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录(二)(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3905 字 1个月前

顾清澄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持久的精神折磨。

是的,书院修改考试规则之后,射御成绩与书乐强行绑定,许多从未修习过乐理的大汉们,不得不倾情加入了乐科的考录。

这样的人,看起来还不少。

今天下午,一共有四把古琴被拨断了弦,六根笛子吹破了膜,十五支曲子不在调上……最夸张的是,有位另辟蹊径,决定表演跳舞的大汉,一个没控制好力道,给边上围观的倒霉蛋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一拳——

对,乐科要闹人命了。

座上的教习骆闻,看着被担架抬出去的学生,生平里第一次想把自己名字里的这个闻去掉。

这双耳,宁愿今日不能闻。

偶尔有几个抱着琴上来的女学生怯怯地坐在台上,在场的众人都会眼中一热,给出最崇高的敬意。

真好听啊……

《高山流水》的旋律响起,众人纷纷闭目沉醉聆听。清晨在书院门口,那股男女对立的戾气,也在这绝妙的琴声中悄然消弭。男考生们由衷地赞叹,这些女学生乐艺之精湛,着实令人折服。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听仙乐耳暂明。

连着上了几位女学生,骆教习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意。今天的考试确实状况百出,但无一人临时退考,学生们都迈出了第一步,正如时总掌教所说,面对年轻一代的改革能顺利推进,是书院之幸,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的眼光落到剩下的名册上,接下来要上场的,就是竹觅乐坊的少东家,蔡昭。

骆闻的眼睛眯起,他也很好奇,这位名满京城的少东家,在此次考录上,究竟能展现出多高的水准?

蔡昭上台的时候,怀中抱的,竟是一把琵琶。

他生得俊朗,身长七尺,腰窄肩宽,琥珀色的瞳仁流转着几分异域的迷人。蔡昭略一行礼后坐下,如意纹的琴头稳稳地抵在肩上,琵琶的柔美与他的俊朗之间竟有了一丝动人的平衡。

“我倒是第一次见男子弹琵琶。”林艳书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凑在顾清澄的耳边,小声地说。

她话音未落,蔡昭的手指已经抚上四弦,转轴拨出两声清泠之音,紧接着,他左手指腹在弦上揉捻,音调散碎如珠落玉盘。

“是《琵琶行》!”林艳书轻呼道。

此时,他的手指在弦上穿梭如飞,考场间已是大弦嘈嘈如急雨,林艳书的呼吸屏住时,小弦切切揉进了她心底的私语。

忽而冰弦凝涩,他蹙眉收住泛音,琴弦悠悠发出余颤,弦声渐急渐密,四指掠过丝弦,银瓶乍破水浆迸的轮指骤然发力,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扫弦摄人心神。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一曲毕,他的鼻尖起了薄汗,方才的嘈嘈切切,都收归于那柄安静躺在他怀里的琵琶上,考场里悄然无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啊!好!”不知是哪位学子率先喝彩,众人方才回过神来。

“好,真好啊。”顾清澄也由衷赞叹道。

“喂,你好什么好,下一个是你啊!舒羽!”

林艳书小声提醒。

坏了,还真是。

众人刚从蔡昭的琵琶行中缓过神来时,便听见了书吏报出了下一个名字:

舒羽。

“这名字我有印象,就是那个林小娘子在门口喊的,精通六艺的那位是吧!”有人窃窃私语道。

“对对对,就是她,好大的口气……”

林艳书的眼神同情地落在顾清澄身上:“你要是排在那些大汉后面还有胜算,结果你前面是蔡昭。”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你打算怎么办?”

顾清澄抱着剑上台时,留给了林艳书轻飘飘的四个字:“不怎么办。”

她还是昨日的那一身朱红压边的黑色短打,朱红发带束起的高马尾随步调晃动,站在台心时,身姿飒爽,英气十足。

众学子带了几分好奇地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发现这张脸极为普通——没有惊艳的五官,在人群中极易被忽视。

可她周身的独特气场,又让人无法无视她的存在。

顾清澄将短剑收在臂侧,向骆闻端正行礼:“学生舒羽,恳请先生允舒羽于考场舞剑司鼓。”

骆闻眉毛一挑,看着她挺拔的身形,倒有了几分兴致。

前有蔡昭弹琵琶,后有舒羽跳剑舞——怎么也比听壮汉吹笛子来得强,他大手一挥,便是允了。

顾清澄持剑静立,直到两名考吏抬上了一台三尺高的木腔犀牛皮大鼓,台下再次响起了议论声。

“好大的阵仗!我看这牛皮鼓她敲不响,但这牛皮却是要被她吹破了。”

“就是就是……”

顾清澄敛容沉静,世间万物已与她无关。

剑穗轻晃无声,她踏着青砖稳步至台心,接过朱红帛带的鼓槌,沉心静气。

骤地红帛飘起,鼓槌正中鼓心——

咚!

这一锤,敲在众人心弦上,台下声息俱寂。

咚咚——咚咚咚!

十二记槌点渐次炸开,空气微微发颤,听众的心跳声随着鼓声渐响渐急,仿佛看见了南北边境沉睡的战鼓。

在众人的心跳快要脱出胸膛之时,蓦地,鼓声戛然而止,恰似战场短暂的休战间隙。

“于铄王师,遵养时晦——”清远嘹亮的唱词破开肃杀之气,顾清澄弓步起势,在鼓槌红帛落下的刹那,反手拔剑。

“铮”的一声,寒光如流星般出鞘,她步伐从容不迫,剑刃垂地,划过青砖,金石碰撞,兵戈之声乍起,宛如战场上将领拔剑迎敌。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骆闻的神情变得凝重,目光落在顾清澄身上,不肯离开。

台下有人顶着强烈的压力,小声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唱词?”

他的疑问倏地被凌冽的剑风吞没,顾清澄手中短剑舞起的时候,冰冷的寒光被赐予了生命,闯入了所有人的识海里——这是边境的战场啊,战场上挥舞的利刃,不断切割着敌人的防线。

众人的心被这行云流水的攻势揪起,然而,剑影层叠却逐渐慢了下来,这是……战士要败了吗?

剑尖落地,发出“笃”的脆响,仿若将军跪地,利刃刺入他毕生守护的土地。

世界只留下安静的叹息,顾清澄收了剑,却抬起头,眼底泛出了满是侵略感的笑意。

“我龙受之,蹻蹻王之造——”

唱词陡然高昂,红帛也被高高扬起,毫无预兆的,是接踵而来的鼓声。

“咚!咚!咚!”

这一次,节奏比之前更快,鼓点也更为有力,是战场大军上急促的马蹄声,是援军!万马奔腾,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着人们的神经,鼓面在她的敲击下剧烈震动,震击声要冲破这考场,击垮听众的灵台!

鼓声不停,愈发急而密的鼓点将战场紧迫推至高潮,她眼底的笑意也愈发浓烈,这一战,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载用有嗣,实维尔公允师——”鼓声再一次骤停的刹那,顾清澄手中的剑寒光夺目,纵横捭阖,斩尽世间不平之事,她的手腕用力翻转,星芒划破天际,剑尖朝天,直刺苍穹!这是将军的强大与自信,剑光俯瞰战场,金戈铁马间,对手将被踏平。

此战必捷!鼓未鸣,她的身形翩若游龙,矫若惊鸿,像战场上与敌人拼剑的勇士。

台上剑花闪烁,如白日焰火,剑光照进她眼底笑意,剑意气势凌厉,侵略性极强,势不可挡。

“我知道了!这是……”

“咚——咚——”

学子的惊呼声淹没在最后两声,沉重的鼓点中。

红帛安然落下,一场激烈的战争落下帷幕,鼓点震颤减弱,似远去的战鼓余音。

一呼一吸间,顾清澄已然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短剑再次回到她怀中,剑穗安静垂落,她微微欠身行礼,侵略感敛入剑锋,神情谦逊自信。

至此,顾清澄的表演完美收官。

只有空气里鼓点的余音,证明着方才表演的主宰地位。

四下鸦雀无声。

“这是《大武》!这是《大武》啊!”

有学识渊博的学子,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林艳书的表情也带着迷茫,好像刚从战场里回过神来:“战歌吗……”

骆闻这才想起手边茶凉,他抿了一口茶,从容起身,向来端庄的表情下,也压抑了一丝惊喜:“《周礼·大司乐》,你曾看过?”

“学生不才,曾于夜阑人静时捧读《乐经》,得知周代所存六代之乐,即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①,后人亦将其释为君子六艺中乐之正统。”顾清澄微微垂首,恭敬作答。

“这六套歌舞,如今大多已失传,仅余《大韶》《大武》两部留存于世。学生斗胆,对武王之丰功伟略心驰神往。”她稍作停顿,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执着,“因而,遍阅群书,竭力拼凑这《大武·酌》的零星记载,试图重现当年武王征战之赫赫威名,聊表心中敬意。”

骆闻仰头轻叹,眉宇间愁容尽散,感慨道:“古乐正统式微,今仍有学子坚守,幸甚至哉!”

林艳书的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芒,她没想到,茶棚里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普通短剑,能在眼前这少女手中迸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彩。

鼓声剑影之间,魁首已不言而喻。

“学生不服!”

台下却有学子突然挑明:“明明是蔡昭的《琵琶行》更符合考院规矩。这舒羽的表演,既称《大武》,何来止戈之意?”

顾清澄却不看是台下哪个人,只道:“武王伐纣时重杀伐,故曾有人评《武》尽美未尽善。“

她抱剑向骆闻再度施礼:“学生斗胆只取《酌》篇,论的是王承天命,故而执剑问天,将上天仁德化入武舞,取征伐时亦怀悲悯之意。”

“好一个以仁德化干戈之谬论!”那学子不依不饶,向骆闻长揖,言辞激烈,“请骆教习三思,书科考试刚问遍我等何为止戈,这舒羽便在乐科大兴征伐,如此行径,实乃与我等所尊崇的昊天传承背道而驰,断不可取!”

学子言毕,台下诸生讨论声又起,舒羽的《大武》虽是乐道之正统,然而却有违止戈之志,在书院考录中大谈兵戈,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清澄却无暇与众人再争,她的喉间气血翻搅——经脉断绝后,她此番强行舞剑运气,即便招式不过是虚有其表,可仍使得体内气血逆行上涌,整个人眼前发黑,几近昏厥。

“诸生安静。”骆闻淡淡道,“最终成绩,书院自有定夺。”

考试继续进行,顾清澄走出考场,林艳书在后面追着,满眼星星地围着她转:“舒羽舒羽,你真的要考满六门吗?”

顾清澄只是冲她笑笑,示意自己有事急着回家,饶是林艳书再兴奋好奇,她也完全没有回头。

林艳书心想:讨厌,不说话,装高手。

但黄涛知道,顾清澄根本算不得什么高手。

他今天打开门的时候,顾清澄当着他的面,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破喉而出。

——殿下啊,小七考个乐科,丢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