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二)(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6548 字 4小时前

第60章将倾(二)

一日后,晨光熹微。

江步月立于府邸庭院,月亮门前,接过黄涛手中的书信,沉吟,展眉。“海伯已经离京。”

黄涛低声禀道。

江步月颔首,未有波澜,平和道:“可以了。”片刻后,黄涛试探开口:“殿下,可要……顾及小七姑娘?”他缓缓抬眸,望着黄涛,语气平静:“如何顾及?”黄涛一窒:“林家不知局势,姑娘也未必知情。”“可女学一事,她与林家绑得太紧,早已公开立场。”江步月未语,几分阴翳悄然划过眼底。

“属下本以为,姑娘知分寸,能早些抽身。”话音未落,黄涛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声音微涩。“可现在,她与林氏千金同进退,已…无可回头。”江步月合上信笺,随手递回黄涛手中,神情淡然:“既已入局,便不可独善其身。”

“边境人马,是经年筹谋,而非一时兴起。”“小七、林氏、镇北王一一”

他语气极轻:

“不过是恰逢其会。”

晨光为他镀上淡金色的轮廓,他语调如冰。“棋局既定,落子无悔。”

但尾音似乎轻轻折断:

“她明知是死路,偏要与我狭路相逢。”

“我给了机会…她不要。”

他敛住了眼底的一潭死水,望向黄涛,唇角缓缓牵出一丝笑意:“若你执子,你当如何?”

黄涛喉结滚动。

殿下在北霖多年布局,海伯、镇北王一线早已成势,小七不过与林氏近来才有交情。

如何为了一个无关人的闯入,去推翻早已算尽的棋局?更何况一一

殿下,早已给过警告。

而小七,依然与林氏千金形影不离。

黄涛低头,声音干涩:“不为一人悔棋。”江步月闻言,静了一瞬。

风乍起,树影横斜,影子拉长。

他凝视着大片昏暗的树影一点点覆上雪白衣袂,缓缓开口:“她是七杀。”

“她曾亲口说过,杀了倾城。”

黄涛抬眼,见树影下的江步月语气温和,如论旧事。“既如此,她与我,本就有弑兄、杀妻之仇一一”“杀妻之仇,我为何要护她?”

那句“杀妻"极轻,却如刀锋擦过心尖。

黄涛垂首应是,却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心神一怔。

相处多年,他得以从殿下的只言片语里,窥见冰面之下,难以察觉的割裂杀了倾城?

杀妻?

…谁是妻?

殿下一向不分“倾城”与“公主”,只当公主既是未婚妻子,亦是手中棋子。内核可以更替,只要身份还在。

可方才,他说得分明,毫无迟疑。

杀了倾城,是杀了“妻”。

那便是一一妻子已死。

可现在这个,站在万人之上的倾城公主……明明还活着。

那她算什么?

她……不是“妻"吗?

黄涛低头沉默着,心中有些迟钝的困惑。

他不敢多问,只继续道:

“殿下,一个月前齐光玉袖扣一事……已有眉目。”江步月侧首,神色微动:

“说。”

顾清澄抬眸,只觉今日的天昏黄非常。

分明还是晌午,云层便堆得极厚,稀稀拉拉的落叶从天际落下,将这深秋最后的三分暖意杀得干干净净。

要入冬了。

她径自在城中独行。

行至今日,她已不是那个在暗地里挣扎求生的小七。她是舒羽,是今年书院人人认定的女状元,是林氏千金挚友,是平阳女学首席座师。

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只是循着心中既定之路,一步步走来。拾级而上,不过月余光景。

记忆回到十月的秋雨。

她第一次立于城门外,看见林艳书腰间那方小算盘,在阳光下轻轻晃动。雪煎山间翠的雾气里,她接过那盏精瓷茶杯,心中已有了计较。那一刻,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了林艳书一个契机。她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相交之初,不过是为了不错过一分林氏的力量,为自己争得一线胜算。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走到这一步,胜算依旧是胜算。

只是,并肩至今,从考录到女学,她也看得分明。林氏千金的身份,可以是筹码。

但林艳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带着一腔尚未被世道磨尽的真意一一

她太像过去的自己了。

顾清澄清醒地知道,眼下这条路,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世事翻覆,风雨无常。

她所筹谋的,从来也不止是眼前一隅。

身为谋局之人,本当冷眼观局,不涉情、不动念,克己自持。可若有人动了她愿意护住的人呢?

她是作壁上观,还是躬身入局?

是倾城公主时,她曾给过答案。

哪怕她曾因此跌落云端,从头再来。

如今她是舒羽,眼下窦氏一局,她的选择依旧未改。她早知世态凉薄,经历至亲背刺,她仍愿护住这一份真。即使谋算天下,也不许人心荒芜。

逆旅独行之人,走得越远,越不能在长夜未央之时,失尽本心。这便是她的道。

冷风袭来,卷动天际云影。

她眯起眼。

那堆叠如山的浓云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要倾颓而下。大厦将倾。

她心里忽地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云层压低,街巷间人群熙熙攘攘,声音低沉。风从长街尽头卷来,她敛了眸光,步履未停。她顺着人流而行,远远便看见前方一片喧哗,人群簇拥之中,隐隐可见一纸新帖的告示。

她驻足,目光落在那张白纸黑字上。

和亲侍卫遴选。

前日在风云镖局,她便已听闻此事,心中已有计较一一这一局,本就是她于考录之时,私下推动设下的。无声无息之间,局势已然朝着她预设的方向发酵而去。倾城公主的及笄大典,琳琅,皇帝……

她熟悉这张棋盘上每一个的心思。

利欲、权谋、私心。

她早知,只要种子埋下,便有人会替她将局推到光天化日下。所有该在场的人,所有该暴露的局。

都将,一一到位。

她垂眸,长睫掩去眼底锋芒。

她要见的人,要取的剑,要解的谜一一

都会如她所愿,步步走上台前。

局势已成,但局中之人,未必都能走到最后。她必须活着。

活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孤身归来。

与旧人对峙,于旧局之上,亲手落子。

将埋下的因果,一一拆解。

只有那时,她才算真正立于局上,有了执子对弈的资格。这场迟来的棋局,终于要开始了。

她轻呼一口气,凝神细看。

心绪却在扫过最后一行字时,微微一滞。

一一只遴选男子。

仔细想来,亦在情理之中。

既是及笄之礼,琳琅不愿旁的女子分去风头,无可厚非。她收回目光,袖中指尖缓缓拢起,思绪已然沉入更深处。这场局,不缺人,不缺棋。

缺的,只是她。

她于暗处已久,若想有机会当面对质。

那便……不能错过这个台面。

但要登上台前,需要有一张正当的路引。

女扮男装?

她微微眯起眼,盯着那一字一句的遴选规矩。不好。

一来,束手束脚,逃不过贴身搜查。

二来,藏头畏尾,她不喜欢。

她不能走旁门左道。

戏台已经搭好,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她必须合乎规矩、又出乎意料地一一

在万人瞩目之下,走到他们面前。

思绪沉静翻涌。

顾清澄默默地在心中划掉了江步月的名字。近来他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似乎要将她一眼洞穿。还是远离为妙。

还有一个人……

她睫羽微敛,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镇北王府的方向。贺珩。

贺珩一定会去。

不仅是去,而是一定会参加侍卫遴选。

不为别的。

她的目光冷静,心心中有了谋算。

自她夺了那一半虎符,镇北王被迫出走京城以来,贺珩已有三四年未曾见过其父镇北王了。

她知北霖少年帝王的脾性,善思多疑,镇北王一日不交兵权,贺珩一日不能离京。

但这场和亲一一

途经边境。

这意味着,侍卫名册中,必须有人能顺理成章地走到镇北王辖下。而贺珩,必然会来争这一线之机。

因此,即便皇兄心存忌惮,不愿放人,心思单纯的贺珩,也必然会来报名一试。

毕竟,这告示上,确实未曾明言禁止他贺珩参与。只需设法,与他一道,堂而皇之地踏入大典。便足以改局。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心念既定,顾清澄收回目光,拢袖转身。

长街人潮汹涌,秋风乍起,她逆风而行。

“我不要古董!”

“给我银子!”

“你们都是骗子!”

渐行渐远时,她听见了新的噪杂人声。

起初只是几声断续的高喊,很快便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涟漪。风卷着嘈杂送来,越发清晰。

再转角,便是朱雀大街。

这条街巷本就喧闹,卖药郎中、说书人、江湖卖艺者……各色人等混杂其中。

顾清澄原本并不在意,只当寻常,径自往前走。直到她听见了瓷器碎裂之声,尖锐刺耳,令人心头一惊。紧接着,是着几声女子凄厉的哭喊:

“你们林氏钱庄兑不出银子来一一”

“要我的命啊!”

顾清澄往前走的脚步停住了。

她驻足远望,果然,人群中喧闹的那一隅,赫然是林氏钱庄的门前。平日里那扇朱漆招牌下,已被两三层人围得水泄不通。一名临盆在即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怀中攥着两三张银票,哭喊着捶地。她的身边,是一地碎裂的瓷器。

而四周,越来越多的人高举着银票,群情激奋。银票,在秋风中翻飞。

一时间,街市如沸。

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事关林氏钱庄,她不得不凑近身子,找了个旁人注意不到的位置,凝神观察。

这家钱庄分号的掌柜已然站在门前,满头大汗,拱手劝道:“诸位乡亲,今日兑银的实在太多,稍安勿……”人群中立刻有人冷笑打断:

“少来这套!你们自己心里没数?”

“您怕是比我们心里清楚吧!”

“南海沉船,打上来的南海珠,可都是海伯手信认过的!”“你们收了多少?这几天西市摊子上哪儿不是?”“南海珠,一颗才五十两银子!只收现银!谁等得起?”有人举着银票喊:

“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凭什么不让我们兑银子!”

“对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兑!”

掌柜急得直擦汗,连连摆手:

“不是不兑……是,今日兑银的人太多,账上,一时……”那带头起哄的人立刻嗓门一高:

“兑不过来?你们林氏前阵子收藏珍楼的宝贝收得可欢快!”“最近古董生意好,你林氏钱庄也没少赚钱吧!”“就是,前阵子你们收了藏珍楼不少宝贝。”“怎么有钱收宝贝,没钱给我们这些穷人兑银子?”“我媳妇等着兑银子买南海珠,养孩子呢!”那临盆妇人瘫坐在地,将手中银票摊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掌柜的一一”

“我不是要去买什么珠子啊一一”

“我家里有人等着救命的钱啊!”

“这么大的钱庄,怎么就不给我兑银子!”她的哭声凄厉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剜进围观众人的心心里。一时之间,情绪被点燃了。

“就是!这么大的钱庄,竞然欺负妇人!”“欺负穷人!”

有人开始敲打钱庄门板,有碎瓷砸落地面,裂成一地锋利碎片。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骗子!骗子!骗子!”

“林氏钱庄兑钱!兑钱!兑钱!”

群情激奋中,顾清澄藏好了身形。

她垂着眼,任凭喧哗声在耳边轰鸣。

女学那日,林艳书与她说的话,和林艳书失踪前,当铺老板的话,一时间重叠起来一一

“最近古董生意特别好,东西出手快。”

“得了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典当、变现都容易得多。”海伯。

又是海伯。

她的心沉了下去,有些线索在脑海里一一拼凑起来。这一场,看似偶然的骚乱背后,若真是有人引线点火一一那便不是一场简单的兑银风波了。

林氏钱庄不仅兑不出钱,而且兑不出的……是穷人的钱。

穷人的钱不多,却是人心所系。

她心中一沉。

林家若失了人心,不仅是金银流散,连根基也会动摇。而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林氏若塌,她也难以独善其身。

她的眉头蹙起,快步向女学方向走去。

原以为,秋山之事,连上窦家,已是收尾。如今看来……

不过小菜而已。

她去秋山那一日的预感没错。

这一局,从头到尾,就不是冲着林艳书来的。如果说秋山想毁的是林艳书的名声,倒不如说……她心中蓦地一凛,思绪贯穿。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堂堂南靖官家窦氏,竞能将一场退亲风波闹得满城皆知。这根本不是一场意气之争。

真正要斩断的,是林家与窦家之间,最后一丝周旋的余地!林家失了窦家这条大船,便如浮萍无根,孤悬京中。只需再一点波澜,便可顺势推倒。

这上门退亲的一刀,当真是狠毒无双。

认了,斩的是林艳书的生路。

退了,斩的是林家的退路。

一刀封喉,快准狠。

远比她预想的更绝,也藏得更深。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如果她推演没错的话,这一家钱庄的失守,只是开端。正如钱庄动荡,受损的不止是金银账册本身,而是根基。而平阳女学,明面上写的是林艳书的名字。根基一毁,人心散乱,女学也有危险。

她心中一紧,步伐加快。

她必须立刻见到林艳书。

问清林家的真实情况,厘清眼下局势,才能定下翻盘之策。若钱庄失守,不止林家步步趋险,她与之绑定,也必然被裹挟其中。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局势尚未彻底崩坏,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秋风逆卷,街巷间尘土微扬,分明是白日,天色愈发低沉。秋色渐浓,大厦将倾。

“一个月前。”

“我便被爹爹断了银票的兑付。”

林艳书端坐在顾清澄面前,神情有些仓皇,但依旧镇定。“那时便已经没钱了?”

顾清澄抬眸问道。

林艳书摇摇头,语气笃定:“或许只是北霖的生意出了岔子而已”“账上多少银子,我心里有数。”

顾清澄目光微动:“那为何北霖的钱庄银子突然紧张?”林艳书咬了咬唇,缓缓解释:

“你曾说过,前些日子古董生意特别好。”她顿了顿,回忆道:

“起先,是古董行情看涨,尤其是带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得快,价格水涨船高。”

“珍品源源流入北霖,各家典铺皆趋之若鹜。”“我也是听了风声,想着早些出手,把自己手头的财产换成了现银。”“总归不会亏了银子。”

她苦笑一下,话锋一转:

“可生意好,也引来了一批来当押、来求现银的人。”“我们林氏素来谨慎,不轻易放贷,可来求的多是带着海伯手信的宝物一一”“藏珍楼、云彩轩,皆是我们多年交情的老客。”“而且送来的,大多是极难得的珍品。”

“这种时候,若一味推拒,便是坏了声名。”她垂下眼眸,声音低了几分:

“结果,那艘沉船竟来得这般突如其来。”“别说南海珠,市上所有炒作过的宝物,几乎一夜之间折价大半。”“而当初押出去的现银,早已难以追回。”“催也催不回了……”

“更糟的是,这沉船一闹,大量新的古董客涌入北霖,只收现银,不收银票。”

她咬了咬牙:“北霖这边的钱庄库银,本就紧张,如今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人人挤兑。”

“自然……

她的声音微微哽住,漂亮的眼睛里泛满了忧愁:“若是我在,定不容大哥二哥这般胡乱放银。”“只可惜…他们贪一时快利,到头来却算不明白真正的账目。”“便是如此了。”

“不过按照我家规矩,缺银的信,应当几日前就快马送到南靖了。”顾清澄听着,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等你家里从南靖送银子过来,便无事了?”林艳书急忙点头,似乎也在用力说服自己。“是的。”

她下意识绞紧了衣袖,露出几分笃定而脆弱的自信。顾清澄却没接话。

只是起身,唤来知知,低声吩咐:

“去,将女学诸生分阵列队,轮流守夜。”知知点点头,并不多问,蹦跳离去。

林艳书怔怔地看着她,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顾清澄回眸,声音平静清晰:

“钱庄一日兑不出银子。”

“女学一日……便无人可保。”

林艳书坐在那里,没有拦,却也没有起身:“可是…银子就快到了。”

她喃喃道,像是自我安慰。

“按照我大哥的速度,最迟明日子时前,便能送到。”“只要银子一到,便能重新开兑。”

“不至于的,舒羽……”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在让自己确信。

顾清澄静静听着,目光沉静。

她没有打断林艳书,只在灯下铺开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冷静地列起女学诸事要务。

一笔一划,毫不犹豫。

暮色渐浓。

远处街巷间,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喧哗声。夹杂着叫骂、哭喊,持续有人在钱庄门前闹事。声音被风送来,时高时低,压在这片低沉天色之下,更显得压抑。女学内,知知们已按照吩咐,将诸生分阵列队,逐一调度起来一一年长学子搬动桌椅的闷响,年幼者细碎的脚步声,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半掩的门窗一扇扇合拢,落锁声清脆安定。起初还有些慌乱,女学生们眼中还闪着惊惶,但很快,她们抿紧了嘴唇,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

她们不问缘由,只用稚嫩又坚定的方式,保护着属于她们的地方。知知们来回奔走,低声叮嘱,忙而不乱。

一切紧张,却井然有序。

厅中,烛火摇曳,静得近乎凝滞。

光影里,林艳书依旧坐着,双手绞紧了衣角,唇色微白。她始终坐在那里,指尖绞着衣角。

她在等,等子时的银车。

她执拗地相信,只要撑过这一夜,银车来了,一切便能回归正轨。而顾清澄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多言。

她一笔笔将局势推演下去,将可能出现的破绽,一一补牢。她们都在等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