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弼马温
黄涛回到小院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自家殿下没给人留活路,小七跑了也是理所应当。但不知怎地,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水。
不得不说,小七也算是个体面人,离开前将小院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没有人住过。
黄涛想着,推开门,看见卧室的桌案上空荡荡的。只剩一盏烧枯的灯,和桌上一个长木匣。
他走过去,打开木匣。
赫然是那把考录时,殿下嘱咐他送给小七的,紫衫木细弓。还君明珠。
黄涛将木匣奉给江步月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这个词江步月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不着痕迹地让人收了。“黄涛,你去寻一对南海珠。”
黄涛抬眼,思忖片刻道:“库里还有一对明珠。”“公主不喜欢那个。”
他垂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让南靖的掌柜派人来送。”
黄涛的声音有些激动:“您是说……海伯。”江步月不置可否,看着黄涛眼底的喜悦,算是默许了。“既有了南海珠,那支簪子。”
黄涛藏住了喜悦,知道殿下说的,是他曾为倾城公主及笄礼寻来的齐光玉簪。
“寻个由头,给镇北王送去罢。”
黄涛领命,心中的喜悦转瞬间化作惊涛骇浪。天际掠过一排归雁。
黄涛走出书房,听见了归雁长鸣。
他抬起头看。
终于,要起风了吗……
顾清澄熟练而麻木地把草料握在手中,递给赤练。赤练兴高采烈地咀嚼着美味的早餐。
这匹马,近日里被养成了一个臭毛病。
握草。1
它的第一口早餐,必须由它喜欢的人亲手喂食。否则就会,发脾气、抱蹶子,把喂马的小厮踢到几尺高。小厮鼻青脸肿地多次威胁,如果顾清澄不亲自来喂马,他将彻底离开书院马厩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届时,马厩里赤练的马粪,也要由顾清澄一并收拾。在赤练的为非作歹下,顾清澄被迫答应了。书院·弼马温·舒羽,正式上岗。1
但她告诉小厮不要高兴太早,她这个弼马温只能干到秋天。若是谢大夫救不了她的命,秋天过后,将无人再替他照顾赤练。压力来到谢大夫这边。
顾清澄和谢大夫针锋相对,谁也不肯放过谁。谢问樵:“你怎么知道我是谢问樵?”
顾清澄:“带我去第一楼。”
谢问樵:“你怎么发现我的?”
顾清澄:“带我去第一楼。”
谢问樵:“你再说一遍我就消失!”
顾清澄:“带……大夫您听我说。”
遁甲仙翁之所以是遁甲仙翁,就在于他遁得快。顾清澄完全相信谢问樵的能力,所以她选择投降。谢问樵满意地瞥了她一眼,挥了挥衣袖,地下室瞬间灯火通明。七个知知凑过来,围着谢问樵和顾清澄乖乖坐好。一时间,只有顾清澄一个人,凶神恶煞地站着。在七双黑曜石般大眼睛的注视里,她不得不放下剑,和谢问樵一起席地而坐。
她怕下一秒,再听见此起彼伏的“姐姐”。在烛火劈啪作响,和只只、吱吱、芝芝等人的七嘴八舌下,顾清澄终于和谢问樵拼凑了这几日的所有情形。
在射科考录结束那天,谢问樵装模作样地把脉,一把就摸出了顾清澄的与众不同。
经脉寸断,但活蹦乱跳。
他知道,如此强悍的续命手段,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当他问起顾清澄,孟沉璧可还好时。
顾清澄避而不谈。
谢问樵看着她泛白的指节,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讨论再次回到正题。
在考录最后一天结束,诸位教习在知书堂内讨论舒羽的成绩时,门外闪过了一个黑影。
那是只只。
谢问樵起初只是按捺不住好奇,让只只去偷听考试的结果。结果没想到,听说那个经脉寸断的女学生,一篇答案捅出这么大篓子来。他愈发有兴趣了。
但谢问樵也很清楚,在当今局势下写出这种答案的学生,必然不会好过。他打算试试这学生的深浅。
这便有了那日顾清澄考录结束后,走进无人的街巷,被人跟踪的局面。原来跟踪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七个人。
七个知知在爷爷的示意下,无声无息地布下了乾坤阵。六个知知在外面等,那个挥舞着糖人的知知,是阵眼。她们都等着看舒羽被困在杀阵里,原地转圈圈。结果才没多久,舒羽一剑就揪出了知知这个笨蛋。这不就是爷爷嘴上说的什么…天才吗!
讨论至此,吱吱跳起来说:“爷爷让我们救你!”“对,知知是笨蛋,爷爷说要保护天才。"小丫头七嘴八舌地附和。顾清澄一片叽里呱啦中回想起,她第一次走出杀阵后,在茶寮下看到的,那几个梳双髻的小女孩。
小女孩年纪和知知相仿,五颜六色的发绳随雀跃在阳光下跳动。不是幻觉,是真的。
她们都在围观自己,并按部就班地执行谢问樵的命令。顾清澄环顾了知知们,再把目光落在谢问樵身上。老登,压迫小丫头,真不是人。
谢问樵仿佛感应到了顾清澄的眼神,没好气道:“小丫头骂老夫呢!若非老夫替你造势,单凭答卷上那些诛心之言,早够你死上百回。”“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
顾清澄看着知知,再看着谢问樵,果然,这几日的推波助澜,都是谢问樵的手笔。
这场杀阵的幕后黑手,就在眼前。
第一日,将舒羽的名声高高捧起,引起所有人注意。谢问樵说,要捧便捧到云端一一若无人为孤女造势,单凭她的虎狼之词,传到任何一个上位者手中,都会毫无顾忌地抹杀她。第二日,芝芝探听知书堂的讨论,告诉了谢问樵最新情报:这下声势有了,人人都想借舒羽这把刀杀人,却无人想埋下祸根。谢问樵一哼鼻子,反手就让知知们扩散出了舒羽命不久矣的事实一-刀会生锈,秋天过了,舒羽自己会死,不劳烦他们动手。第三日,枝枝从知书堂回来,跑得鞋子都掉了一个,她说,爷爷,虽然大人们懒得杀酥羽姐姐了,但是他们说陛下不想让魁首活着耶!谢问樵眉头一皱,然后大手一挥一-不让她当魁首便是!顺便还藏了三分私心:舒羽舞弊,势必被书院除名,想必会走投无路一一到时候他谢问樵从天而降,收留这个机灵的学生,岂不是美事一桩,舒羽自然会感激涕零,为他遁甲仙翁鞍前马后!哎,好久没见到这么聪明的学生了。
按照他的推演,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把她收入麾下。谢问樵摊牌了:他折腾了一大圈,只因他的知知军团缺乏一个领头大将军我看你小子合适。
他笑得很开心:
“老夫布了三天局,就等你这声师父!”
顾清澄目光如刀,要把老匹夫的笑脸劈开:“您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谢问樵耸耸肩,表示那是顾清澄没事找事:“每天都在老夫的推演中。”
“明明可以高枕无忧,非要只身犯险。”
不过他就喜欢顾清澄这股孤狼的狠劲儿。
他忽然凑近,白眉几乎碰到顾清澄的鼻尖:“说说,怎么盯上老夫的?”
顾清澄眼尾微挑。
她可从来没说过一一
自己只能活到秋天。
满大街活不过秋天的传言,必然是摸过她经脉的人,无意识给出的判断。这是其一,但那时她还不敢确定。
第二日,她在林艳书家发现江洵舟的答案时,忽地明白了她是各方势力下的一枚棋子。
但她也同时意识到,这一日一变的传言,隐隐约约在引导着局势的变化与走向,与她的处境暗合。
是谁处在暴风中心,能如此快速地了解局势,并对此做出反应?她将目光投向书院。
这是其二,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判断。
为了求证自己的判断,那天晚上,她在林艳书家,以读书的名义呆到了半夜。
终于在《南北军志》上,看到一行记载。
谢问樵,字退之,北历十三年任北霖行军参军,其善用乾坤阵御敌,南北大战时,以八百兵卒为子,退南靖万人精兵,北历十五年,大战毕,下落不明。乾坤阵。参军。南北大战。下落不明。
几个关键字,和孟沉璧当年与她说过的,与第一楼相关的只言片语,不谋而合。
“十五年前,南北战乱,第一楼师生,无一人归楼。”孟沉璧藏在浊水庭。
那么藏在书院的,把过她的脉的,还会布阵的……应该是,谢问樵无疑了。
这是她第三日事变前,赌下的最后一枚胜负手。当她从林艳书家出来,听见快速着时局转变的,女状元舞弊的歌谣时。她只是恼怒了一霎。
而后瞬间清明。
书院里的老狐狸,又出手了。
知知是阵眼,数不清的知知,在布一个操纵时局的大阵。起势,命绝,再到舞弊一一
“爷爷说,会保你一命。”
当她奔向书院,看到高台上闪亮的箭镞时,明白了最后落下的舞弊,或许只是保她性命的一层外衣。
若能以八百精兵御万敌,那凭借这几个扎着头绳的小丫头,操纵几日的时局,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心底的胜负手,终于毫无悬念地落下。
除了谢问樵,没有第二个人。
孟沉璧是第一楼的教习,教的是岐黄。
那么,把过她的脉的谢问樵,一定与孟沉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第一楼,演兵,谢问樵。
当顾清澄的话音落下时,她的眸光,与谢问樵针锋相对地对上。尘埃落定。
三重杀阵层层剥落。
最外层是用稚子童谣织就的乾坤大网,中间是棋盘纵横的利益交换,最里层裹着的,是女状元舞弊的局中局一一
谢问樵在最外层布阵,顾清澄在最里层破局。她被困局中时,谢问樵也不声不响地步入她的剑网。终于,她用手中的剑,斩开这层层杀阵,与谢问樵在厢房的大门里,交汇了。
一旁的知知们都听愣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了一会爷爷,又看了一会酥羽。
爷爷的坏心眼可多可多了,不过这个酥羽姐姐,好像也不少呢!谢问樵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姑娘赌性很大啊!”
“有来有回,不错。”
他看着她,抚掌而笑:“早知道你是奔着我来的,就不费这么大周章了。”“从明天起,老夫就准你拜入门下,和知知们一同修习演兵之术。”他的橄榄枝抛得很直接。
顾清澄拒绝得也很快。
“若是以前,晚辈定要缠着谢老学这乾坤阵。”“不过如今……我连考六门,写这出格策论。”“从一开始为的,就只是被第一楼看见。”“我没想过去书院读书。”
“自然…也不会拜入第一楼。”
她不顾知知们惊诧的目光,指尖摩挲着孟沉璧的纸条。“孟沉璧说,恢复武功,去第一楼。”
“未曾写过拜师'二字。”
她叹息地摇摇头,像是在告诉自己。
“太慢了。”
谢问樵一愣,没想到顾清澄会如此干脆地拒绝。“你嫌老夫教得慢?”
她低下头,抚着手中剑。
“不是。”
“是我等不起。”
“……我还有很多人没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