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录(完)(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3717 字 1个月前

天令书院,知书堂内。

总掌教时怀瑾端坐于上首,身后高悬昊天王朝流传千年的“止戈”真迹,笔锋苍劲,气势雄浑。

他宽大的广袖垂落于书案,衣角盖在一张试卷上。

乐、射、御的三位教习端坐其下,眼神也同样紧锁这张试卷,沉默不言。

问“止戈”之会意。

舒羽答曰:以武止戈。

放在当今的时局来看,一针见血,但有悖古训,狂妄至极。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其他几名教习。

骆闻:“她在我的考场上跳《大武》。”

柯世豪:“她在我的考场上暴力驯马。”

伍迈禄:“她在我的考场上大兴杀戮。”

“但她确实是甲上。”

“四门甲上?”

四位教习眼光相汇,互相确认了成绩。

没错,舒羽,四门甲上。

按照本次考录的规矩,舒羽已经能顺利进入天令书院。

但这也是四位教习今天聚在这里的原因。

“违背原则。”

“大逆不道。”

“经脉寸断。”

“命不久矣。”

最终,知书堂内,留下了深深的叹息。

“她今天还要考?”

“礼科快考完了。”

“礼科?礼科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

顾清澄坐在礼科的考场内,心中汹涌澎湃。

不为别的,只为这次礼科的题目:

今岁腊月,倾城公主将行及笄之礼。汝为礼科士子,若任此礼主司,试梳理其仪程。

请君……主持倾城公主,及笄之礼。

顾清澄凝视着考题中“倾城公主”四字,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圈极淡的墨痕。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今年年底,原是自己及笄的日子。

她垂眸蘸墨的间隙,另一只手不自觉地轻轻攀上了发梢。

朱红发带触感干燥柔软,将秀发高高束在脑后。

她始终学不会挽双髻,不像琳琅——那日大理寺昏暗甬道,帷帽垂纱的琳琅与她擦肩而过,自帷帽下漏出一截发尾束着的绦穗,点缀的南海珠在昏暗里泛着柔光。

“第一道仪程……”她的心不知在哪里,却悬腕写下行云流水的漂亮行书。

“初添发笄,用素玉。”

“受醴酒于东阶,是醮礼。”

“三加钗冠讫,敬聆母训。”

她的心,不知在哪里。

滴漏声安静响起,考试已过半。

窗外野鸽振翅轻鸣的时候,她行云流水的行书蓦地顿住,重重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先生,我想换张纸。”

考吏递来新的考卷时,只见原先写满的那张卷子已经涂满墨迹,看不出丝毫字迹。

但他早已习惯舒羽平日里惊人的行径,默不作声地收了废纸,绞碎了,扔进纸簏。

她的笔锋,变成了县尉之女温驯恭谨的簪花小楷。

“《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及笄前三日,主家当携笄者拜宗祠。”

“及笄当日,主宾为笄者梳头三遍……”

笔锋忽然苍劲,跳脱了青涩少女的眼界。

“公主及笄,皇室之仪,社稷所依。”

“倾城大典,亦是和亲关畿,山河所系,慎之勿遗。”

引经据典写完传统礼制后,她论调一转。

“汉解忧远嫁乌孙,卫骑固盟;唐文成入藏,精甲扬威。”

“倾城公主及笄大典,宜增设和亲卫队遴选,彰武德于列邦,聚忠勇效命社稷。循《周礼》夏官之制,承《春秋》诸侯遗风,既固宗庙之本,亦慑四境不臣。”

“……”

铜铃声起,礼科考试结束。

考吏等着舒羽踩点写完最后几个小字,最后一个收上了她的考卷。

这个舒羽,书科第一个交卷,礼科倒数第一。

午后,数科开始。

而知书堂里,多坐了一位教习。

礼科教习陶秋也胡子花白,手中拿着舒羽的考卷,气得发抖。

“你说她要在及笄大典上,增加和亲卫队遴选?”

“胡闹!简直是胡闹!”

时怀瑾从陶秋也的手中接过考卷,仔细地从头读起。

片刻后,他把考卷往下传,送到骆闻手里。

五位教习读完考卷后,知书堂再次无人应声。

“其实她答得也不错。”

陶秋也抚髯叹息,还是主动打破了僵局。

“虽然在礼制的铺陈上,与礼部尚书公子戴鄂相比,过于小家子气了些。”

“但是考虑到她的出身,也的确算得上精妙之解。”时怀瑾沉吟道。

“妙在分寸拿捏。”陶秋也将考卷轻置于檀木案上,“虽有县尉门第局限,却有七分机巧。”

陶秋也年岁已长,向来严苛,能够给出精妙机巧的评价,众教习不由让陶秋也径自说了下去。

“她此番投机取巧,对了礼部那些人的胃口。”

若顾清澄听闻陶秋也的评价,定会暗叹一番,庆幸自己苦心控分之举终有成效。

当年她执朱笔批红时,曾翻阅过礼部为她准备的三套及笄礼程,一字一句,记忆如新,这几分小家子气的纰漏,也恰好让“县尉之女”的策论够得上那声“精妙”。

而疏漏不过是饵,和亲卫队遴选,才是她的私心。

她太清楚礼部那些老狐狸的心思:若参考《汉书》“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的记载,再援引汉代解忧、唐代文成公主十里红妆的旧例,纵使礼部尚书看出了这是喧宾夺主的阳谋,也不愿放过送到眼前的政绩——

公主和亲本系国祚,于盛典之际遴选卫队,一可安民,二可震敌。

在万民瞩目的公主及笄礼上,还有什么比彰显军威更能震慑南靖?

礼部不会错过为履历添彩的良机,缺的只是个能递到宫中的由头。

那便借书院考录的东风,以陶秋也的首肯为舟,将这遴选之策送入宫闱。

她偏要设这局中局,让一切恰似天命使然,令琳琅亲眼看着她窃来的公主荣光,于盛典之上黯然失色。

和亲遴选,合乎时局,顺乎民意。

“此等阳谋,礼部必趋之若鹜。”

陶秋也的分析鞭辟入里,三言两语便点出了舒羽答卷的精妙所在。

时怀瑾沉思良久,也不由得赞同:

“公主及笄的万民观礼刚好在十二月,天时地利人和,的确是最好的点兵台。”

“若能借此机会,在南靖显贵与我朝子民面前,彰显军威。”他沉吟道,“于当今时局,大有裨益。”

时怀瑾说的是事实,但诸教习却心如明镜,谁都没有点破真正的隐患。

陶秋也只得摇头叹息:“这等借公主吉礼行强军之事,简直……”

“礼崩乐坏!荒唐至极!”

沉默了许久的柯世豪却开口道:

“我反而觉得是好事。公主及笄之仪,庶民早习为常。”

“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把兵戈当儿戏,才是荒唐至极。今日吾辈倒反天罡,借庆典来练兵,虽说破了旧制,却也应了时局,强了民心,岂非大善?”

他起身向陶秋也揖首:“秋也兄,书院革新实为图强之举,顺时应势,需破旧立新。”

伍迈禄却冷笑:“破旧立新,破的什么旧?立的什么新?”

“诸位——都忘了吗?”

他心中一热,点破了诸教习避而不谈的话题。

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秋也兄年事已高,你不该让他开这个头。”

在高悬的“止戈”真迹下,知书堂诸教习,相对无言。

时间悄然流逝。

暮色漫过窗棂时,考吏捧着最后一叠朱卷鱼贯而入。

数科教习徐守凯推门而入,打破了沉默。

“这知书堂内,如何愁云满布?”

骆闻清了清嗓子,率先藏下了忧虑:

“徐兄步履轻快,莫非数科有捷报?”

徐守凯呵呵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九章算术》:

“不过些加减乘除,何谈捷报。”

伍迈禄看着他手上的考卷,哑声问道:

“徐兄的卷子看完了?”

“魁首是谁?”

徐守凯翻了两下,挑出了其中一张,掀开糊名,朗声念到:

“舒——羽——”

知书堂中再次陷入寂静。

徐守凯却没顾得上这片寂静,他直接往堂中一坐,放下试卷,一张张揭了糊名去翻找:

“不对啊,人呢?”

“徐兄在找谁?”柯世豪忍不住问道。

“林艳书啊!”徐守凯看完了糊名,气得把试卷往案上一撂,“臭丫头,居然没考!”

伍迈禄的嘴角微微抽搐:数科魁首最有力的竞争者林艳书居然弃考了,魁首再次落到了舒羽的头上。

六门考试收尾,舒羽六科魁首的成绩尘埃落定。

六科魁首,书院千年历史上,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这个叫舒羽的少女,毋庸置疑,是不世出的天才。

天才本就该光芒万丈,在万众瞩目下,接过魁首金榜,独步书院高阁。

但如今,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叫舒羽的少女。

“时日无多是小事,书院考录面向四海学子,若不以成绩定高下,将有辱书院名声,不能服众。”骆闻淡淡道。

陶秋也只抚髯反驳:“不是经脉寸断的问题,骆兄。开榜那日,她的考卷,该如何示众?”

按照书院以往惯例,成绩公布后,前三的书面考卷都应开诚布公,一供世人瞻仰,二供计分公平。

“时院长要把那‘以武止戈’悬在书院的榜首吗?”见时怀瑾不言,陶秋也直言不讳。

时怀瑾负手抬头,看着知书堂上高悬的“止戈”,眼底暗流涌动。

明明是按规矩选出的六科魁首,却让书院陷入了巨大的两难之中。

徐守凯听完了来龙去脉,终究是再次捡起了方才伍迈禄轻轻放下的话茬:

“‘以武止戈’,谈武道,兴征伐,颂点兵。”

他将目光投向时怀瑾:“时院长,这不是改革的问题。”

“《天令纪事》明明白白地写着,上一个尚武崇战的学生,姓江,名洵舟。”

“两百年前,为夺灭世至宝,他挑起战争,创立南靖,昊天王朝——”

“从此分裂。”

他并未多言,然字字有千钧之力,揭开了众教习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天令书院,还要重蹈覆辙吗?”

暮色渐深,知书堂空气凝滞,无人在意门外悄然闪过了一个黑影。

.

终于考完了。

顾清澄逃开了林艳书和贺珩的围捕,找到了一条无人小径,准备偷偷溜回府,睡上个一天一夜。

但她本能地觉得,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有人在跟踪她。

下一秒,在转角的刹那,她蓦地回身,怀中短剑铮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