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录(五)(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4070 字 1个月前

考场上少年嬉笑欢呼,马蹄飞扬,考吏们放养的野兔四处逃窜,却敌不过学生们精湛的箭法。

疾驰的猎物需要极大的力道才能将其击倒在地,贺珩与林艳书在这一场遥遥领先,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引来喝彩声无数。

“贺珩——七分!”

“林艳书——八分!”

渐渐地,大家都忘记了安静坐着的顾清澄。

顾清澄也心平气和,走兽这一轮,逃不过力道这关,以她如今的身体情况,养精蓄锐是最优选择。

她垂眸,漆黑的弓箭搭在弦上。

野兔四下逃窜,跳跃时踩过满地黄沙,松软枯叶,钻向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奇异的声线,穿越潮水般的欢呼,异常清晰,她侧耳聆听。

“咔吱。”

这是野兔蹬碎枯枝的脆响。

端坐着的少女,于这一声脆响中 ,抬起了弓。

下一秒,准星已对准了无人的灌木丛,箭矢如流星般跃出。

灌木丛抖动了一下,考吏循声过去,拎起了一只野兔。

“舒羽——一分。”

比试过半,她终于拿下第一分。

伍迈禄看了一眼记分牌,摇了摇头。

人无完人,这个女孩子,看来要倒在射场考试上了。

这一场,顾清澄只舍得出了三箭,不声不响地拿下了三分,卡在了淘汰的边缘。

……

走兽的比试在少年们的神采飞扬中结束了。

贺珩和林艳书已稳稳地占据了第一梯队,而顾清澄,有惊无险地排在了最末。

分数落差太大,连林艳书都觉得,舒羽的身子像是纸糊的一般,考到最后连弓都拉不开了。

但眼看着舒羽坐着也考入了决赛圈,再差也是甲等的成绩,她放宽了心。

顾清澄也放宽了心,上一场没白休息,她能正常地考试,离开轮椅了。

她抬头,看着考吏把慌乱扑腾的鸽子们投向晴空,漫天飞羽下,她搭上弓箭,信步闲庭。

飞禽场,看的是准星。

比试开始了!

不出所有人预料的,马蹄伴着金铃响起——第一箭,贯穿长空,是贺珩。

这是他神弓独有的破空巨力,箭风呼啸下,闪电般的箭矢瞬间洞穿第一只鸽子的身体,但这鸽子的躯体却未下坠,而是随着箭矢的余力继续上扬,劈开了第二只鸽子的尾羽。

箭势犹在,嗡鸣声起,鸽羽如雪花般飘落,当众人定睛一看时,贺珩的箭已经两只鸽子的躯体钉在了树上,入木三分,让考吏拔箭时费了好些力气。

镇北王世子贺珩的箭道,无论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存在。当学生们的喝彩声如雷般响起时,顾清澄手中精巧的弓,也悄无声息地动了。

两枚箭矢接连疾射而出。

破空之声全无。

每一箭,都只引起了一只鸽子的注意。

第一箭切入鸽子的脖颈侧面时,那鸽子连扇动翅膀的节奏都未打乱,便蓦地直直坠落,鲜血渗出,洇红一片羽毛。

第二箭紧随其后,快得几乎与第一箭重叠,却径直刺入另一只鸽子的心脏,鸽子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翅瞬间僵硬,从空中垂直落下。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贺珩那一箭的须臾。

众人的目光尚黏在那威力惊人的一箭,她却不假思索地再度出手了。

取箭的手灵动如蝶,轻盈地拈起新的箭矢,搭于弦上。

无声而致命。

第三箭、第四箭,是流动的黑色鬼魅,从她手中弓箭流出,在漫天的铮鸣振羽里,安静地缠上目标,鸽子们甚至来不及挣扎与悲鸣,无声陨落。

远处传来排山倒海的喝彩,贺珩再次一箭双雕,风光无两。

贺珩的箭,如猛虎下山,尽展摧枯拉朽之势;而顾清澄的箭,似灵蛇出洞,无人在意却招招致命。

很快,在一次次令人振奋的计分播报中,林艳书的名次突然变成了第三,终于有人再次注意到了第二名,舒羽——

少女手握精巧小弓,早已于寂静处开始了一场无声的猎杀。

搭弓、瞄准、射箭,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她的动作流畅至极,如行云流水,瞬息之间,数鸽中箭。

或中眼,或中颅,或被箭矢在腹部划开细长口子,或割破咽喉无声坠地。

她每一次出手,力道看似轻柔,却招招狠辣,箭风不似贺珩般凌厉,也不若林艳书般炫技,可她的箭效率奇高,连发数矢,从不拖泥带水,皆是一招殒命。

十分、十一分分、十二分……第一名的比分,被追平了。

一地落羽,考吏为了捡她射下的鸽子,早已满头大汗。

贺珩的额头冒出细汗,车轮战之下,他也几近力竭,手中的神弓似有千斤重,然而比分却被顾清澄后来居上。

她比他们所有人动静都小,但杀得更快,每一支箭都像经过精心计算一般,准确无误地命中鸽子最脆弱的部位,手起箭落间,是一场杀戮的艺术。

他回头看她,恍然间明白了她的策略——前一场的养精蓄锐,是为了这场杀戮服务。

比分即是杀戮,故而精准优雅,心无旁骛。

他心有所悟,终于放下了手中神气的大弓,提起考场的普通长弓,在这场考验准星的考试里,轻就是快,快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但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

十八、十九、二十……

当最后一只鸽子发出哀鸣时,顾清澄轻轻呼出一口气。

长弓落地,她身后的箭袋已然空空如也。

考场陷入一片寂静。

贺珩,败了。

伍迈禄的眉毛拧紧,心中五味杂陈,他不得不承认,对舒羽的评价,还是过于草率了。

无论是身手还是谋略,舒羽在这场考试的表现都堪称完美。

唯一的问题是——

她对杀戮的洞悉程度,超越了所有普通学生。

贺珩骁勇无双,本应毫无悬念地拿下这场考试,可惜他碰到了,把考试当成杀戮的舒羽。

箭箭有余力,但箭箭致命,一箭封喉,算无遗策。

伍迈禄的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丝寒意。

这是对杀戮的顶级理解,有这样能力的人,他只认识一个……

不可能,七杀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也不可能是这个,经脉寸断的普通少女——

书院座医颤抖着声线,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了舒羽的脉象:

学生舒羽,经脉寸断。

围观的所有师生,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顾清澄无辜地眨眨眼睛,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你……”

伍迈禄明白了这个少女在考场上所有的苦心。

经脉寸断,意味着她毫无内力,力量也小于常人。

除了拼命,舒羽毫无选择。

一时间,艳羡如潮水般褪去,所有人的目光,从发现天之骄女的惊艳,沦为了深深的同情。

“经脉尽断还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那不是废人吗……”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低声感慨命运的无常。

“不可能!”

林艳书听到这个消息,推开围观的人群,挤到人群中央。

她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书院的座医也不过如此!舒羽这么厉害,怎么会经脉寸断!”

言罢,她看了一眼贺珩:“如意公子,你说是不是?”

但贺珩只是呆呆的站着,发梢的金铃也一动不动,他的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愤怒,唯一剩下的,是认可与疑惑。

林艳书见他不言,一张小脸更是通红,一把挡在顾清澄前面,护短道:

“舒羽我们走,不理他们,我让二哥派人来治好你!”

顾清澄只是笑,站了起来,拍拍林艳书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伍教习,脉象不好,影响成绩吗?”

这叫脉象不好?这叫时日无多!

伍迈禄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不愿再打击她。

很快,书院门前只剩下了林艳书等人。

林艳书拉着顾清澄准备离开时,呆滞已久的金铃却突然响了。

“为什么?”

贺珩不愿走,手里还握着那把他引以为傲的神弓。

“什么为什么?”林艳书问。

“你没道理比我强。”

贺珩绕开了林艳书,语气诚恳地向顾清澄说出了最挑衅的字句,骄傲的桃花眼第一次露出了迷茫。

林艳书正欲发作,顾清澄却挡住了她,径直对上了贺珩的眼睛。

“如意公子,杀过人吗?”

她走得很近,问得也很轻。

——你杀过人吗?

明明是艳阳天,贺珩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上脊背。

“还没有。”贺珩定了定神,努力显得镇定,“舒姑娘就擅长杀人了?”

他不露怯,也问得直接。

但这问题没影响到顾清澄分毫,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旁听的林艳书心上。

林艳书的小脸开始泛白,突然回想起了初见时,被舒羽的剑架着脖子的那一瞬间。

冰冷的触感仿佛再次袭来,恐惧在她脑海打转——

难道她,真的是杀手?

她是靠近自己来杀自己的……还是来杀如意的……?

“噗嗤。”

在她的小脸失去最后一丝血色的时候,听见边上的舒羽嗤笑出声。

“我杀过猪。”

顾清澄认真道。

“我是穷乡僻壤的县尉的孩子,买不起钗裙,只能跟人学杀猪。”

林艳书脸上的苍白消退,却很快转移到了贺珩脸上。

“舒姑娘的意思是,本公子习武还不如杀猪?”

他好像有些愠怒,镇北王世子自幼跟随名师习武,如今败在了一个杀猪女裙下。

顾清澄自然没杀过猪,但忍不住陪两位纨绔玩一会。

“如意公子,烈马虽猛,却比不上濒死之猪的求生本能。”她说得头头是道,“那猪为求活路,发起狂来,烈马也要避上三分。”

“那射箭呢!”贺珩竟觉得她说的有三分道理,不由追问。

顾清澄神色平静,娓娓道来:“杀戮之事,大同小异,讲究趁其不备,直取命门,杀多了,手就熟了。”

这一句倒是实话,不过林、贺二人依旧觉得在杀猪。

“此乃乡野粗鄙之法,自是难与如意公子的正统射艺相提并论。”

顾清澄微微欠身行礼,最终把面子还给了贺珩。

但她发现,贺珩的眼里闪烁着大彻大悟的光芒。

“舒姑娘说得对,如意受益匪浅。”

他向顾清澄还施一礼,他好像真悟了。

在顾清澄走人之前,贺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舒姑娘既然经脉寸断,为何要拼了命来考这书院呢?”

顾清澄淡淡道:“为了活着。”

“书院包吃包住,我一个将死之人,能体面活着。”

“诸位锦衣玉食,生于富贵,长于安乐,或许不懂。”

两位纨绔再次肃然起敬。

林艳书看着眼前身残志坚的顾清澄,顿时明白了她的所有不易,不由得眼圈红了。

“那你……明天还考吗。”

林艳书的意思是,顾清澄如果前四门成绩已经足够好,明天不如回她家修养身体。

“考啊。”

顾清澄淡淡道。

这本就在她通往第一楼的筹划之内。

但林艳书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她的苦命朋友舒羽,天妒英才,命不久矣,此生唯一所愿就是考入天令书院,为了这份体面不出意外,才不得不考满六门。

那她数科神童林艳书,家境殷实,且已有四门成绩,不缺这体面,不如帮朋友完成心愿,明天这数科,她——不考了!

她看着顾清澄平静的脸,暗暗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让舒羽考入天令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