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问剑(四)
顾清澄落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让她一个激灵恢复了知觉。
她在水中睁开眼睛,发丝在暗流中绽开成墨色莲花。沉浸于此,与世隔绝。
今夕是何年。
抄书已至半月,谢问樵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内力贯注到昊天的典籍中。随着抄写越加深入,她体内枯竭的经脉成为了充盈昊天神力的河床。目前只剩灵台最后三分禁锢,每次运转周天,她都能听见昊天之力碾压冰层的脆响。
孟沉璧在她体内种下的封印,犹如薄冰将裂,经脉里的金色洪流正冲击最后的壁垒。
只差最后一步了,当那层桎梏崩裂时,她不仅能重塑旧日修为一一甚至能凭借这纯正的金色力量,将修为更上层楼。那时,她便是无人可挡的天才杀手。
然后呢?
这个念头刚泛起,昊天之力便如活物般啃噬了她的记忆。杀谁?
刺痛骤起。
顾清澄不由得蜷起了身子,体内的昊天之力如重锤,将她所有试图破土的记忆重新夯进黑暗。
她的身体快速地下坠。
穿越水幕,落入湖底。
湖底。谢问樵的罡风无法渗透湖底。
她的意识亦如一盏残灯,忽明忽灭。
水波隔开罡风的刹那,她的近日的记忆突然漫过封印一一她看见了自己如何失去手中剑,如何被地宫甬道里的罡风高高甩起,最后,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冰冷的湖水,踢落石子,听见了湖底漩涡的心跳,与她的神识共鸣。
对,她想去湖底。
昊天之力在气海凝成了金色的气旋,托着她穿透重重水幕。如果说地宫是地底的第一楼,顾清澄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少楼。地心湖,深不见底。
此乃深渊。
水压化作无形巨手攥紧心脏,每下潜一丈,她的心也随之紧绷,而与此同时,那些被封印的神识碎片,在脑海里卷起暴风雪。她眼中神光渐隐,慢慢地露出了漆黑明亮的瞳仁。疼痛是清醒的锚点。
在心脏即将崩溃的刹那,她的足底触到了湖底的坚岩。这是哪里?
她俯下身来,于这极致的黑暗里,一寸寸摩挲着深渊的肌理,指尖微微发烫,她心底那缕沉潜已久的共鸣却愈发清晰,顾清澄忽然明白一一那日湖边的共鸣,来自于深渊。
眸中亮色尽褪时,她察觉体内的昊天神力在湖底,竟如泥牛入海,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
她的神识变得清醒的同时,也意识到她必须在周天循环闭合之前,返回水面。
一炷香的时间。
恰好是从深渊浮上湖面的时限。
但随着昊天之力的削弱,她的意识越是清醒,心跳越是震耳欲聋。她想下潜。
记忆再往前推了一寸。
她想起来了,那日她分析孟沉璧指引她来第一楼的缘由一一恢复武功,除了为第一楼效力本身,她试图指引自己去寻找未窥见的那重天地。
这是深渊,或许,也是谢问樵没看见的另一层。这里沉着她上下求索的答案
若此刻上浮,爬出湖心继续抄录典籍,不消数日,她便能彻底打通经络,重塑修为。
代价是谢问樵会立刻察觉异常,转移地宫入口,待她下次再见深渊,怕已是物是人非。
走还是留?
走,是生的捷径。
留,是死的赌局。
时间安静流淌,凝固成生死的枷锁。
一息。
昊天之力翻涌,托着她的身子往水面上浮。两息。
丹田里的热流开始逆流成冰。
三息。
她已然忘记时间。
书院厢房里,谢问樵推门出去,检查知知们的功课。十五日的安静誉写,让顾清澄对他信任有加的同时,也让谢问樵快要忘记了,那个即将被昊天重铸的少女,破开纸茧,飞蛾扑火时的桀骜与决绝。他永远也算不到,像她这样的人,会放弃对武功的执念,逆着浮力的生机,甘愿下沉至深渊。
深渊的寒冷正一丝丝冻结昊天的经脉,顾清澄感受到了自身的体温。被禁锢的灵台变得清明。
她尝试着扯了扯嘴角,麻木的唇,终于勾起了一个,她熟悉的弧度。周天循环就要闭合。
昊天之力拉扯着她上浮,她的身体,一瞬间像被命运的钓线扯住的鱼。可她不肯松手。
她的十指深深地嵌入黑暗深渊的泥石,弓起脊背,与命运绞索竭尽全力地对抗。
强烈的浮力将她的发丝扯起,她却将双臂更深地拥入黑暗。昊天神力带着生机,正一缕缕从她的七窍间流逝,她嘴角那抹麻木的笑,也终于变得生动肆意一一
她好像,不是舒羽。
她也未曾,识得过舒念。
她不要走母亲的牺牲之路。
她的回忆里,只有火光中母妃护住她的剪影。母妃说,我会保护囡囡……
一瞬间回忆汹涌倒灌。
七杀剑上模糊的星纹,皇帝案头未批的密旨,琳琅帷帽里垂落的南海珠,孟沉璧在囚车上回眸看她的那一眼……
这些碎片,恍惚间在黑暗深渊中拼成完整的画卷。那一天,江步月递给她两张名牒,她说,我选舒羽。她都想起来了。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灵魂深处炸响一一她叫顾清澄。
她要杀一些人,她丢了一把剑。
顾清澄的身体蓦地一松。
强烈的对抗,好像变轻了。
她终于感觉到,这些日誉抄典籍时,悄无声息灌入她体内的昊天神力,随着她决绝地放弃生机,在一点点消失殆尽。这具身躯在归还不属于它的东西时,竞如此地举重若轻。她肆意地笑了。
倘若变成为昊天王朝牺牲的傀儡,那不如在无人的深渊里,以顾清澄的名字死去。
周天循环进入最后的倒数。
双臂越陷越深,她安静地将自己拥入了黑暗。亘古的昊天不会明白,眼前的少女,愿意用香消玉殒的代价,只换取与深渊独处的刹那。
午时已过,谢问樵从知知们的居所回来。
他向书院的厢房走去。
他准备,去看看舒羽。
顾清澄彻底被深渊吞没。
她早已将自己拥入深渊的泥土,她与黑暗融为一体。她的眼睛里有热意,但她无法在深渊中看见自己是否流泪。抑或是,深渊也在为她流泪。
她的神识不断地被吞没,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恨啊。
长恨此身寄人下,不见七杀照月华。
她赌输了。
黑暗倒灌进鼻腔时,湖水突然退潮般消失。“砰。”
顾清澄落入了一个干燥的长匣。
匣盖合拢的闷响将她震醒。
干燥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这是……还没死吗?
不是幻觉。
她试着运转周天,发现经脉虽已空空荡荡,却早已被昊天之力重塑了走向。经脉内墨痕犹在。
这意味着,那些神力只是被水剥离,只要回到昊天的统治下,便会重新贯入经脉。
她扯了扯嘴角一一
都快淹死的人,竞还在盘算上岸的事。
不对,这是哪里?
她伸手触摸。
触手坚硬冰冷,毫无温度。
但她心底的共鸣,此时却强烈而安心。
她屏息凝神,用手轻轻地一寸寸丈量过长匣。冷石沁骨,四壁严丝合缝。
原来,这是一具,沉入湖底的石棺。
她坠入了石棺之中,后颈抵着棺底,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在密闭的石棺里回荡。
谁的石棺,怎么是空的?
为什么会被镇压在这湖底深渊?
又为何空空如也?
她的手在石棺的盖板上摩挲,终于摸清楚了几个字。“天令书院首徒,舒念之墓。”
舒念之墓。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记忆再次回笼,她忍不住去想关于舒念的所有信息。如果舒念是母妃的话,她十年前……就已葬身大火。那么,这个石棺,便是她的衣冠冢。
为何舒念的衣冠冢,会被沉入这千丈湖底。她的心念一动,双手在石棺里上下地搜寻起来。被镇压在深渊底部的石棺里,一定有什么,是必须要被封印的。她的指尖突然陷入棺底凹陷处。
“啪嗒。”
机关一声脆响。
顾清澄一惊,再次颤抖着伸手,看见了石棺底部,亮着微弱的光芒。她蜷起身子,双膝抵住棺盖,借力翻转了身体,然后向着机关响起的方向,一点点趴过去。
她的视线,终于清晰地聚焦。
石棺的底部,出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露出了一个更精致的石匣。她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缓缓地伸出手,向散发着微光的地方伸去。小石匣的盖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顾清澄轻轻推开盖板,终于看见了光的来源。
那是,一颗明珠。
明珠在黑暗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绞干衣角上的水滴,谨慎地用衣角包着双手,将石匣里的明珠,小心捧在手心。掌上明珠。
裹着湿衣的手指触到温润的珠体,没有预想中的煞气,甚至……带着一丝体温。
心底的波澜更加强烈,她的眼神落在明珠上,明白了,这便是一直在引导它坠入深渊的东西。
她的心底有些疑惑,这石匣里镇压的,只是一一一颗明珠?
她隔着布料,将明珠对上石棺的顶盖,看清了石棺上一笔一划刻画的大字。的确,是舒念的墓。
那这明珠是什么?
她将明珠举起,忽地看清了舒念之墓下的一行小字:七杀星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她的心底猛地一颤。
那些典籍里的记录,全都对上了。
“舒念入第一楼研习铸器,三年铸一剑,启炉当日,七杀星大炽,故名七杀剑。七杀现世主杀伐,楼中长老遂锻剑诀镇之。”舒念铸七杀,七杀主杀伐。
这石棺里镇的,是…七杀。
念头轰然炸开的刹那,明珠从浸湿的衣角滑脱。她下意识俯身去接。
太迟了一一
她的指尖接触到珠体的刹那,明珠坠落在地,四分五裂。露出了一颗,刻着星纹的石头。
她在四分五裂的珠光里,看见了星纹,与七杀剑上的纹路,毫无二致。石棺忽然颤抖着嗡鸣起来。
下一秒,她体内由昊天重塑的经脉,被霸道地再次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