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破阵(完)
入夜。
顾清澄挑亮一豆灯火。
火光在眼前跳跃,映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明与暗的交界线落在她与窗之间,如刀刃般,生生地将窗内的人影与外界割开一一今日唱榜结束后,紧接着的就是答卷公示,和入院学子们的金榜游街。往昔学子游街,纨绔子的玉勒金鞍总是坠满香囊,深闺娇娥掷锦帕,也免不得被起哄着演几出榜下捉婿的戏码。
最风光的要数魁首过茶楼那刻,掷果盈车的喝彩声能响彻半条朱雀街。而今日的长街,无锣鼓喧天,唯有马蹄声碎。但城中却早已是万人空巷的场面,百姓们都自发走出了家门,夹道围观。贺珩与林艳书骑着骏马并排在首,在他们两人之前,空着的,是魁首的位置。
本该坐着今科魁首的骏马,空荡荡垂着红绸,玄铁马蹬悬着空鞍,骏马行过茶楼,众人皆知这鞍的主人,已经换成了肖锦程。可他们心里,始终挂念着那个叫舒羽的学生。远远地,空巷里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
轻巧又克制的马蹄,从长街的尽头,纷至沓来。“爷爷你看一一”
是不知道在何处的知知,透亮的童声响起。人们的眼光落向长街,看见第一个鹅黄衣服的女郎,骑着枣红色马儿,谨慎地从街巷里徐行而出,指节发白却脊背挺直,她安静地驭马靠边,与魁首的车队并排。
“那是张家的绣娘。”
有人认出了那黄衣女郎,他的话音未落,又看见了接二连三的女郎们:先是鹅黄衫子的绣娘,继而是黛绿裙裾的账房姑娘,再是月白短打的私塾先生……
今岁考录所有骑过马的女子皆从街巷控马而出,与新科考录的学子银鞍并列而行,又恭谨礼貌地,让出了一丈,不夺风头的距离。她们穿着鲜艳漂亮的衣服,马鞍上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绦。发间珠花与鞍鞋的彩绦交相辉映,似要将三春的颜色尽数泼在这静默的长街上一一
魁首原是女儿家。
这是一场属于她的光荣游行,本就该缤纷灿烂!贺珩与林艳书环顾左右,相视一笑,忽地轻轻扬起马鞭。金铃与小算盘叮当作响,整条街的马儿齐齐小跑起来,马蹄声脆如鼓点。“哇!好漂亮呀!”
不知谁家酒客率先抛起花枝,霎时间茶楼下杏花瓣纷纷扬扬,天空里绽开的华丽的粉红雨,飘落在姑娘和学子们的身上。垂髫小儿追着马蹄跑,白须老丈抹着眼角笑。笑声随着花瓣绽开,灿烂日光下,路过的儿郎为鲜衣怒马的姑娘侧目,欢声笑语里,这座困在黑霾里数日的都城,一时间色彩缤纷,生机勃勃。朱雀长街,送君十里,笑语欢颜。
而舒羽,早已无声消失在长街尽头。
烛火噼啪响了一下,她回过神起身,默默收拾好行囊。自从浊水庭与孟沉璧诀别,她与江步月以人命作赌,获得了考录的资格。如今又去掉了半条命,搏来了天令书院的魁首,却又因势单力薄,沦为宏大冰冷的棋盘上,最夺目,却又被随意舍弃的棋子。她不得不急流勇退,亲手把这魁首让给一个毫不相干的,肖锦程。兜兜转转一圈,她好似又回到了原点。
她明白,在江步月的眼里,这代表着她将无法成为七杀,那便毫无利用价值。
因此,江步月提前牺牲她,她并不意外。
顾清澄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风光霁月的质子,白衣胜雪之下,尽是野心与獠牙。
与虎谋皮,能抽身已是万幸。
更何况,她还杀了他的三哥,杀了他心里的倾城,这次又反手将了他一军。她甚至不理解江步月为什么考虑过保她一命。更别提在考录失败后,继续养着她。
所有行李打包完毕,她坐在灯火前,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带着体温的香囊。她缝的,被孟沉璧拆了金线后,胡乱修补的香囊一一就像她跌落云端的半生狼藉,被孟沉璧一针一线重新缝补了命数。她不敢回头看旧物。
又或许,不是不敢看。
她怕心底的恨意顺着歪斜针脚漫上来,搅乱了全盘棋路。顾清澄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底波澜。
她摸出纸条,重新摩挲着其上赫然的八个大字:恢复武功,去第一楼。
她的眼神与那日在诏狱的明亮眸光重叠。
不过今时今日,她已境遇不同。
翌日,她戴上帷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递了名帖与书院的看门人,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恭敬地俯身,请她进来。
“不必惊扰院长,我自行转转就好。”
她向看门人微笑示意。
在学堂的钟声响起时,她悄无声息地走入大门。她来到了马场,远远就听见了几个惊雷似的响鼻。是赤练。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赤练的身上,虽然已经套上辔头,却依旧被关在马厩的最深处一一
很明显,依旧无人敢近身,兄弟还是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她勾了勾嘴角,有性格,她很喜欢。
赤练似乎也闻到了它朝思暮想的气息,马蹄急躁地在地上踱来踱去,血红的鬃毛跃动了起来。
它有些激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它以为那个该死的人类驯服了它,就把它抛在脑后。人人都对它求之不得,这个人类凭什么?
它可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当它看到舒羽的身形时,赤练终于原形毕露地纵情长嘶一一人!你果然还是忘不掉我!<1
喂马的小厮的倏地一惊,一个踉跄回头,认出了来人身份。是舒羽,太好了,他的喂马生涯有救了。
他笑容满面地给舒羽递过草料,一溜烟跑开。只有舒羽能靠近这瘟神。
赤练刚刚收嗓,就被鲜嫩的草料堵住了嘴。它斜眼一看。
握草。
是它挂念的人,面无表情地握着一把草,送到它嘴边。当然,在赤练的眼里,舒羽可不是面无表情的。舒羽应该是谄媚的,忘不掉它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一一
赤练谄媚地掀起一寸马嘴,露出大牙,慢条斯理地在她掌心咀嚼了起来。哎,这个人眼光就是好,喂的草料都香一些。顾清澄面无表情地看着矫揉造作的赤练,撤回了刚刚“有性格"的评价。怎么会有如此谄媚的马?
她三下五除二把草料塞进故作姿态的赤练嘴里,又抚摸了几下低垂的马头,三番五次向赤练承诺不会抛下它一匹马不管之后。在赤练黏糊糊的眼神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引路的小厮面色凝重。
舒羽说,要找上次在考场诊脉的座医。
小厮反复向舒羽规劝,那是书院里最闲,也是医术最差的座医,除了诊脉技术高绝之外,治病简直一塌糊涂。
他一路念叨着这老头是如何把风寒治成半身不遂的。但依旧劝不动舒羽。
算了,小厮叹气,绝症之人急病乱投医,他应该尊重他人意愿。在书院角落的一个老旧厢房门前,小厮叩门。“谢大夫,您有病人来了一一”
确认回应之后,小厮从外推开了门,径自离去。一息之后,坐在厢房里的谢大夫,看到了破门里,走入的黑衣冷漠的少女。“啪。”
门被关紧。
“铮一一”
再下一息。
寒光乍起。
木门重重合拢的刹那,黑衣少女怀中的霜刃已破鞘而出。剑气劈开满室陈年药味,锐芒直逼谢大夫的面门一一
“老登!拿命来一一”
锋芒逼近额心,谢大夫听见了舒羽冰冷无情的清叱。眉须皆白的谢大夫一哆嗦,本能地抬起右手,宽大广袖哗然拂过,眼前桌案上的万事万物,恍惚间易了方位。
那是一个小圆,从桌上的砚台开始延展,蔓延到了笔杆,笔杆开始易位,桌上起了无形的风,满桌宣纸忽如白蝶振翅,凝滞在半空中。紧接着,圆扩散到了桌案,桌案蓦地变得无限长,一旁的药柜开始扭曲,拔节而起,变得无限高。
“吡一一”
舒羽剑势未滞,精准且凌厉、轻柔又残忍地,剖开了空中悬浮的一张白宣蝶翼。
素白纸面刹那裂出蛛网状的纹路,簌簌落下。剑光落定处,哪里还有谢大夫的影子。
须臾之间,谢大夫面色变得极臭,将衣袖再拂。转瞬间,乾坤斗转,机关之声轰轰响动,顾清澄握剑稳住身形,一阵天旋地转后,小小厢房,已然换了天地!
最后一片纸屑落下。
顾清澄收了剑,看着厢房地下的广阔天地,轻嗤出声。“小姑娘惯会诈老朽!”
谢大夫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里多有不忿。“杀阵?”
这一剑已诈出谢大夫的本能防御,顾清澄剑锋一转,寒芒再次指向谢大夫眉间。
谢大夫平复了许久,算是承认,他闷声道:“你就说吧!老朽有没有救你!”
顾清澄看着他,摇摇头。
谢大夫胡子一吹,瞪眼道:
“那你就说,今日朱雀街游行,你有没有出名吧!”“非但不谢我,还要杀我!”
顾清澄笑了:“我谢你什么。”
“谢你把我拱到风口浪尖?”
“怎么做到的?”
剑锋并不打算离开谢大夫的眉心。
谢大夫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你那经脉寸断的臭架子,收起来吧,别吓着小朋友。”
顾清澄不置可否,反手收剑,就听见了耳畔她讨厌的童声。“爷爷!”
“爷爷!”
“酥羽姐姐!”
“女状元!”
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顾清澄的瞳孔骤缩。
她回头转了一圈,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实在是……太震撼了……
太……意想不到了……
昏暗的地下天地里,从四面八方,走出了七个,粉面圆腮,玲珑可爱的小丫头。
每一个小丫头都一般高,穿着一样的小花褂子。每一个小丫头的眼睛都圆溜溜的,像漂亮的黑曜石。每一个小丫头的头上,也都系着令人讨厌的,不同颜色的头绳。红、橙、黄、绿、蓝、靛、紫。
足,足,有,七,个,知,知。
谢大夫似乎非常满意顾清澄的反应,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只听到为首的红头绳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狗爬大字写的名牌:“我叫知知,这是爷爷教我写的名字,酥羽姐姐,我们在巷子里见过呀。”“我叫只只,酥羽姐姐,我们在小院门前见过呀。”“我叫芝芝,你嗦甜水面的时候我在你边上。”“我叫栀栀,你喝茶的时候烫到手了。”
“我叫枝枝”
“我叫织织……”
“我叫吱吱”
每个知知都灿烂地笑了起来。
顾清澄头痛欲裂。
她杀不死他。
但是她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按着头,咬牙切齿地点破他的名字。
“遁甲仙翁′谢问樵,乾坤阵法,出神入化。”“好端端的演兵圣手,如今在书院里装神弄鬼。”“这些知知……就是你的兵?”
谢问樵看着知知们,又看着她,终于抚着胡子笑了。“小姑娘,孺子可教啊。”
“你是怎么猜到的?”
他算是承认了。
顾清澄眼睫颤了颤,霍然起身欺近,从怀里摸出了那张字条一一正是孟沉璧的八个字。
“带我去第一楼。”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