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无双(完)
“出来了。”
“那便是林家小姐么……
“躲了好多天了。”
“被当众退亲,谁受得了啊。”
“造孽!造孽!”
乌压压的人群次第散开,晨光落在平阳女学的石阶上,绣鞋一声不响地踏出门槛。
林艳书今日穿着一袭鹅黄襦裙,衣角绣着极细密的花团刺绣,丝线在日光下微微流光。她的望仙髻梳得一丝不乱,妆面清润,鬓边别了三支雀羽珠钗,更映得她明艳动人,教人看了移不开眼睛。
她仿若未闻门外喧嚣,也未曾理会人群的目光,神色不慌,步履不疾,顾盼生辉。
她知道他们在看,也知道他们想看什么。
可惜,她让他们失望了。
三日退亲而不得见,看客们便将她的故事写了又写。第一日,有人说她受惊过重;第二日,说她羞愧欲死;到第三日,竟有人添油加醋,说她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藏在屋中,不敢示人。在他们心中,她应该是惊惶的、失措的、愧疚的、凋零的。却不应该如今日一一
神采飞扬,妆发精致,步履从容,以林家嫡女的模样,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眼前。
阳光刺眼,晒得人影微晃。
人群随之躁动。
“林家小姐一一”
“总算舍得露面了!”
笑声从人群尽头炸开。
那媒婆一身大红窄袄,嘴唇子抹得比花还烈,眉眼刻薄,得意极了。在门前宣战了几日,今日终于交差,她心中舒爽,活像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角。
几名家丁与街坊里正紧随其后,人人翘首以待今日这场,堂堂正正的审判。“我们窦家三番五次登门,那是念着旧情,给林府留体面。”媒婆转过身,慢条斯理地从家丁手中捧起退亲文书,好似捧着什么金册玉诰,扬声道:
“谁知这林家小姐,规矩不懂,连体面都不识!”四座哗然。
林艳书站在石阶之上,腰杆笔挺,裙摆微曳。她没有接话,也没有低头,只是那一瞬,风吹乱了她鬓边一缕发。她的心跳得厉害。
但她没有动,眉眼从容。
她告诉自己,不必怕。
门后,有舒羽在。
媒婆的声音高昂,字字扎入人心:
“当年你家求着定这门亲事,我们窦家念在旧情,才允了。”“窦安少爷出身高门,性格温良,如今他舅父又一路高升。”“论出身,你不过是个商贾人家的女娃。”“论才学,在书院里读了会子书,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她扫了林艳书一眼,眼角带着奚落:
“如今好事将近,你却不顾两家人脸面,私自出逃。”“这事传出去,教人怎么说?”
“说我们窦家,娶的是个不守闺训的?”
媒婆的语气节节攀升,要借着这股气,将眼前的贵女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跑了,你爹娘颜面无光。”
“我们窦家,却还惦念情面,派我登门,是给你留脸。”“可你呢?三天闭门不出,连句解释都舍不得给。”媒婆的唾沫星子扬起,见林艳书一言不发,怜悯地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年纪轻,胆子小。女娃嘛,有点风浪就想逃,怕嫁人,怕坏名声,怕没人要。”
“可惜啊一一你就是个女娃。”
“这世道上,女娃几个能由着性子来?”
四周安静了片刻。
媒婆终于将退婚书举起,一字字指着给林艳书看:“窦氏安公子,端方如玉,德行卓越。
林氏女艳书,行止乖张,名节有亏。
今为正家风,明是非,特此退婚,永无瓜葛。”退亲书一字字宣出,声声压下。
家丁双手捧着退书,恭恭敬敬,递至林艳书跟前。“林小姐,可收下吧。”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一纸薄薄的退婚书上。行止乖张,名节有亏。
这一纸,不止是退亲,更似盖棺。
他们翘首以待。
林艳书的眸子清澈,只是看了一眼那被捧得高高的退亲书。她没有动。
也没有接。
她的手指一直安静地垂在身侧,轻轻地蜷了一刹。在四周人钉子般的目光中,她吐气如兰:
“不接。”
话音甫一落地,人群微微沸腾,
媒婆的细眉扬起:
“不接?”
林艳书对上她的眼睛,不再看那满纸荒唐:“对,不接。”
媒婆的眼神变得怜悯而讽刺:
“林小姐,现在不是轮到你后悔的时候了。”“是我们窦安公子,看不上你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媒婆抬手,示意家奴将退婚书往前递了半尺。“你接不接,我家公子都不会回心心转意了。”“这时候了,你不接,算什么?”
“羞?怕?还是不甘心?”
林艳书偏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落,似是不愿与她争论。但媒婆那张涂得艳红的嘴一开一合,步步紧逼:“林家上下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好好的一门亲事,最后竞叫你糟践成了笑话。”
“如今倒好,事没成,脸也丢了,想求也求不得喽一-”在媒婆的吵嚷下,笑声、私语、窃窃低语如潮水般卷起。林艳书的眉头好看地拧起。
她生气了。
生气了,那便也不怕了。
她看着那退婚书,眼底多了些讽意,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又无聊的旧事。于是,她在媒婆、所有人的注视下,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将那退婚书悄然拈起。
她的手指修长,指尖蔻丹红得耀眼。
退婚书是白的,无力地耷拉在她指尖,如纸蝶沾血。媒婆嘴角的得意弧度尚未完全放下,便听见轻轻一声脆响。“嘶一一”
林艳书很漂亮,她的眼睛,手指都很漂亮。在她夺目的漂亮里,退婚书被她的手指残忍而优雅地凌迟。她一寸寸地撕,撕得极慢,极稳,笑眼盈盈,仿佛在演一场优雅的折子戏。“你!”
媒婆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你不要脸了!”
“撕了你也是窦家的不要的下堂妇!”
林艳书置若罔闻地拍拍手,将一地纸屑拍落在地,骄纵道:“谁要跟你们结亲啊!”
“你们窦家,不是早就被本小姐退亲了么?”“如今又来兴师问罪,唱的是哪出?”
这一句落下,原本起哄的笑声顿时止住几分,喧闹气氛里突然出现了尴尬的气囗。
媒婆被她的话头噎了一瞬,又回过神来:
“你个小贱……
话未完,一道清冷女声门后响起,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她的尾音:“林小姐说得没错。”
“这门亲事,三个月前就已经由她亲自退了。”女学的大门应声打开。
顾清澄一袭黑衣而来,目光冷静如水,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媒婆一时未识来人,语带不屑:
“你又是谁?这儿哪轮得到你插嘴?”
顾清澄懒得施舍一个眼神,从楚小小手中接过一封折好的信件,摩挲不语。林艳书看见她,眼中光芒一亮,心脏终于归位。“对。“她开口,声线清清亮亮地落下,“那夜离开南靖时,我便已退过了这门亲。”
顾清澄缓缓将信展开,让众人看得真切:
“退书,一式两份,窦家一份,林家一份。”“当日送至窦府,家仆送信,邻里为证。”“既未驳回,便是收下。”
“规矩未失,礼数不少。”
她目光扫过人群,又落回媒婆面上:
“只怕是窦家自个儿没回过味来,拖到今日,还以为自己是来赐恩的。这话落得不重,却让人潮里翻起了几声轻笑。媒婆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正当她再欲开口,她背后的一位家丁挤上前来。此人并非普通家丁,原是窦安府上的管家,亦是此次的随行见证。他站定,略一作揖,语气却不算友善。
“我乃窦府管事,林小姐。”
“您那封退婚书虽早送来,但我家少爷,始终未曾回信应允。”“既无′回文',又如何称得上"收下"?”他顿了顿,一板一眼:
“再者,女子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擅自离家,逃婚退亲,所作所为,无一不失妇道之本。”“我们窦家,虽非王侯,也不是任尔等女子戏耍的地方!”他的语气愈说愈重,眼神越发锋利,仿佛要将林艳书与顾清澄二人钉死在众目之下。
林艳书皱眉,语气终于带上些冷意:
“南靖时我已退得干净,偏要千里迢迢追来北霖,闹这出旧戏。”“你们窦家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管家闻言,眼神一沉,笑意也收了。
“装不明白?”
“窦家为何追至此处,是林小姐装不明白吧?”他不再拐弯抹角,语调骤冷:
“王媒婆还是妇人之仁,有些事早就该说清楚,不必再藏着掖着。”他扫了王媒婆一眼,话锋一转,直逼林艳书:“我问你一-你半夜逃婚,车上是不是带了男子?”此言一出,女学门前霎时寂静无声。
“林小姐自小便养着个小厮,如今也随你来北霖讨生活。”他嗤笑一声,手一伸,从怀里掏出一柄光泽已旧的雀羽步摇。顾清澄的眼神倏地一沉一一
这便是林艳书先前典当的那支。
“你说不是私奔?“管家挑眉,语气阴鸷,“那这首饰,是怎么脱手的?”“想必是路上养不起人,便只好变卖家当,贴补吃用?”他微微一笑,笑意凉薄:
“林小姐,过得可还滋润?”
林艳书没有立刻接话。
她垂着眼站在晨光里,一言不发,仿佛那句话真戳到了她心口。人群屏息,连风声都收了声。
顾清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
林艳书却先她一步抬起头来,抬眸时眼神极静,极亮:“这步摇,确实是我当的。”
“不过,是为了修女学筹建银两。”
她望向头上那漆金的牌匾,神情里说不出的自豪。“至于那奴才。”
“天生净身,是我父亲亲自挑出来的账房小厮,从小跟在我身边做事,连出门打点账目都要写备忘的人。”
“你说我为他私奔?为他变卖首饰?”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
“我林府嫡女,为个净身奴才典首饰?”
“说这话的,不嫌寒惨,我都替你脸红。”“一柄首饰,一个人尽皆知的奴才,窦府便也能将脏水泼到我头上。”“还好我退得早。“她轻笑,眼神漂亮得惊人,“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话音一落,门外又传来几声低笑。
顾清澄立在一侧,眼底划过一抹极轻的欣慰。林艳书这次应得极好。
“私奔养人”四字诛心,她却稳得胜过寻常贵女一生的教养。场面短暂地静了一瞬,仿佛被她生生压住了。可人群没有真正退去。
他们站在风里,等一场热闹翻第二页。
风穿树而过,卷起纸屑,灰白的,轻轻擦过人的足踝,夹在女子们与看客之间,仿佛淡漠的雪。
窦府的管家没有退。他站在原地,垂眸一笑,像是终究不愿让这出戏落空。“退亲书撕了也好。”
他不再争辩,足尖踩住一片纸屑,将它碾入泥底。“此等不检之人,早该扫地出门。”
林艳书微微蹙眉,却没应声。眉眼静着,像根本未听见那句冷语。“林小姐。”
他再次开口,声线慢慢收紧,像一柄刀,一寸寸抽出鞘:“秋山的风景,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如同投石入水。
这是一句听起来极平常的话,可听在围观众人耳中,却像被无形之手挑拨了心弦。
他们终于听到了想听的戏码。
“她终究是从山上回来的。”
“谁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迷药、山……”
“一个姑娘昏了三天三夜一一”
人群沉了几息,忽然乱作一团。
听不见的流言如藤蔓在地底疯长,无声地翻着枝节,爬到她脚边。人群喧闹了,看着她的眼光也变了。
从欣赏,到质疑,再到不加掩饰的轻慢。
一刀刀,一针针,落在她身上。
带着光明正大的恶意。
林艳书始终站着,面上不动声色,可掌心早已悄然汗湿。她睫毛轻颤了一下,几乎要垂下眼,却又强自撑住。顾清澄站在她身后,将一缕目光轻落在她背脊,沉静如水。那管家却像终于找准了缝隙,字字缓慢,声声凿心:“林小姐,我劝你还是莫再挣扎。”
“秋山寺出了事,你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昏迷的人。”“你说你清白,可是一一”
他顿了顿,露出一抹几乎可称温和的讥笑:“你说得清吗?”
“你能一一证明吗?”
这一句落下,像刀裂帛。
将所有的体面,丝线抽离,支离破碎。
林艳书终于抬头。
她心底压着怒意,眸子里却仍是清明。
“我自清白。”
她一字一顿,语声极静,却咬得极稳:
“若你凭空捏造,便去报官。”
声音不高,却坚定如刃,划清一道最后的界限。这一刻,众人屏息。
顾清澄未动分毫,却仿佛气场轻微一敛。
像风吹檐下雪,不掀衣角,却悄然压低了场中温度。窦府管家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似的笑。他不再与她争执,只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一页纸。并不是退婚书那般庄重正式,而是被折过几次的供词模样。“你说你清白一一可山贼那边,却认得你。”他说得极其缓慢,像怕吓着谁,却又像在享受这节节推进的审判。他将那纸展开,神情冷漠,要给众人念诵一场宣判:“这是秋山寺山贼在县衙的供词。”
“他说,在山上,他记得最清楚的。”
“便是一少女,右手臂窝内,有一浅红的月牙胎记。”“色如晕霞,轮廓分明。”
“极其好看,是独一无二的。”
“是,无双的。”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艳书身上,语声温和得近乎体贴:“林小姐,自证清白很简单。”
“今日人多,眼睛也多。”
“给大家……看看你的右臂。”
“可好?”
这几个字一落,仿若一把尖锐的锥子,从将一些她视若珍宝的东西,无情敲碎了。
寸寸入骨,要将她钉入泥里。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然后,有人抽气。
有人低声:
“真的有?”
“那可真说不清了……”
“看看不就知道了。”
“啧啧,那还真是个无双的印记呢。”
人群里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剜心蚀骨,仿佛将她视作供台上的人。等她辩,等她认。
“无双"本是赞誉,今朝却成众人眼中“不贞"的罪印。林艳书站在场中,一时间竞动也未动,眼底是无尽的失神。她不是怕。
“无双”,她听过太多次。
在记忆中,是父亲怜爱地拂过发顶,夸她冰雪聪明。是幼时,大哥二哥常与同窗挂在嘴边的引以为豪的骄傲。是她从小被捧在手心,无所惊惧的证明。
她是家里人的骄傲,她是林家最聪明的孩子。是她引以为傲的命名。
她是独一无二的。
是无双的。
声浪愈演愈烈,尤其是那些曾被女学拒之门外的男人们,此时叫嚣得最是起劲。
“脱袖子啊!”
“有还是没有,一看便知!”
林艳书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明明亲事已绝,一别两宽。
为何,偏偏是为何。
为什么这些人偏偏还要盯着她的身体,试图从一块胎记里剜出羞辱?为什么他们要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撕开自己,去证明“我干净"?他们喊着正义的名目,扬言替天行道,审她、看她、笑她,仿佛她欠了天下一个交代。
可是,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犯了什么错呢?
只是他们一句话,她就要掀开袖子、剖心掏肺地,去证明?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她的左手死死攥着右臂的袖子,关节泛白。张张嘴,想要发出声音。
就在这惊惶与羞怒交织的一刹那,一袭黑衣,自她身后破开风声,稳稳挡在她身前。
顾清澄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沉冷,无声胜言。她缓声开口:
“你不必解释。”
“我来。”
楚小小与女学众女子,也拎起裙角跟上,将林艳书牢牢地护在她们身后。顾清澄俯视着台下乌压压的众人,像是听厌了苍蝇嗡嗡。“独一无二的月牙胎记?”
她语气轻得几乎散在风中,眼里透露出厌倦:“山贼一张嘴,你们便认定她不贞?”
“一个口供,一个印记,便要毁人一生。”她直视着管家,语气清冷:
“你们确定一一这印记,就能定她清白与否?”“若不能呢?”
她语气一顿,一字一刀:
“若她清白,窦家便在此当众认错。”
“退亲书撕毁,抄写悔词一百份,贴满宗门街口,三日不撤。”“昭告天下一-今日所言,尽是妄言。”
“日后你窦家若再提她半句′不堪',今日在场诸位皆可为证,窦氏诬良为贱,意图毁人声名,当按诽谤重罪治罪。”“你敢赌吗?”
管家脸色微变,眼神闪了闪。
可事已至此,要是此刻认怂,就是当众承认窦家诬人、认错,那他回去如何交代?
更何况,今日退亲势在必行,若不把林艳书踩到底,便是窦家颜面扫地。他咬了咬牙,抬起下巴,硬声应道:
“赌就赌。”
“今日众目睽睽,若她真清白,窦家自会认。”顾清澄的眼底亮出笑意:
“敢赌?好。”
她低下头,似乎正要准备什么。
却见楚小小从她身后小步挤了上来,动作轻轻,却站得极稳。“别你来。”
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好像已经下了决心。她那小小的身子,仿佛真要替所有人扛下一盆污水。她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手指微微发颤,却没有退开一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她抬手,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子。藕段般的洁白手臂一寸寸露出。
右臂的臂窝处,一个浅红的月牙胎记,赫然在目!色如晕霞,轮廓分明。
与那管家的描述……
一模一样。
她吸了口气,声音轻,却很清楚:
“是我。”
“这月牙胎记,我有。”
“我是…是出身青楼的女子。”
台下哗然一片。
恋恋窣窣的惊语落进风里:“她疯了吧……”她没有看谁,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
过了几息,轻轻笑了一下。
“但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觉得这胎记有什么可耻。”“山贼看了也好,看了便看了”
“今日一一”
她抬起手,手腕微仰。
像是将那胎记,托在了所有人眼前。
“诸位也看看。”
“这月牙胎记,是不是好看的?”
“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你们说它'无双。”
声音慢下来。
“那便一一拿去定罪吧。”
“我来做这个有罪′的人。”
她缓缓转身,背脊挺直,那只手仍举着,像是在举一面镜子。“既然诸位都看见了。”
“那这罪,就不该只落在我身上。”
“我不是清白的象征,可你们一-”
她抬眸,她眼尾有点红,目光湿润却倔强如初:“也不配定我为罪。”
风起了。
她还站着。
那一只胳膊举得有些久,骨节微发白。
台下不断响起窃窃私语。
管家的眉毛拧紧,他似是不明白。
为何这莫名冒出的青楼女子,也会有这月牙的印记。他刚欲开口,却听得一阵衣袂轻响。
另一个女学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楚小小身旁。“独一无二的?”
她笑了笑,语气温温的,不带火气:
“小小,那可巧了。”
“偏你一人出这风头。”
“我也有。”
只是伸出手,轻轻卷了卷袖子。
一枚月牙印,浮在臂弯,薄红如焰,清晰如刻。仿佛它一直在那儿,从未打算躲。
人群哗然未起,又骤然止住。
下一位姑娘走出来。
“姐妹们,怎生都去秋山玩儿了,偏不认得我?”袖子挽起一半,那印记便露出来。
无需多言。
又一枚。
再下一位。
再一枚。
女学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
没有挤出队列,只是举起右臂。
印记正映在衣袖褶皱里,像是一弯弯红月,自人海之上升起。她们或站在台阶前,或站在原地。
有的笑着,有的低着头,有的像是在说"原来如此",又像只是应着某个约定。
一排排袖口卷起,印记露出。
是回答,是反驳,是控诉
抑或是一场,无声的宣告。
她们似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争先恐后地向所有人证明:我去过秋山,我也有那月牙印记。
反倒不像是一场羞辱,像是在出风头,
不争,也不辩。
反倒在夺一场荣耀。
风将她们的衣角吹起,将她们举起的手臂擦过一缕光。那些“独一无二”的印记,一枚又一枚,浮现在众人眼里。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喉头哽住,有人眼神闪躲。管家捏着证词,呆在原地。
那句“独一无二”,像是打了个回旋,正正抽在他脸上。他抬眼,只见那印记一枚一枚浮起。
不是在回击,而是在照见:
是谁,用一个胎记,造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一纸罪书。“酥羽姐姐,我也有。”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一一
顾清澄抬头,看见知知撸起袖管,手臂上也印上了可爱的小月亮。她身后,是一群知知军团。
个个亮晶晶地瞪着眼,像是在埋怨一一姐姐出风头,怎么不带她们一起。顾清澄轻轻一笑,摸了摸知知的头,将她们护在自己身后。然后,她目光一沉,收了笑。
冷意从眼底逼出来。
台下的管家冷汗涔涔。
他咬了咬牙,终究抬头开口:
“我不曾见过,这些女子上山。”
“可林家小姐,是众目睽睽之下,从山上下来的。”顾清澄眼神厌弃,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污秽的东西。她轻叹一声:
“那便让天下人看看一一”
“平阳女学的标记,到底是什么。”
她慢慢卷起袖子。
臂弯处,一枚血月印,清晰如刻。
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火。
她看着台下,平静开口:
“我也有。”
“我也从山上下来。”
“若这一印记可定罪一一”
“那便先从我开始。”
目光不动,语气极缓,却像寒刀抹喉:
“你说她不清白。”
“那请问,哪一枚印记才算′无双?”
“是她的,还是我的?”
“还是,你还想,当众验一遍?”
她收回目光,转身,袖口落下。
“逼人自证。”
“平阳女学一一今日只应这一回。”
“再有人以此问罪一一”
她吐气极轻:
“便是与我平阳女学为敌。”
话音落地,场间一瞬寂静。
风仿佛也止了声响。
那是一种说完之后的沉静,不再辩、不再劝,像是盖棺定论。有人垂下了头。
有人站着不敢动。
就在这沉默之中一一
一只手,缓缓抬起。
林艳书站在人群里,缓缓挽起自己的袖子。臂弯内,也有一枚胎记。
颜色不深,却极清晰。
她声音不高,却清亮得叫人抬头:
“对,我也有。”
她说得很轻,却无人敢再低头窃语。
“这枚印记,是平阳女学的标记。”
“也是我亲手定下的。”
“我出资建学,募师设馆。”
“开学之初,是我让所有女子自选此印,刻在臂上。”“不是为了谁看。”
“也不是为了受审。”
她的眼神扫过窦家一行人,语气微顿:
“是为记。”
“记她们是来求学的,不是来受评判的。”“记她们从此踏入此门,便不必低头,不必听从,不必求谁宽宥。”“也记她们的身份,无论贫贱富贵,入此门下,皆是女学学子,于天地之间,自有一方庇护。”
她袖口一松,指尖轻轻抚过月牙,眉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欣赏与快意“这印记,不是给你们认的。”
“是我们亲手选的。”
“它本就无双。”
树叶轻轻落下,人群无声。
管家手中的供词,跌落在地。
四下像被风按住了,直到一一
一个声音,在角落里轻轻响起:
“林小姐.……”
是女学开业那日,带头嗑瓜子质疑的张婶,此刻站在最边缘。那张熟悉的脸,在今日,显得格外拘谨。
“那日…俺说话重了。”
她顿了顿,又像憋了很久才问出口:
“俺这个年纪……”
“还能来识字不?”
她说的,是字。
问的,却是她这一生,从没敢想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