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狭路(一)
当顾清澄赶回书院时,厢房内空荡冷清,只剩几个小丫头。栀栀托腮坐于桌案边,眨眼瞧着她。
顾清澄亦默然相望。
“酥羽姐姐。”
栀栀的两条小胖腿摇晃着,浑然不觉顾清澄面色渐沉。“你爷爷呢。”
扎着红头绳的知知抢答:“天未明便遁走啦!人家可是遁甲仙翁!”“他一个人跑的?”
顾清澄看着知知们,秀眉蹙起。
她有这么可怖吗,这老家伙,竞连自己亲手收养的女娃们都抛下了?“爷爷说,酥羽姐姐现在是知知大将军了。"吱吱探出脑袋道。此话她确实随口说过,但那是谢问樵应了她所求的一一“呐,这是爷爷让我们留给你的。”
只只跳出来,递来一册书卷。
顾清澄低头看去,封皮上赫然四个篆字,《乾坤阵法》。她的脸色方霁,忽又想起些什么,伸手接过书卷略翻了数页,见确是真本,确认谢问樵那老儿尚存几分良心,才揣进怀里。“那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一阵七嘴八舌后,顾清澄总算明白了。
谢问樵并非刻意躲她,而是听闻边境有变,故而星夜驰援。另外,聂蓝聂镖头也确有其人,但不在京城,而在风云镖局的边关分舵坐镇。谢问樵最后的叮嘱,,是让她设法混入风云镖局,届时在边境与他和聂长老汇合。
至于知知们,谢问樵断不敢携幼童们赴险,故而拜托她想办法照看。最终,顾清澄看在《乾坤阵法》的情分上,一一应下。“酥羽姐姐。”
在她离开之前,为首的知知突然叫住了她:“爷爷嘱咐我们,陪你练《乾坤》。”
暮色渐沉,在知知们晶亮的眼眸里,她轻轻地翻开了《乾坤》的第一页。“兵者,诡道也。”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千变万化,出其不意。”顾清澄的心里冷哼一声,谢问樵确实深谙此道,自从进入他的注意范围以来,便被他虚虚实实地证进了连环局中。
再展一页,便是《乾坤·心法篇》:
“阵无定形,法无常态,天地人三才合一。”“心为阵眼,神为阵形,一念起而万法生。”一念起…而万法生。
这看似古拙字迹,却如早春初蕊,在她灵台悄然绽开。“锥行之阵,卑之若剑!"①
下一秒,听见了知知们的笑声。
顾清澄只觉脚下这片方寸之地,竟成了无双的阵眼,再抬眸时,厢房内众知知的身形已经倏然移位。
她后退半步,但见窗外暮云翻卷,天地自成经纬。“酥羽姐姐,这是锥形阵。”
知知们已然隐入天地,恍惚间,她只觉周遭万物忽成丝线,将她裹入锋锐之阵一一阵尾若剑柄沉稳,侧翼如剑刃薄利,前军似剑锋凛冽。她在白纸黑字里瞥见了桂陵之战②的浮光掠影,八万赵军在孙膑③的锋锐之下土崩瓦解。
这也是谢问樵当年八百兵卒,退万人精兵的玄机之一。阵成的刹那,她体内蛰伏已久的七杀剑意,亦如沉睡巨虬初醒,在她的奇经八脉间慵懒地游走了一寸。
剑意过处灵光流转,她只觉第二套经脉气血沸腾。“酥羽姐姐!”
知知唤醒她时,她看着小丫头晶亮的眼光,只觉有万千喜悦,如春花簌簌,径直坠入怀中。
只是读了一页,竞已快要入夜。
“饿了!”
顾清澄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七个知知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兵。当然,也可以是别人的兵一一
平阳女学里,林艳书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七个知知们抱着碗干饭。“你是说,她们以后,都归平阳女学了?”不等顾清澄点头,七个知知们从碗里抬起头:“我们只跟林姐姐混,顿顿有鸡腿。”
顾清澄摊摊手,以示此事与己无关,全凭知知们自择。林艳书大喜。
更鼓三响,红袖楼灯火通明。
“舒羽,此计真的稳妥吗?”
庆奴勒住缰绳,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停在后巷暗处,转眼消失于夜色。顾清澄只留给林艳书一个安心的眼神:
“你在车上等我。”
顾清澄的身形没入阴影。
林艳书却蹑手蹑脚地跟上:
“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去。”
“若教人发觉了……我好出千金赎了你俩。”顾清澄冷静地分享信息:
“庆奴午后已探过路。”
“他说人尚在马厩,此刻是红袖楼最热闹的时候。”话音刚落,两人便到了红袖楼的后门。
“一刻之后,庆奴会驾车来接应我们。”
林艳书轻声道,似乎对首次参与这样的活动感到新奇刺激。顾清澄此时并不多言,只侧身靠墙,看着楼里的龟奴刚刚送走了一车客人,堂里忽地起了打闹之声。
“打起来了!”
林艳书小声嘀咕道。
前堂的打斗声愈演愈烈,后院的仆役龟奴皆循声涌向前楼。待林艳书尚在怔忡,顾清澄的身影已融入暗夜。她曾于暗处行走多年,夜探红袖楼,对她来说,实在是等闲之事。“人呢?”
林艳书站在后门处,自言自语道。
庆奴下午探得粗糙,竟未提及后院有三排厩栏。顾清澄沿着马厩一排排暗寻,腐草混着马粪气息扑面而来。她屏息凝神,逐厩细查。
一个大活人的踪迹,没有那么容易隐匿。
很快,她的目光便在腐草与污泥之间,锁定了一个带血的掌印。顾清澄吸了口气,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俯下身子,伸手轻轻地拨开地上的腐草。
她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指尖触达温热肌肤的时候,她的心猛地一颤。那层层叠叠的腐草与马粪之下,竞埋着一张人脸!空空的马厩角落里,如山的秽物之下,藏着一个活人,整个人僵直地埋在腐草堆,浑身污秽不堪,只露出一张脸。
那原是一张清秀隐忍的少女面容,此刻凝着青白死气,脆弱的呼吸声与前楼喧嚣格格不入。
红袖楼彻夜笙歌的华灯透不进厩栏深处,在这腐草与马粪滋养的黑暗里,少女苍白的脸无声地绽放,如黄泉花朵,这诡异死寂的景象,与炼狱无异。林艳书此时磕磕绊绊地摸了过来,顾清澄来不及拦住她,这地狱的景象直勾勾地撞入她的眼底。
“她!”
林艳书的瞳孔巨震,喉间迸出了半声惊喘,刚想惊呼出口,甫地想起了自己处境,硬生生地捂住嘴,憋了回去。
暗夜里只听得林艳书的呼吸在掌心密案窣窣,颤抖如抽泣。前楼笙歌曼舞,后院腐草埋人,恍若阴阳两界割裂。饶是见惯生死的顾清澄也没想到,红袖楼所谓的将人关在马厩,竟是将活人作腐尸生埋一一如此既保得玉肌无瑕,不碍皮肉生意,又能摧折心志令其驯服“她活着。”
顾清澄挡在林艳书身前,再不言语,徒手挖了起来。林艳书怔忡方定,藏紧眼底泪花,挽起袖口,与顾清澄并肩施救。若只用重金赎人,而非亲涉险地,她无法想象,人前巧笑的花楼姑娘们,人后竞受着如此暗无天日的折辱。
楚小小气若游丝,皮肤青灰如浸寒潭,然而周身肌肤完好无损,唯独十指指甲根根断裂,看得出她曾拼尽全力挠过这腐土,最终无力地在腐草间留下了廊清澄看见的那个血手印。
“红袖楼原是为此设了三排马厩。”
顾清澄淡淡道,听不出感情。
向来活泼的林艳书,此时却一言不发,任凭周身黏上腐草污泥。前楼的喧闹逐渐静了下来。
顾清澄挖着楚小小的手忽地一顿。
她的本能告诉她,高楼上,有人正在冰冷地俯瞰着她。“快走。”
顾清澄反手将楚小小的身体横抱在怀中,示意林艳书走在前面,两人向后门疾行。
“殿下。”
黄涛走出门外,高楼的冷风让他的心神一阵清明。江步月负手立于九层楼的长廊,广袖盈风,无声俯瞰。“那不是……小七吗,她还活着?”
黄涛顺着江步月的目光过去,看到了黑暗里两个疾驰的人影。“她竞和南靖林氏的小姐在一起?”
“怀里好似抱着个人。”
江步月的语气冰冷:
“她刚从马厩里挖出来的活人。”
“贺珩知道他爹的红袖楼,后院里暗地造着活埋的孽吗?”黄涛垂眸:“如意公子心性纯良,怕是不知。”“明日便让他知情。”江步月的指节轻扣阑干。“免得将来事发,累及镇北王的……贤名。”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仍追着远处疾奔的小七。“传话海伯,既已见过该见的人,吾不胜酒力,这后半场,让他去应付去。
“你随我来。”
顾清澄和林艳书仓皇地上了车,庆奴轻挥马鞭,马车送后门悄然转入街巷。林艳书半跪在车厢里,用帕子擦着楚小小脸上的泥渍。马车轻轻颠簸,顾清澄陷入深思。
然而,她的深思很快被打断了。
马车蓦地停下。
“庆奴,怎么回事?"林艳书不安问道。
“小姐,有人拦路。“庆奴低声道。
顾清澄按住林艳书几欲掀帘的手,示意她在车内看护楚小小,独身下车。来人亦是一车一马。
顾清澄的眼神与御车之人相撞。
不是老熟人黄涛,还是谁?
“黄统领别来无恙。”
她率先笑道,面上毫无异色。
黄涛长揖为礼:“敢问车内是?”
“南靖林氏千金。”
顾清澄淡然问道:“不知四殿下有何指教?”庆奴与林艳书闻言,均是一怔,既是南靖同乡,何至于深夜拦车?“我家殿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几位今日所为,所涉非浅,恳请舒姑娘移步一谈。”
“若我不愿呢?”
顾清澄眼神慵懒,淡然相问。
“楚小小是官身没了乐籍,两位姑娘今夜贸然劫人,若追究起来,可大可小\。”
“更何况,"黄涛目光掠过顾清澄眉眼,“我家殿下说,如此行事,难道要让楚小小也顶着他人身份,永无出头之日?”他说这个"也"的时候,顾清澄的眼神里,寒芒一闪而过。暗语如针,但顾清澄神情淡然,独自踏过满地月华,向江步月的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