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无双(七)
陆六骂骂咧咧地逼近,见她倒在血泊中,却仍低头死死护着林艳书,一时有些怔住。
“真他娘的命硬。”
他咬牙抬刀,眼中全是狠意。
顾清澄眼睫一颤,气息绵长,右臂的伤连着脊背,鲜血滴入泥中,冷意直透骨髓。
她在等一个机会。
借着向下的坡势,让陆六扑空。
他在上,她在下--只需一个角度,利刃便能反穿其喉。只有半息的机会。
顾清澄的眼睛微微眯起。
陆六终于扑了下来。
她手指一紧,护着林艳书下滑,正要借势夺刀一一“嗖一一!”
一道寒光自林间激射而来。
顾清澄猛地止住动作。
下一瞬,陆六的身形猛然一滞。
一支雕羽重箭,破空穿颅,自眉心直入后脑,将他钉死在地。血从额头滚落,在地上晕开一朵深红。
他眼睁睁瞪着顾清澄,仿佛死也没料到,自己会被一箭穿颅。顾清澄仰面躺倒,将林艳书的脸护在怀里,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反倒不劳烦她出手了。
出手的人,手稳、眼准、杀意干脆。
这正中眉心心的精准与力道,世间罕有。
她眨眨眼,似乎在想这一箭的主人。
江步月拉弓搭箭的指尖,微微带着酥麻。
他并未刻意瞄准,那一箭,几乎是本能一一方才,他在林间看见了一把刀。
他本不欲理会。
但刀风太重,惊扰山林。
他只是微微一瞥,眸光却不由得顿住。
山林间,坡地微斜,一名黑衣男子挥刀而下,刀势极重,目标却是一一一个怀中护人的少女。
她身形微颤,却下意识护住怀中之人,那角度、那动作……与火海中惊鸿一瞥的身姿倏然重合。
山风忽止。
他向后抬手,黄涛心领神会,早已将弓箭递上。弓弦如月,指节如玉,广袖翻卷如云。
拉弓如画,杀人无声。
林间唯余箭尾白羽轻颤的微响。
陆六尚未看清来路,便已颅穿气绝,被钉死在地。江步月未言一语,拍马而出,衣袂翻飞。
马蹄踏入灰烬,直奔那少女而来。
这一次。
他不愿再错过了。
“四殿……”
林艳书的小脸依旧贴在她怀里,她仰面躺着,直到看见一抹雪白的衣袂垂落眼前。
“您怎么来了”
那衣角雪白又熟悉,在风中轻晃,晃得她眼眶发涩。怎么又是他。
江步月。
他方才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既然已经出现在那里,就该继续在山上,与贺珩试探、对峙,而不是一-她下意识地抱紧林艳书,手掌顺势抬起,极快地拂过脸颊,像是在确认易容未失。
动作极轻,却被江步月尽收眼底。
他站在她面前,没说话。
山风裹着灰尘吹来,吹得她的发丝微乱,脸色苍白,气息紊乱,却还护着怀中人不放。
江步月眼中情绪沉沉,语气却极轻极淡:
“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顿了顿,眼尾挑开一丝冷意:
“你不是不会武吗?”
“抱着林小姐逃生,是嫌命太长?”
“若我晚一步……”
他声音极轻,像是自语,又像在压着什么。最终看了一眼她怀里的林艳书:
“林小姐也未必护得住。”
顾清澄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江步月,利弊先行、言语藏刀。他既然先关心林艳书,那便是……
不曾见过她。
她垂下眼,将血迹斑驳的手藏进袖中。
那神情平静,安静、甚至乖顺,仿佛只是个惊魂未定、受伤过重的寻常女子。
“对不起。“她低声道,“我只是想把她带下山。”“没想过……还能遇见您。”
她刻意强调了“您",像是疏离,又像是侥幸。江步月终于开口,声音克制,却隐着几分压抑的冷意:“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远离林氏与楚小小。”顾清澄怔了怔,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低头看了眼怀中人,眼眶慢慢泛红。
“我是自愿救她的……”
“殿下,也不必管我的死活。”
她明明记得他的嘱咐,却依旧倔强地去做她认为对的事。她的反应如此自然、得体,连呼吸都合情合理。甚至连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也颤抖得恰到好处。江步月看着她的脸,半晌未语。
黄涛在一旁站得发紧,终究还是咳了一声,上前打圆场:“小七姑娘,我们殿下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与你计较了。”“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究还是有些心虚。
毕竞这一切的起点,皆因海伯。
他未曾料到,小七竞会夜探秋山,还能只身救出林艳书。顾清澄自顾自地说着,一切都如她安排好那般一一寻人,上山,被掳,被如意公子救出,托付林艳书给她……丝丝入扣,毫无破绽。
黄涛听得心惊。
江步月的神情却始终不动,只冷冷问出一句:“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顾清澄一怔。
“你说你是寻人之人,不会武功,却能从秋山寺中独自脱身。”他原本顺着话锋,几乎要问出:
“我见过你,抱着她越过火光。”
话至唇边,却终究止住。
一一那一眼,说与不说,都会落了下风。
他目光微敛,轻描淡写地一转:
“陆六刀法粗劣,但力道不轻一-你如何避开的?”他声音平平,语气轻缓,似是风轻云淡,又像是在逼她走进下一个圈套。这次轮到顾清澄沉默。
她不确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她知道,他在试探。
更知道,这一步,她不能退。
更何况,她早有准备。
“我没有避开……
她的语气轻而弱,几乎听不出情绪,却透着某种恰到好处的苍白倔强。她看着江步月,抬起了右臂。
袖口滑落,鲜血淋漓。
那伤口,贯穿前臂,血肉模糊,正是那一刀实实在在的代价。江步月目光微顿。
顾清澄低声道:
“我只是……护住她。”
声音很轻,却足够了。
血,是最好的解释,也是最好的筹码。
她仿佛早已预料这一问,一早就准备好这道答案。“所以,小七,叩谢四殿下……救命之恩。”江步月垂眸,眸色微暗。
眼前的少女,太像她了。
不是样貌,而是她抱着林艳书的身形、与他说话的气息与锋芒一一熟悉得几乎令他烦躁。
但她的名字,身份,她的来路……都不对。他不信巧合。
但他更不相信所谓的,宛宛类卿。
他第一次,愿意信自己的直觉。
“你受伤了。”
他声音很淡,对黄涛道:
“但林小姐气息不稳,耽误不得。”
江步月转眸,语气平静:“先送她下山。”黄涛一愣,瞥了眼顾清澄染血的衣袖:“可小七姑娘她一一”“她还能说话。”
江步月只淡淡扫了顾清澄一眼:“也还能走。”黄涛顿时禁声。
顾清澄仿佛没听见,神情恍惚,却下意识抱紧了怀中人。“你看好她……”她低声,“我好不容易,才救她出来。”黄涛连连点头,手脚利落地接过林艳书,扶她上马。他看着她,目光像锋刃般,落在她的脸上,却什么都没说。山风微动,林间无声。
直到马蹄渐远,他才收回视线:
“你方才说……是贺珩把你放了出来?”
此刻,这片山林间只余他与她两人,四下寂静,连风都收了声。顾清澄微微一顿,终究颔首:“是。”
江步月的唇线紧绷,眼神沉了沉,似是还想再问什么。最后,只化成了淡淡的一句:
“如意公子,果真智勇双全。”
顾清澄的心头一凛。
她下意识抬眸,却撞入他那双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眼。仿佛他已将她从头到脚重新打量,连一丝破绽都不肯放过。她喉头微紧,刚欲开口,却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帛。江步月低下头,缓缓撕开衣袍内侧一角一一那是干净的、未曾落尘的织锦。雪白的织锦一寸寸裂开,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也划破了他一贯的克制与距离。
他俯下身,靠近她,动作利落、冷静,却不带一丝怜悯:“把手伸出来。”
顾清澄一愣。
下一秒,她感觉到雪白的布料,轻轻地覆上了她的伤口。“放好。”
他的动作很轻,轻柔的布料覆上肌肤,带着他指腹微凉的触感,一圈一圈,缠得极稳。
他的动作太熟练,像习惯了替人止血,也习惯了替人收场。顾清澄看着他,一时有些怔忡。
原本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她向来能忍痛,却还是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江步月没抬头,语气仍淡:“别乱动。”
顾清澄没有回话,只在他垂首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是山风,是冷光,是她不肯提的往昔。“谢谢四殿下。"她低声开口,语气恰到好处。江步月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系好最后一道结,神情专注,动作冷静。他的呼吸离她很近。
她清晰地察觉着,他指尖的温度在一点点渗入皮肤之下,仿佛要将她伪装出来的恍惚与脆弱,尽数包裹。
此时的他,不似搅弄局势的皇子,更不似探人心思的旁观者。倒像她记忆中那个,温柔却疏离的少年。
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是江步月。
他所谋非人,所守非情。
“四殿下待人,向来如此周到?”
她语气恭敬,却疏离得恰到好处,也割断了两人间那一瞬间的静默。江步月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将最后一圈布结扎妥,动作极轻,却勒得极紧。顾清澄的眉毛微微蹙起。
但江步月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双眼平静得近乎无波,像山中一泓死水,冷得过分,静得过分,却暗流汹涌。
他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一场溃堤。
“小七……可以走了吗?”
顾清澄低下头,目光落在布结上,声音微冷。“我还能说话,也还能走。”
她重复着方才江步月对黄涛的话。
语气平稳,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回敬。
她撑着身子,缓缓欲起。
此间静谧无声,林叶无动,唯有他与她,隔着半寸山风。就在她即将起身离开的刹那,他毫无预兆地开口:“我在方才那场大火里,见过你。”
声音极轻,却比刀锋更锐。
顾清澄动作未停,却像是被一柄无形之刃架住了喉间。她睫羽一颤,眼神却未闪避,只是抬眸望他。对上那一双沉静得毫无波澜的眼。
江步月就这样看着她的反应,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但顾清澄,也是善于伪装的刺客。
“殿下许是……看错了。”
她的语气冰冷,淡漠,似乎又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不解。她站起身,倔强地从他面前擦身而过。
山风起,落叶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起一缕血腥的余味。江步月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她背后那层早已浸透的血迹上,嗓音平淡:“你背后也有伤。”
她身形一顿,还未来得及回应一一
下一瞬,她只觉身子骤然一轻。
眼前天地变换,她的瞳孔骤缩,肌肉在一刹那骤然绷紧,杀手本能骤然惊醒!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凌空被他抱起。
右手几乎已经贴上他心口一-只差半寸,她就能反击。但他没有反应。
只是稳稳地抱着她,步伐平稳,呼吸不乱。她的手僵在半空。
她在那一刹那恍惚。
在那一刹那迟疑。
在那一刹那一一选择了沉默。
杀意归于袖中,肩膀一点点垂落,身子也慢慢松弛。他又在试探她。
这一回,她选择陪他演。
她顺从地瘫在他怀里,唇角却极轻极淡地弯了一下。“殿下…”她低声唤,音色疲倦,像是力竭,又像是屈服。他没回应,只是微微俯身,将她姿势调好,语气温和,像是怕她疼似的:“别逞强。”
“伤口会裂。”
声音极轻,像落雪。
若只听这一句,几乎能信他是温柔之人。
顾清澄没有说话。
他翻身上马,将她稳稳托在怀中,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否则你如何下山?”
“你走不了。”
她仰头看他,只见那张清冷如玉的脸近在咫尺。山风吹起他的发,他低头望她,眸如静湖,藏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但他的关切,太真切,也太平稳了。
是极有分寸的温柔,也是极有耐心的猎人。一一如他一贯为人。
她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她知道,他已经不信了。
此刻的温柔,不过是另一种等待。
现在,他只是在等她下一次破绽。
她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似是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他,动作轻极了,像是不小心的依赖。
她知道,此刻多说一句,都是错。
与其解释,不如沉默。
他怀疑,她配合。
他试探,她承受。
江步月低头看她一眼。
风从两人之间掠过,一点一点吹干她衣襟上的血。她藏好了锋芒与质问,只留一副伤者该有的虚弱模样,安静得近乎无害。江步月眸光沉沉,却没有开口。
她的反应太稳,太自然。
自然到哪怕他心中存疑,此刻也无从再问。他抿了抿唇。
他不愿问己心,但他愿意享受这一刻自己的直觉。他一向擅于拆局,如今却忽然不急。
他没再试探,她也不再防备。
只是轻轻偏了偏头,仿佛寻了个不那么疼的位置。短短山路,无人开口。
却像是两人都在无声地,容忍着这段距离。这山路漫漫,两人谁都没有先动。
马蹄轻响,林间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