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完)(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4514 字 15天前

第41章问剑(完)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顾清澄的呼吸急促。

她的手指在明珠的碎屑上摩挲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圆润的明珠里包裹着的,是一块石头。

石头上刻着七杀星的纹路,和七杀剑上的星纹,一模一样。石棺剧烈震颤,顾清澄的后背抵着冰寒石面,感受空荡荡的经脉在星辉中重新灼烧。

过去十五日誉抄典籍时,昊天神力早已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她的经脉走向。而此刻,随着石头的出现,灵台深处那道始终未被神力摧毁的桎梏,突然松动了。

这气息原本极其微弱,此刻却正霸道地生长。若昊天神力是灼目金光,它便是子夜凝成的霜色月华。她认得这气息。

是七杀剑意一一

时间回到九年前。

冷宫里的老太监伴伴,曾攥着她冻红的小手,在雪地上划出第一剑轨迹。伴伴说,七杀剑,是杀戮之剑,招招见血封喉。可惜,母妃薨逝后,再无一人提起这套不祥的剑法。唯有伴伴跪在冷宫石阶上,用树枝在积雪里画出残缺的剑招一一那是被他改得更狠、更毒的杀招。

…这便是她的七杀剑。

剑意森冷,招招见骨。

可此刻,当眼前石头的微光映在她的脸庞时。经年的血腥气忽然淡了。

那些刻进骨髓的狠戾,也恍惚间随着星纹微光化作流风回雪。她看见那年冷宫的大雪,她用剑尖挑起一片雪花,在月光里碎成千万点银星。原来,真正的七杀剑法该是这样的。

记忆中母妃舞剑的剪影与月光交融,剑招锋芒不再是夺命利刃,而是照破长夜的皎皎月华。

两道银光在灵台深处相撞。

一道来自冷宫雪月,一道来自湖心石棺。

她听到灵台里长久的禁锢碎裂了。

禁锢碎裂的声音很轻,像春雪落进湖心。

酥麻自丹田泛起,转瞬归于死寂。

随着银光入体,她被昊天神力重塑的脉络正经历二次碾压一一墨迹被剜去,经脉被一寸寸封死,再次封上了玄铁般的禁锢。十五天誉抄得来的内力如晨露蒸发,连疏通的筋脉也重新枯竭。不痛,只是前功尽弃。

再也不能握剑了吗,

她本该痛彻心扉,可此刻,指尖却忍不住为喜悦而颤栗。胸腔里似乎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高高举起,轻飘飘落地。终于……干干净净了。

满身墨痕来时路,一身月色去时衣。

“轰!”

她颤抖着将指尖触向石头的刹那,听见了石棺开始碎裂、瓦解的声音。顾清澄心中一惊,在碎石擦过脸颊的刺痛中,她却本能地俯下身子,将这块石头紧紧藏进掌心。

“舒念铸剑,取天外陨星为引,磋磨三载方得剑灵。”石棺炸裂的气浪将她震起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起起抄过的典籍的字句一-原来,这块石头,就是舒念铸剑的陨星。

七杀星!

她来不及细想,深渊的漩涡已经将她无情卷入漩涡。或许是经脉重新枯竭,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强烈的水流冲刷着她的寸寸肌肤,她的双眼紧闭,指节发白,却始终不肯松开掌心的陨星一一这是七杀剑的一部分,她已经失去了剑,不能再失去这枚剑引。深渊从底部开始颤抖。

顾清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陨星在长久地共鸣。这来自心底的共鸣,昭示着她与这铸剑石中的陨星,同根同源。不知是石棺崩塌,还是水流强劲的原因,她感受到七杀的剑意,随着漩涡的飞旋,在逐渐攀升。

深渊暗流将她高高举起又落下,顾清澄蜷缩起身体,任凭暗流撕扯着肌肤。她的痛觉逐渐麻木,在飞旋的漩涡中,她来不及意识到,这强烈的剑意,悄无声息地在她的体内,刻下了一道新的痕迹。沉重的水压蓦地一轻,有地宫灯火的光线,隐隐约约地透过湖面洒了下来。这是光,她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光了。顾清澄被光线微微地刺痛眼皮,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底部的深渊。

她竟这石棺炸裂的力量冲离,被暗流托向了湖心。若非湖面还在泛起波澜,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湖水穿过指间的时候,顾清澄心中一惊,低头发现掌心紧握的陨星,竞不见了踪迹。

她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带着七杀星离开深渊。她心中焦急,在水中疯狂翻找,不仅没有找到陨星,甚至在崩塌的岩层里,再也看不见深渊的入口。

顾清澄怔怔地望着粼粼湖水,怅然若失。

再也见不到了啊。

经脉再次枯竭的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竟依旧能在湖水里停留呼吸。就好像,这具身体本就来自深渊。

此时,长久死寂的地下湖面,出现了微微的波澜。谢问樵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厢房的大门。还有一日,舒羽的经脉就将被昊天神力彻底疏通、重塑。之后,她将能够代替舒念,继续去完成,复辟昊天王朝的……未竞之路。

机括轰然作响。

谢问樵落入地宫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没有看见安静誉抄的舒羽。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视线落定之处,他只见一片狼藉,泛黄的典籍堆叠如山,散落的宣纸与墨迹未干的抄本散落其间,一叠白宣突兀地铺陈着。他走近桌案前,只见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如群蚁排衙,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谢问樵定睛一看,这叠白宣上誉抄的,哪里是典籍,满纸都是同样的、力透纸背的墨字:

七,杀!

从簪花小楷到肆意的行书,最后演变成狂草般扭曲的笔触,他仿佛看见了书写人颤抖的指节和无法控制的情绪。

他眼神一凛,忽地明白了什么,毫不犹豫地双手结印。道袍展开,四面罡风骤起,掠过地宫中的每一个缝隙,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藏身之处。

他有些担忧,若真是深渊里封印的那个东西。那么舒羽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明明那不祥之物早已永眠深渊,为何竞夺舍了舒羽,写下了这满纸荒唐。搜寻无果后,他不得不将视线投向了地下湖。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罡风掠过湖面,谢问樵在地下湖心,果然看到了漂浮的舒羽。她的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一看就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但此时此刻,她的睫毛低垂,双目紧闭,神情十分安静。谢问樵的罡风将她带到了岸边。

他想起了自己的猜测,心中有些紧张。

“舒羽。”

无人回应。

谢问樵的眉头拧成一团,他看着眼前沉睡的少女,伸手搭上她的脉搏。前十五日在她体内悄然流淌的昊天之力,此时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他借抄录之机于她体内种下的墨痕,都被另一股霸道的力量连根剜去。

墨痕一散,昊天之力再无根可依,无法复得。但这不是最狠的。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墨痕被一一剜去后,她的经脉再无一丝完整之处。废了。

他精心呵护的,舒念的继承者,舒羽。

此时的经脉已经千疮百孔,再无转圜余地。废了。

他苍老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难过。不是悲悯,不是悲情,是难过。

天才少女,泯然众人矣。

他看着飘落满地的七杀纸页,将目光落向了湖心。原来他步入厢房时,感受到的波澜是真实的。深渊动了。

年逾古稀的谢问樵,第一次无力跪坐在地。为何深渊这一次,没有镇压住那不祥凶煞。他一刹那苍老至极。

谢问樵低下头,伸出双手,最终,结了最后一个印。这枚印,落在舒羽身上。

“舒羽。”

他低声道。

少女的双睫微微颤抖,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蹙起了眉。“我叫顾清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

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谢问樵那张难过的脸。胡须稀疏,眉毛耷拉,脊背佝偻。

再也不是初见时那个精神置铄的小老头。

她看着他,心中了然,默默地了周身的经脉。千疮百孔,空空荡荡。

两人相对不言,但此时都已心如明镜。

顾清澄眼里有暗芒闪过。

“老头动了贪念。”

顾清澄看着谢问樵,直截了当道。

“若非你执意要我去继承所谓的,昊天王朝的使命。”“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

谢问樵没说话,她的语气里却带了一丝讥诮。“你费劲周章地布下杀阵,让知知们护我周全。”“起初不过是觉得我资质出众,是个好学生。”她笑着,继续道:

“师徒缘分本就不可强求。”

“可你偏在触及我的身世时,动了贪念。”“拿我做刀,去守护你信仰的昊天。”

“我不喜欢。”

她心平气和,谢问樵此时却最看不得这心平气和:“你既身负舒氏血脉……

谢问樵的尾音被顾清澄无情打断:

“湿。”

“我叫顾清澄,不是舒羽。”

“不是你们要找的舒念的继承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

“还有你们坚持的昊天王朝,止戈为武。”“我顾清澄,毫不在意。”

“我宁可自毁,也不牺牲。”

“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仿佛这废了的身体是恩赐的解脱。谢问樵眉毛一颤,不禁问道:

“你是自愿……自毁的?”

顾清澄看着他笑,谢问樵从她的笑容里得到了答案。“为什么?”

“你不是最想恢复武功吗?”

谢问樵心有不甘,舒羽自毁之后,再也无人继承舒念的血脉了。顾清澄笑出了声。

“我不想。”

“我只想杀人。”

“现在,多了一个你。”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身的威压骤然变强,谢问樵与她相对而坐,只觉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

谢问樵的颈侧泛起凉意,可当他指尖抬起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此时不过是一个废人而已。

少女的杀意骤敛,无辜地看着谢问樵惊弓之鸟的样子:“可惜啊,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

白发苍苍的谢问樵无法接话。

他不得不承认,顾清澄说的没错。

几十年的光阴足以消磨所有妄念,他早已退隐多年,无心凡尘。可当他推演出舒羽身世的刹那,隐藏在心底的,第一楼传承多年的夙愿,突然重新燃起。

他需要一把和舒念一样锋利的刀,去守护昊天王朝灭世至宝的秘密,避免生灵涂炭,甚至是……让昊天复辟一一

第一楼学子,为苍生计,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舒羽的宿命。可眼前的少女反复地说,她不叫舒羽。

但他不想听。

她的经脉,是极佳的昊天神力的容器,只要神力觉醒,容器自会明白守护苍生的意义。

在苍生面前,个人意志不过是蝼蚁。

为什么她不明白?

她这么想恢复武功,却宁愿自废经脉,也不愿承袭这无双神力。谢问樵与她相视而坐。

顾清澄笑靥如花,无辜坦然。

坦然到他的心里丛生出愧疚来。

良久,谢问樵叹了口气。

“罢了…”

“此事皆因我而起。”

“你先好生歇息,明日此时,我会来看你。”他拂袖离去的刹那,顾清澄敛了笑意。

看着谢问樵苍老憔悴的身形,她的心里,终于浮现了一丝快意。她又不傻,怎么会真正的自毁?

她仰躺在满地白宣上,舒展着被水浸透的身躯,她的心心跳强而有力一一这具身躯里,藏着比昊天神力更危险的东西。湖水平静无波,石棺已碎,深渊已埋,周身经脉看似已经枯竭,而这枯竭的表象下,藏着七杀剑意新开辟的脉络。

这剑意不仅霸道地剜去了原先经络的墨痕,更横冲直撞地试图为自己凿出第二套经脉走向。

不因别的,只因藏在湖底明珠里的,不止是陨星本身,还有舒念的毕生修为。

这强大的修为此刻正蛰伏在她的血脉深处,如同等待出鞘的剑胚,不断地在原有的经脉基础上,微弱而缓慢地雕刻着全新的走向。在第二套经脉重塑之前,包括谢问樵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看出,她拥有了异于常人的第二套经脉。

来自于,和她血脉相连的舒念的,第二套经脉。她仰望穹顶微光,感受着七杀剑意在身体里缓慢地成长雕琢,却不由得思绪渐深。

在她的记忆里,母妃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意味着,舒念在入宫之前,曾将一身的七杀剑意剥离,封入这皎皎明珠之中。

从此,马尾绾作云鬓,握剑的手戴上金丝护甲。她成了史书里那个死于瑶光殿大火、连名讳都没有的……先帝淑妃。

或许舒念,才是真正的自毁。

她给自己留下了七杀剑,留下了毕生修为,却唯独毁掉了自己。顾清澄坐起来,眼睛微眯。

明天,她需要谢问樵的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