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一)(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4977 字 2天前

第59章将倾(一)

十一月的冷风透骨,透不进藏珍楼的暖阁。上好的沉水香飘着乌木的馥郁,琉璃盏亮成一排,烛火于盏中明灭,黄花梨的卧榻上铺着灰狐绒毯,满室的奢华温软。江步月微倚在榻上,乌发半垂,白衣堆雪,琉璃盏的光华映得他轮廓清冷疏离。

他与满室绮靡格格不入,像一支折在寒夜里的玉兰。“殿下,您看。”

在他的下首,坐着一位头发半白的中年人,墨青长衣,气质如经年翡翠,沉静内敛。

黄涛站在中年人身边,手上执着一柄细长的白玉杖,视线落在雅室的中央。中央的紫檀案上,整齐码放着九百八十一块齐光玉骨牌,连绵如蜿蜒山脉。每块不过方寸,却在光影中隐现湖海河山。“南海齐光玉,百年得一方。“中年人温声道,“这套骨牌,九百八十一块同出一玉,块块雕琢山峦水势,各有不同,却又连绵相接,故名连山骨。”中年人指尖微微发颤,始终不敢妄动:“可连山骨最稀罕之处,不在物事,而在人为。”

“最难的,是要将每块间距控制在毫厘之间.……”见江步月没有应声,中年人淡然收手,袖风扫过末端骨牌,整座“山脉"顿时微微震颤。

他屏气凝神,待袖风止后方开口道:“臣摆了七日,推倒重来无数次,方得今日景象。”

他的目光落向首块骨牌,示意黄涛将手中玉杖奉上:“殿下,若以此为开端,轻轻一推,倾倒时便如山势连绵,最终会呈现。”

“万里江山全貌。”

这几个字如千钧,但他的话口落得极轻。

玉杖泛着寒光,黄涛俯首,不敢抬眼。

寒光映着江步月眼底一闪而过的厌倦。

“殿下,请吧。”

中年人温声重复,神情里隐约有几分希冀。“海伯有心了。”

江步月的声线飘落,如透进温室里的一线冷风。眼前的中年人,便是自南靖千里迢迢而来的,海伯。海伯眼光微动:“臣始终记得……殿下生来清贵,寻常物事难入法眼。唯独这至简至纯的稀世之物,才能得您片刻垂顾。”江步月看了看他,目光落在白玉杖上,却不接。“经年旧事,海伯不要再提。”

他的指尖轻轻叩着黄花梨榻。发出的轻微震颤让颤巍耸立的满地连山骨摇摇欲坠。

沉水香浸润的空气片刻沉寂。

海伯本想说些什么,看着他轻叩的指节,终究咽在喉间。江步月敛了气息,目光落向黄涛:

“说说吧。”

“海伯……你父亲做的好事,如何交代了。”黄涛的身子俯得更低,似是有些迟疑。

“无妨。“海伯看着黄涛,声音平和,“先君臣,再父子。”“殿下问话,你跪着答。”

“是。”

江步月并不干涉,黄涛发颤的声音在雅室里回荡。“窦家与小七于女学门前作赌,赌输了。”“起初窦氏管家死咬不认,闹得人尽皆知。”“直到林家小姐拿出了一些”

“窦安公子和青楼的旧账。”

“众目睽睽之下,窦家骑虎难下,只得低头认错。”“宗祠门前的悔书,连抄百份,张贴三日-一”“上至族老,下至庶子,无一人敢出门。”“朝中各家…皆以此为笑柄。”

屋中一片死寂。

黄涛咬咬牙,继续道:

“父亲……海伯,安排的庆奴死在了秋山上。”“找到时身体已腐烂,看不出刀伤。”

“连同收买的那伙山贼,昨夜都被刺瞎了眼睛,未留一个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官府缉查,寸步难行。”江步月听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晦暗不明。他嗓音愈发哑涩:“七杀已废……可如今这般狠辣手段,上京之中,尚有谁人能为?”

江步月微垂眼眸,唇边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尽数散去。他抬眼,望向海伯:

“你的人,没能留一个。”

话落,他顿了顿,嗓音极轻,仿佛随口叙述早已见惯的结局:“算了,也没什么。”

一一收拾残局,于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不过……

“海伯这个名字,从今以后,被人盯上了。”“明日换马,离开北霖,不得延误。”

话落如判。

海伯微怔,旋即低下头,脸上仍是平静,唯有目光深处,悄然一黯。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殿下,臣与林氏钱庄打过多年交道,终归……还能为您一二一”江步月像未曾听见,眼帘半敛,自顾自开口:“黄涛,后面的事,可都妥当了?”

黄涛急声应道:"已经备好。”

“待他离京,再动。”

说罢,他抬眸,目光落回海伯身上。

那目光极轻,极淡,语气轻如落雪:

“我是在保你的命。”

空气一时收束,黄涛呼吸一紧,像是察觉了什么。他屏着呼吸,极其小心地避开连山骨,悄然退下。白玉杖在案上泛着冷光,室内只余二人。

海伯沉默片刻,还是俯首,声音低缓而决然:“臣,愿以余生,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江步月静静看着他,眼神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片刻,他慢慢弯了弯唇角。

那笑清浅凉薄,如月下冰凌,无声易碎。

“你的命……”

他的声线极冷:

“确实不值钱。”

“要死,十二年前就该死了。”

“我让你走,不过是一一

“怕母后……伤心。”

海伯的脊背变得佝偻:

“殿下,皇后,她挂念您。”

江步月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淡的讥讽。

“是么。”

他语气极轻,像是叙述一桩早已发黄的旧账:“十二年来,别说母后。”

“只今年,太后来信一封。”

“催吾,明年正月,回国赴祈谷礼。”

“夺嫡。”

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尤为可笑。

“吾乃南靖皇后嫡长子,生而为储,天潢正脉。”他微微偏头,有些叹息:

“玉牒嫡生”

“也要夺嫡。”

海伯似是还欲辩解,声音微颤:

“她记着您的……

“日日思念,夜夜惦念。”

“只恨困于深宫,寸步难行。”

“纵有万般心意,也近不了您身前半步。”江步月蓦地抬眸,眼神如刀,嗓音冷冽:

“记着?”

眸光凉薄刺骨:

“记着我,却甘心堕落于你。”

“为你低头,只怕父皇夺了你的命。”

他的指尖轻叩案面,声音极轻,却字字森冷:“而你,回馈了她什么?”

“十余年,藏头缩尾,隐姓埋名。”

“连累她困守深宫,蒙尘失势。”

他微微俯身,声音极轻,仿佛吹去一粒无形的尘埃。海伯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终于撑不住,低声道:“澜……

他声音发涩,带着力不从心的温柔:

“我护你无能,却从未……负你。”

江步月怒极反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恶心的名字。“涛海波澜一一谁是你的澜儿?”

他的笑意淡漠,语气冷得像冰河无声覆雪:“母后赐名为岚,风月之岚。

“父皇赐字步月,光风霁月。”

“江上岚生,一步一月。”

“我名江步月。”

“天家贵胄,帝后琴瑟和谐。”

他轻笑一声,像是轻描淡写拂落一场荒唐:“与你黄氏,何干?”

海伯声音哑涩,微微颤抖:

“澜……

“臣自知护你无能。”

“但今日……”

“只剩你了。”

“臣愿助你夺回应得之物。”

“哪怕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江步月指尖轻叩案面,眸色彻底沉了下去。声音越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入胸膛:“你若爱她,早该在她入宫之前,斩断情念。”“母后又怎会落下把柄?”

“你若护她,早该在十二年前逼供之时,隐匿无踪。”“父皇又怎会起杀心?”

“无中生有……混淆天家血…

“明明你死了就可以…”

“母后却爱你,护你。”

“哪怕,是牺牲我。”

轻风掠过门缝,满地的连山骨微微震动。

他缓缓吐出一口冷气,指尖微顿,眸色如雪下枯冰。“只因我名江岚。”

“一字同音,去储废嫡,跌落高台,流落北霖。”他低笑了一声,笑意薄如霜落:

“一纸质书。”

“换我十二年寄人篱下。”

“换她……

他的眼中浮起极淡极冷的光。

“一生幽囚深宫,不见天日。”

琉璃盏的火光将尽,沉默蔓延开来,雅室将要一寸寸被黑暗淹没。他看着海伯,声线平和。

“终于熬到今日,我一寸寸攀至此地。”

“这时候一一”

“你才假惺惺地现身,是想扶持我,或是……救她于水火?”他的指尖轻叩桌面,仿佛一锤定音。

空气微微震动,却再无一丝声息。

“十二年前,你借她庇护苟活。”

“如今她困深宫,不见天日。”

“你又来,借我登堂入室。”

“若是,我不救呢?”

琉璃盏的灯火只剩最后一豆,江步月的轮廓在黑暗里渐次分明。长久的死寂。

黑暗中,海伯轻咳一声,衣袂微响,声息谨小慎微。连山骨未倾,而海伯,跪伏在地。

“殿下!”

“臣知无颜再言,也无力再辩。”

“但今日风云将起,局势翻覆……

“臣愿舍身一搏,供殿下驱策!”

他轻轻叩首,额头在黑暗中发出撞击声,满地连山骨轻响:“老臣此次亲自来北霖,只愿了一心愿。”“愿见殿下于倾城公主及笄礼上,亲手为她簪上定情玉簪,扶簪订盟,永结同好。”

“待礼成之时,臣当引颈自绝,不留尘扰。”“黄氏百年基业,亦尽归殿下。”

“臣,死而无憾矣。”

江步月的眉心终于蹙起,如覆雪压枝。

“秋山寺这笔账,就此作罢。”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也无妨。”

“你的生与死,与我无关。”

“但吾的命令,不容违抗。”

“明日,离开北霖。”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冰冷。

“你那些家业,此次与我筹谋,不过是互惠互利。”“黄氏百年,本当归于黄涛,我不会要。”“倾城公主。”

他笑了笑,眸色幽深。

“我也不娶。”

黑暗里的海伯呼吸顿住,他正要开口,却听得一声轻响。“咔哒。”

第一块骨牌应声倒下,带动第二块,第三块。骨牌连锁倒塌,发出细碎而绵长的脆响,像极了千里之外,山崩海裂的第一声轰鸣。

江步月低垂着眼,神情安静得近乎温柔,白玉杖在他指间,清润如冰。海伯跪伏在榻下,屏息静听。

咔哒,咔哒,咔哒。

骨牌连绵倾覆,如同早已注定的结局,一块块,顺着无形的轨迹,无可抗拒地倒下去。

敲冰碎玉,琅琅声息。

在黑暗中,万里江山图已成。

散着晦暗光华。

江步月不看跪着的人,俯身拈起一块骨牌。通体莹润,触手生凉。

他似笑非笑道:

“海伯。”

“愿你这一条命,不要用得太早。”

“吾,向来惜物。”

海伯的头颅俯得极低,似乎还未从江步月方才寥寥数语中回过神来:“殿下为何不娶?”

“您让我给镇北王……”

他的脸色忽地有些震惊:

“难道就为了一一”

“就为了…不娶?”

一滴冷汗顺着他皱纹纵横的额头,重重砸在连山骨牌上。江步月蹲下身子,语气温润如玉:

“您多虑了。”

“多情一事,我远不及你。”

他拍了拍他,似是怜悯,又似告别。

“他们和你一样一一”

“多情,亦薄情,”

“令人作呕。”

“扶摇之路,最是无情。”

他起身,从容踏过满地倾落骨牌拼凑的万里江山图。足底踏过,撞玉轻响,他在鸣玉声中轻声叹息:“我不走你这路。”

雅室的门随即轻轻合上。

秋夜寂静,仿佛室内方才的波澜未曾发生。黄涛早已候在廊下,见他出门,躬身上前,为他披上玄色大麾。江步月拂了拂衣襟,看了他一眼:

“明日你不必来。”

他径自拢好衣领,轻描淡写道:

“送你父亲出城。”

第二日,日光正好。

女学近日收了不少学生。

有因退婚风波而慕名而来的,亦有江步月差黄涛送来的一一一部分来自秋山寺、红袖楼的女子。

作为回报,江步月支付了女学未来一年的银两。自那日起,红月胎记成了女学的荣耀。

众人竞相以此自矜。

唯有顾清澄与林艳书心知,那枚印记,并非人人天生。在退婚风波尚未爆发的三日前,她便以林艳书提供的信息,推演布局,预留退路。

也因此,才有了她唤知知为女学众人印下胎记的准备。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但她清楚,此时不过是风雨未至。

顾清澄静坐在风云镖局的演武场上,指尖把玩着一柄薄刃。细薄如蝉翼,寒光隐隐。

夜色似仍在指尖缠绕,未曾散尽一一

前夜,她只身夜探,余下十三山贼,均刺目割喉,无一幸免。血溅三尺时,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此举必会引人侧目,但她明白,非杀不可。多舌之人,活着就是祸患

既敢窥探,便该永瞑。

这世间腌赞,只有死了,才能安静。

“舒状元。”

顶上传来一声笑意盎然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怔神。“你这是练武呢?”

她抬头,只见一名憨厚镖师正咧着嘴,热情招呼:“要不要我教你?”

顾清澄刚要开口拒绝,却被他盛情邀请:

“我们风云镖局,数我耍刀最厉害。”

“这会大伙儿都等着跟我学呢。”

顾清澄清楚诸镖师的习性,略一挑眉:

“平日里影子都不见,怎么今日倒个个这么勤快了?”镖师一愣,似是讶异她消息闭塞:

“咦,你还不知道?”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像是说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倾城公主的及笄礼上,要选和亲侍卫了!”“只要选上,黄金千两,封得官身。”

他挤了挤眼,笑得意味深长:

“这可比在外头卖命来得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