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将倾(二)
一日后,晨光熹微。
江步月立于府邸庭院,月亮门前,接过黄涛手中的书信,沉吟,展眉。“海伯已经离京。”
黄涛低声禀道。
江步月颔首,未有波澜,平和道:“可以了。”片刻后,黄涛试探开口:“殿下,可要……顾及小七姑娘?”他缓缓抬眸,望着黄涛,语气平静:“如何顾及?”黄涛一窒:“林家不知局势,姑娘也未必知情。”“可女学一事,她与林家绑得太紧,早已公开立场。”江步月未语,几分阴翳悄然划过眼底。
“属下本以为,姑娘知分寸,能早些抽身。”话音未落,黄涛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声音微涩。“可现在,她与林氏千金同进退,已…无可回头。”江步月合上信笺,随手递回黄涛手中,神情淡然:“既已入局,便不可独善其身。”
“边境人马,是经年筹谋,而非一时兴起。”“小七、林氏、镇北王一一”
他语气极轻:
“不过是恰逢其会。”
晨光为他镀上淡金色的轮廓,他语调如冰。“棋局既定,落子无悔。”
但尾音似乎轻轻折断:
“她明知是死路,偏要与我狭路相逢。”
“我给了机会…她不要。”
他敛住了眼底的一潭死水,望向黄涛,唇角缓缓牵出一丝笑意:“若你执子,你当如何?”
黄涛喉结滚动。
殿下在北霖多年布局,海伯、镇北王一线早已成势,小七不过与林氏近来才有交情。
如何为了一个无关人的闯入,去推翻早已算尽的棋局?更何况一一
殿下,早已给过警告。
而小七,依然与林氏千金形影不离。
黄涛低头,声音干涩:“不为一人悔棋。”江步月闻言,静了一瞬。
风乍起,树影横斜,影子拉长。
他凝视着大片昏暗的树影一点点覆上雪白衣袂,缓缓开口:“她是七杀。”
“她曾亲口说过,杀了倾城。”
黄涛抬眼,见树影下的江步月语气温和,如论旧事。“既如此,她与我,本就有弑兄、杀妻之仇一一”“杀妻之仇,我为何要护她?”
那句“杀妻"极轻,却如刀锋擦过心尖。
黄涛垂首应是,却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心神一怔。
相处多年,他得以从殿下的只言片语里,窥见冰面之下,难以察觉的割裂杀了倾城?
杀妻?
…谁是妻?
殿下一向不分“倾城”与“公主”,只当公主既是未婚妻子,亦是手中棋子。内核可以更替,只要身份还在。
可方才,他说得分明,毫无迟疑。
杀了倾城,是杀了“妻”。
那便是一一妻子已死。
可现在这个,站在万人之上的倾城公主……明明还活着。
那她算什么?
她……不是“妻"吗?
黄涛低头沉默着,心中有些迟钝的困惑。
他不敢多问,只继续道:
“殿下,一个月前齐光玉袖扣一事……已有眉目。”江步月侧首,神色微动:
“说。”
顾清澄抬眸,只觉今日的天昏黄非常。
分明还是晌午,云层便堆得极厚,稀稀拉拉的落叶从天际落下,将这深秋最后的三分暖意杀得干干净净。
要入冬了。
她径自在城中独行。
行至今日,她已不是那个在暗地里挣扎求生的小七。她是舒羽,是今年书院人人认定的女状元,是林氏千金挚友,是平阳女学首席座师。
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只是循着心中既定之路,一步步走来。拾级而上,不过月余光景。
记忆回到十月的秋雨。
她第一次立于城门外,看见林艳书腰间那方小算盘,在阳光下轻轻晃动。雪煎山间翠的雾气里,她接过那盏精瓷茶杯,心中已有了计较。那一刻,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了林艳书一个契机。她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相交之初,不过是为了不错过一分林氏的力量,为自己争得一线胜算。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走到这一步,胜算依旧是胜算。
只是,并肩至今,从考录到女学,她也看得分明。林氏千金的身份,可以是筹码。
但林艳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带着一腔尚未被世道磨尽的真意一一
她太像过去的自己了。
顾清澄清醒地知道,眼下这条路,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世事翻覆,风雨无常。
她所筹谋的,从来也不止是眼前一隅。
身为谋局之人,本当冷眼观局,不涉情、不动念,克己自持。可若有人动了她愿意护住的人呢?
她是作壁上观,还是躬身入局?
是倾城公主时,她曾给过答案。
哪怕她曾因此跌落云端,从头再来。
如今她是舒羽,眼下窦氏一局,她的选择依旧未改。她早知世态凉薄,经历至亲背刺,她仍愿护住这一份真。即使谋算天下,也不许人心荒芜。
逆旅独行之人,走得越远,越不能在长夜未央之时,失尽本心。这便是她的道。
冷风袭来,卷动天际云影。
她眯起眼。
那堆叠如山的浓云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要倾颓而下。大厦将倾。
她心里忽地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云层压低,街巷间人群熙熙攘攘,声音低沉。风从长街尽头卷来,她敛了眸光,步履未停。她顺着人流而行,远远便看见前方一片喧哗,人群簇拥之中,隐隐可见一纸新帖的告示。
她驻足,目光落在那张白纸黑字上。
和亲侍卫遴选。
前日在风云镖局,她便已听闻此事,心中已有计较一一这一局,本就是她于考录之时,私下推动设下的。无声无息之间,局势已然朝着她预设的方向发酵而去。倾城公主的及笄大典,琳琅,皇帝……
她熟悉这张棋盘上每一个的心思。
利欲、权谋、私心。
她早知,只要种子埋下,便有人会替她将局推到光天化日下。所有该在场的人,所有该暴露的局。
都将,一一到位。
她垂眸,长睫掩去眼底锋芒。
她要见的人,要取的剑,要解的谜一一
都会如她所愿,步步走上台前。
局势已成,但局中之人,未必都能走到最后。她必须活着。
活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孤身归来。
与旧人对峙,于旧局之上,亲手落子。
将埋下的因果,一一拆解。
只有那时,她才算真正立于局上,有了执子对弈的资格。这场迟来的棋局,终于要开始了。
她轻呼一口气,凝神细看。
心绪却在扫过最后一行字时,微微一滞。
一一只遴选男子。
仔细想来,亦在情理之中。
既是及笄之礼,琳琅不愿旁的女子分去风头,无可厚非。她收回目光,袖中指尖缓缓拢起,思绪已然沉入更深处。这场局,不缺人,不缺棋。
缺的,只是她。
她于暗处已久,若想有机会当面对质。
那便……不能错过这个台面。
但要登上台前,需要有一张正当的路引。
女扮男装?
她微微眯起眼,盯着那一字一句的遴选规矩。不好。
一来,束手束脚,逃不过贴身搜查。
二来,藏头畏尾,她不喜欢。
她不能走旁门左道。
戏台已经搭好,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她必须合乎规矩、又出乎意料地一一
在万人瞩目之下,走到他们面前。
思绪沉静翻涌。
顾清澄默默地在心中划掉了江步月的名字。近来他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似乎要将她一眼洞穿。还是远离为妙。
还有一个人……
她睫羽微敛,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镇北王府的方向。贺珩。
贺珩一定会去。
不仅是去,而是一定会参加侍卫遴选。
不为别的。
她的目光冷静,心心中有了谋算。
自她夺了那一半虎符,镇北王被迫出走京城以来,贺珩已有三四年未曾见过其父镇北王了。
她知北霖少年帝王的脾性,善思多疑,镇北王一日不交兵权,贺珩一日不能离京。
但这场和亲一一
途经边境。
这意味着,侍卫名册中,必须有人能顺理成章地走到镇北王辖下。而贺珩,必然会来争这一线之机。
因此,即便皇兄心存忌惮,不愿放人,心思单纯的贺珩,也必然会来报名一试。
毕竟,这告示上,确实未曾明言禁止他贺珩参与。只需设法,与他一道,堂而皇之地踏入大典。便足以改局。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心念既定,顾清澄收回目光,拢袖转身。
长街人潮汹涌,秋风乍起,她逆风而行。
“我不要古董!”
“给我银子!”
“你们都是骗子!”
渐行渐远时,她听见了新的噪杂人声。
起初只是几声断续的高喊,很快便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涟漪。风卷着嘈杂送来,越发清晰。
再转角,便是朱雀大街。
这条街巷本就喧闹,卖药郎中、说书人、江湖卖艺者……各色人等混杂其中。
顾清澄原本并不在意,只当寻常,径自往前走。直到她听见了瓷器碎裂之声,尖锐刺耳,令人心头一惊。紧接着,是着几声女子凄厉的哭喊:
“你们林氏钱庄兑不出银子来一一”
“要我的命啊!”
顾清澄往前走的脚步停住了。
她驻足远望,果然,人群中喧闹的那一隅,赫然是林氏钱庄的门前。平日里那扇朱漆招牌下,已被两三层人围得水泄不通。一名临盆在即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怀中攥着两三张银票,哭喊着捶地。她的身边,是一地碎裂的瓷器。
而四周,越来越多的人高举着银票,群情激奋。银票,在秋风中翻飞。
一时间,街市如沸。
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事关林氏钱庄,她不得不凑近身子,找了个旁人注意不到的位置,凝神观察。
这家钱庄分号的掌柜已然站在门前,满头大汗,拱手劝道:“诸位乡亲,今日兑银的实在太多,稍安勿……”人群中立刻有人冷笑打断:
“少来这套!你们自己心里没数?”
“您怕是比我们心里清楚吧!”
“南海沉船,打上来的南海珠,可都是海伯手信认过的!”“你们收了多少?这几天西市摊子上哪儿不是?”“南海珠,一颗才五十两银子!只收现银!谁等得起?”有人举着银票喊:
“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凭什么不让我们兑银子!”
“对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兑!”
掌柜急得直擦汗,连连摆手:
“不是不兑……是,今日兑银的人太多,账上,一时……”那带头起哄的人立刻嗓门一高:
“兑不过来?你们林氏前阵子收藏珍楼的宝贝收得可欢快!”“最近古董生意好,你林氏钱庄也没少赚钱吧!”“就是,前阵子你们收了藏珍楼不少宝贝。”“怎么有钱收宝贝,没钱给我们这些穷人兑银子?”“我媳妇等着兑银子买南海珠,养孩子呢!”那临盆妇人瘫坐在地,将手中银票摊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掌柜的一一”
“我不是要去买什么珠子啊一一”
“我家里有人等着救命的钱啊!”
“这么大的钱庄,怎么就不给我兑银子!”她的哭声凄厉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剜进围观众人的心心里。一时之间,情绪被点燃了。
“就是!这么大的钱庄,竞然欺负妇人!”“欺负穷人!”
有人开始敲打钱庄门板,有碎瓷砸落地面,裂成一地锋利碎片。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骗子!骗子!骗子!”
“林氏钱庄兑钱!兑钱!兑钱!”
群情激奋中,顾清澄藏好了身形。
她垂着眼,任凭喧哗声在耳边轰鸣。
女学那日,林艳书与她说的话,和林艳书失踪前,当铺老板的话,一时间重叠起来一一
“最近古董生意特别好,东西出手快。”
“得了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典当、变现都容易得多。”海伯。
又是海伯。
她的心沉了下去,有些线索在脑海里一一拼凑起来。这一场,看似偶然的骚乱背后,若真是有人引线点火一一那便不是一场简单的兑银风波了。
林氏钱庄不仅兑不出钱,而且兑不出的……是穷人的钱。
穷人的钱不多,却是人心所系。
她心中一沉。
林家若失了人心,不仅是金银流散,连根基也会动摇。而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林氏若塌,她也难以独善其身。
她的眉头蹙起,快步向女学方向走去。
原以为,秋山之事,连上窦家,已是收尾。如今看来……
不过小菜而已。
她去秋山那一日的预感没错。
这一局,从头到尾,就不是冲着林艳书来的。如果说秋山想毁的是林艳书的名声,倒不如说……她心中蓦地一凛,思绪贯穿。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堂堂南靖官家窦氏,竞能将一场退亲风波闹得满城皆知。这根本不是一场意气之争。
真正要斩断的,是林家与窦家之间,最后一丝周旋的余地!林家失了窦家这条大船,便如浮萍无根,孤悬京中。只需再一点波澜,便可顺势推倒。
这上门退亲的一刀,当真是狠毒无双。
认了,斩的是林艳书的生路。
退了,斩的是林家的退路。
一刀封喉,快准狠。
远比她预想的更绝,也藏得更深。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如果她推演没错的话,这一家钱庄的失守,只是开端。正如钱庄动荡,受损的不止是金银账册本身,而是根基。而平阳女学,明面上写的是林艳书的名字。根基一毁,人心散乱,女学也有危险。
她心中一紧,步伐加快。
她必须立刻见到林艳书。
问清林家的真实情况,厘清眼下局势,才能定下翻盘之策。若钱庄失守,不止林家步步趋险,她与之绑定,也必然被裹挟其中。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局势尚未彻底崩坏,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秋风逆卷,街巷间尘土微扬,分明是白日,天色愈发低沉。秋色渐浓,大厦将倾。
“一个月前。”
“我便被爹爹断了银票的兑付。”
林艳书端坐在顾清澄面前,神情有些仓皇,但依旧镇定。“那时便已经没钱了?”
顾清澄抬眸问道。
林艳书摇摇头,语气笃定:“或许只是北霖的生意出了岔子而已”“账上多少银子,我心里有数。”
顾清澄目光微动:“那为何北霖的钱庄银子突然紧张?”林艳书咬了咬唇,缓缓解释:
“你曾说过,前些日子古董生意特别好。”她顿了顿,回忆道:
“起先,是古董行情看涨,尤其是带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得快,价格水涨船高。”
“珍品源源流入北霖,各家典铺皆趋之若鹜。”“我也是听了风声,想着早些出手,把自己手头的财产换成了现银。”“总归不会亏了银子。”
她苦笑一下,话锋一转:
“可生意好,也引来了一批来当押、来求现银的人。”“我们林氏素来谨慎,不轻易放贷,可来求的多是带着海伯手信的宝物一一”“藏珍楼、云彩轩,皆是我们多年交情的老客。”“而且送来的,大多是极难得的珍品。”
“这种时候,若一味推拒,便是坏了声名。”她垂下眼眸,声音低了几分:
“结果,那艘沉船竟来得这般突如其来。”“别说南海珠,市上所有炒作过的宝物,几乎一夜之间折价大半。”“而当初押出去的现银,早已难以追回。”“催也催不回了……”
“更糟的是,这沉船一闹,大量新的古董客涌入北霖,只收现银,不收银票。”
她咬了咬牙:“北霖这边的钱庄库银,本就紧张,如今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人人挤兑。”
“自然……
她的声音微微哽住,漂亮的眼睛里泛满了忧愁:“若是我在,定不容大哥二哥这般胡乱放银。”“只可惜…他们贪一时快利,到头来却算不明白真正的账目。”“便是如此了。”
“不过按照我家规矩,缺银的信,应当几日前就快马送到南靖了。”顾清澄听着,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等你家里从南靖送银子过来,便无事了?”林艳书急忙点头,似乎也在用力说服自己。“是的。”
她下意识绞紧了衣袖,露出几分笃定而脆弱的自信。顾清澄却没接话。
只是起身,唤来知知,低声吩咐:
“去,将女学诸生分阵列队,轮流守夜。”知知点点头,并不多问,蹦跳离去。
林艳书怔怔地看着她,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顾清澄回眸,声音平静清晰:
“钱庄一日兑不出银子。”
“女学一日……便无人可保。”
林艳书坐在那里,没有拦,却也没有起身:“可是…银子就快到了。”
她喃喃道,像是自我安慰。
“按照我大哥的速度,最迟明日子时前,便能送到。”“只要银子一到,便能重新开兑。”
“不至于的,舒羽……”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在让自己确信。
顾清澄静静听着,目光沉静。
她没有打断林艳书,只在灯下铺开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冷静地列起女学诸事要务。
一笔一划,毫不犹豫。
暮色渐浓。
远处街巷间,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喧哗声。夹杂着叫骂、哭喊,持续有人在钱庄门前闹事。声音被风送来,时高时低,压在这片低沉天色之下,更显得压抑。女学内,知知们已按照吩咐,将诸生分阵列队,逐一调度起来一一年长学子搬动桌椅的闷响,年幼者细碎的脚步声,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半掩的门窗一扇扇合拢,落锁声清脆安定。起初还有些慌乱,女学生们眼中还闪着惊惶,但很快,她们抿紧了嘴唇,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
她们不问缘由,只用稚嫩又坚定的方式,保护着属于她们的地方。知知们来回奔走,低声叮嘱,忙而不乱。
一切紧张,却井然有序。
厅中,烛火摇曳,静得近乎凝滞。
光影里,林艳书依旧坐着,双手绞紧了衣角,唇色微白。她始终坐在那里,指尖绞着衣角。
她在等,等子时的银车。
她执拗地相信,只要撑过这一夜,银车来了,一切便能回归正轨。而顾清澄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多言。
她一笔笔将局势推演下去,将可能出现的破绽,一一补牢。她们都在等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