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录(一)(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3435 字 1个月前

黄涛并不看好顾清澄。

黄涛:“你可知这天令书院,教的是圣贤书,考的是君子六艺,你一个杀手,算什么君子,弹过琴,学过礼吗?”

顾清澄:“没有。”

黄涛:“那退一步来说,天令书院筛选的是理解‘止戈’的学子,你上过战场,入过朝堂吗?”

顾清澄:“没有。”

黄涛:“你的行李我已经打包好了,后天考完,你直接拎走滚蛋,不送。”

顾清澄不与他争,抱着短剑出了门。

她助北霖帝王少年夺权的那些年,亦君亦臣,在御书房与皇帝的无数次策论推敲,让她明白为臣之道的同时,也窥见了帝王权术的门槛。

天令书院的入门考录,不过是君臣之道的基本线罢了。

换个身份,重来一遍,她要考虑的,反而是让舒羽合理而出众地进入书院,不引起宫中个别人的关注。

辰时,天令书院外,众学子挤在书院门口,对着一门告示,议论纷纷。

顾清澄心下好奇,也试图凑上前去读告示,她身形瘦弱,并没有挤到最前。

“今年怎么改规则了!”

有嗓门洪亮的学子率先读出了信息。

“怎么改的?”

“今年不允许只考单科、两科的学生了!”

“啊?什么意思!”

那大嗓门的学子通读一遍,给众人总结了一通:

“今年考书科乐科的学子,成绩不单算了,必须得和射科御科一起算,四科取均数!”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他信息:

“那你的意思是,考射御两科的,也得去考那书乐喽?!”

“可不是嘛!”

那学子不忿道。

“那完了,我不欲与女子争,我没修书乐啊!”

“我也没有!”

一时间群情激愤。

“都怪那些闺秀搞坏了风气,书院出手制裁了。”

“就是,拿了单科魁首,不还得回去相夫教子嘛,非要来瞎胡闹。”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顾清澄远远地听见了林艳书的声音。

林艳书今天穿了一身南靖的骑装,头发束成麻花辫编在脑后,不添任何珠翠,只有耳畔的红玛瑙耳坠明媚晃眼,一看就是个鲜亮利落的小姑娘。

她现在哪里是小姑娘,只因昨日刚被男子们嘲笑过,今天伶牙俐齿得像个女斗士:

“你们怎么从来不说只考射和御的男子,现在有头有脸的人家招护卫,哪个不看书院的射御成绩?”

“本来就是考六科,就因为取四科成绩,各位就只学四科,那两科又如何,五十步笑百步吗?”

“所以说,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才算真君子,我昨日,就见到过一位精通六艺的。”林艳书想起顾清澄说的话,不由得添油加醋地炫耀出来。

“我见过你,你是昨日那个包场茶棚的小娘子!”其中有一个学子认出了高调的林艳书,忍不住戳她痛处。

“又来了,说不过就踩人是吧?”林艳书一跺脚,突然大声喊道,“舒羽,舒羽你人呢!”

隐在人群中的顾清澄一惊,怀里的剑差点掉下去。

“我的挚友舒羽,便是这次考录里,精通六艺的人!”

——在林艳书面前装逼果然有用,现在小姑娘的脑子里,舒羽的名号比任何家世都更掷地有声。

人群顺着林艳书的声音开始四顾,顾倾城这张普通的脸,终于轻而易举地被昨日茶棚里的学子认出。

“就是她啊!”

顾清澄边上的学子大呼出声,指着她笑道:“好大的口气,原来是个布衣小娘子。”

林艳书却充耳不闻,看到顾清澄便心中一喜,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跑来。

“我就知道你在!”

顾清澄也只是笑,仿佛边上这些学子的嘲笑与她无关:“林小姐,要考试了。”

“我看这次来考录的女学生也不少呢。”林艳书托着腮,“怎么她们就不发声呢,明明那些男子也是一样只考两门,却张狂的紧!”

顾清澄顺势望去,看到书院大门的边缘,站着的都是背着琴、抱着书的女学生,她们同样听闻了男子们的嘲笑声,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指节发白,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她们不一样,有勇气走出闺阁,对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已非易事。”顾清澄想了想,对林艳书说。

林艳书歪着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一路来北霖求学的不易,便也郑重地点点头:“可她们中的许多人,没骑过马,没摸过箭呢。”

“那便借这场考录,让她们骑马,射箭。”

林艳书豁然开朗:“我明白了,这也是书院的用意,只要书院起了头,她们就有机会走出去!”

顾清澄点点头,并没有继续和林艳书八卦,她沉默地听着学子们的议论,静待考录开场。

舒羽的名字毕竟毫无名气,诸君只嘲笑了一会,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几个大名鼎鼎的名号上:镇北王世子贺珩,射御双绝,礼部尚书公子戴鄂,知书达礼,竹觅乐坊的少东家蔡昭,乐器账目无一不晓……

这几位公子都是众人心中的书院魁首有力竞争者,但他们的车辇早早地停在了考院内,诸生无缘相见。顾清澄却早就在御书房读过他们的资料——知己知彼,才能在这场考录中合理胜出。

今日考的是书、乐两门,顾清澄交了名牒,已然坐在考场内。

所谓君子六艺之书,便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①,这次的题目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很直观:

今有“止戈为武”之说,试从会意之逻辑,详解其合理之处。

与往年的誊写造字相比,今年考录恰逢南北两国剑拔弩张,故而考题更切时政,不仅考的是诸学子的书法水平,更考的是对“止戈为武”的批注与理解。

顾清澄坐在后排,她看了看题目,心中已有了然之意。

周围许多学子却发出了叹息声,再也未下过笔。

今日秋高气爽,一排大雁飞过考场,消失在书院阁楼的云际。

书院最高的凌云阁内,两名中年男子临窗而望,身着青衣的是乐科教习骆闻,而另一位黑衣庄重的男子,是书科教习,亦是当今书院的总掌教,时怀瑾。

骆闻的眼光落在远处的考院,不由道:“怀瑾兄,今年书院力推考试改革,学生们反对声不少啊。”

时怀瑾却没有动容,只看着大雁消失在云际:“早就该改了。书院这些年尽是炫技沽名之辈,培养出的人才于南北时局毫无增益。可惜当年最拔尖的那几个……”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从喉间发出一声叹息。

骆闻却俯首一揖:“怀瑾兄为书院长远计,从此次书科的题目可见一斑。”

时怀瑾微微欠身,却将话题落在局势上:“南靖三皇子死后,两国边境已历三番小股交斗。”

“陛下的和亲放归之策虽已尘埃落定,却也要等到明年了。”

“怀瑾兄的意思是,这和亲并非上策?”青衣的骆闻凝重道,他二人身处书院高阁,俯视朝局,便讨论得更加单刀直入。

“先来一个南靖的质子,如今又要送个公主过去。”时怀瑾神色微冷,“两国安危皆系于一人命运之上,岂非儿戏?”

“当今陛下亦是书院学子,秉承昊天‘止戈’之志,这的确是兵不血刃的最好手段。”骆闻的语气里带了些无奈。

“急报上说,第三次交斗,北霖死伤二十余人,算上前两次,已经快要逾百人了。”

“但南靖的大军没有动作,边境的小冲突向来难以避免。”骆闻道。

时怀瑾却冷笑:“和亲放归之策,定的是大局。但在想趁机在边境浑水摸鱼的,岂止一方的势力?”

“今日十人,明日十人,人命关天,再放任不管,怨念成山,边境恐怕等不到明年。”

“你是说,又会和十五年前一样……”骆闻欲言又止,“但南靖五皇子的大军,不会渡江。”

“质子江步月一旦回国,骆兄觉得,南靖还有何惧?他们祖上便是反对‘止戈’的派系。”

骆闻听罢,郑重道:“怀瑾兄今日让诸学子讨论‘止戈’的会意,难道是……质疑过往的信仰?”

“骆兄言重了。”时怀瑾将眼光放得长远,“战乱未止,平乱统一的大任,终将交到下一代的手中,骆兄不好奇,年轻一代眼中的‘止戈’是何模样?”

……

考场里,顾清澄准备交卷。

书科于她来说,并不是她最擅长的。北霖年轻一代里,醉心书法的不在少数。

但她还是答完了。

书科之会意考校,并非科举文章,要的便是言简意赅,从而展现参考者书法之高深,以及字形会意理解之精妙。

顾清澄环顾了一周,见仍有人迟迟未下笔,犹豫了一下,还是第一个交了卷。

午后,时怀瑾翻开糊名的试卷,一张张浏览过去,考卷里尽是风格各异的行书与草书。字里行间对兵不血刃的权衡、利益交换的算计,都剖析得鞭辟入里,见解不可谓不深刻。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试卷。这张试卷是最早交上来的,篇幅也最短。

目光扫过,在题目下方仅有两行行楷,对字形进行了简要拆解,除此之外,整张试卷便空荡荡的,唯有四个大字,雄浑大气,那笔画似有千钧之力,力透纸背,刚健正楷的字迹跃然纸上 ——

“以武止戈”。

时怀瑾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紧了试卷。

使命如山,他作为院长,背负得已经够久了。

这四个字如雷贯耳,似利刃划开他深埋心底、从未示人的野心,心潮翻涌,久久难平。

而顾清澄此时却毫不知情。

只因她站在了,她最不擅长的,乐科考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