰安的细作注定空手而归,我已替你将人截下了,免得白跑一趟。”
高见珀紧紧盯着那枚耳坠:“小蛮呢?”
“她勾结庶人高见瑞,谋害我母后,如今和那个许姓御医一样,被我杀了。”
“杀了?“高见瑜眯眼,“你杀的?”
“四哥好像很是介怀。“高见琮说话的声调依旧平缓,如同春溪初融,流淌过冰冷锋利的山岩,“怎么,难道那个欺君罔上,以神鬼之事谋害皇后的人,与四哥有关系?”
话赶话,高见琦被逼到了悬崖,盯着高见琮许久,才蓦地一笑:“怎会。此人是我送给二哥的,只是想着留她一命,能问出幕后指使,七弟杀便杀了。”高见琮不再和他废话,留下耳坠,起身欲离去。“我还以为是七弟妹带走了小蛮。"高见瑜在此时开口,高见琮果然脚步微顿,他看着幼弟背影,唇角微微扬起,“毕竟,我与她是旧相识,也只有她,才知道小蛮曾与兰陵王府有过一段渊源。”
“是吗?"高见琮没有回头。
“王丞相原本订的亲事,就是我娶阿濯,你娶表妹,七弟不会忘了吧?是你那表妹执意不嫁,才让岳父大人动了换亲的念头,生生拆散我们。”这是诛心之言。
换亲事后,上至两位老夫人,下至府里洒扫丫鬟,王家众人绝口不提曾给大小姐和四殿下议亲的事。但事实就是如此,高见琦和王濯问名的八字庚帖,如今还放在太常寺。
谁都害怕将旧事重提,会让好不容易皆大欢喜的婚事搅黄,让新人再生嫌隙,家宅不宁。
但凡是个男人便听不得他这番话。
高见瑜含笑看着高见琮。
他知道这个弟弟的血性有多大,高见琮久在军中,动辄军法处置,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他倒是想看看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高见琮站了许久,忽听门外响起熟悉的马蹄声。侧脸望去,王濯正跳下马飞奔而来,裙摆当窗拂过,抹开铁铺生冷的黑色。高见琮往外走了两步,立在门前,王濯脚下步子快,一倾身便扑在了他怀里。他一手将人虚虚抱着,低头朝她脸上看去。王濯的身量在女子中都算高挑,在他面前只堪堪到胸前。低头时,恰好能看到她樱红的唇,像海棠浸过雨水,透着一股娇艳欲滴的意味。
“你怎么来了?”
“殿下,有个叫小蛮的……”
高见琮按住了她的唇。
王濯没说下去,眼尾因着急泅出潋滟水色。“是梅子酒。“两人近在咫尺,高见琮能闻到她说话时,唇齿间残留的梅子香,“好喝吗?”
王濯茫然地眨眨眼。
眼角余光一扫,隐约瞧见铁匠铺内还有一人。高见琮双目轻眯,瞳孔中氲着一丝危险笑意,似乎只要她给出满意的答案,他就能替她解除危机。
她忽然福至心灵,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碰了碰。高见琮眼中的笑意晕染开来。
“一切无虞。”
两人相携离去。
高见琦独自站在铁铺内,手在袖中攥成拳,被阴风吹得阵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