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无双(九)
“不见。”
林艳书刚要撑起身,顾清澄却已按住她的肩。“艳书小姐刚下山,身子还虚,一直昏睡,尚未清醒。”顾清澄转头看向楚小小,语气平稳:
“就这么回,我们不见。”
“舒羽……
林艳书愣住。
顾清澄看着林艳书,语气渐软:
“先别急着出头。”
“可是………
林艳书漂亮的眼睛睁大,几分茫然尚未褪去。“他们不会罢休的。”
“今日不见,明日也会来。”
………会闹大的。”
顾清澄听完,只伸手替她拢了拢外袍的领口。“我知道。”
她看着林艳书,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所以,才要你现在不要出面。”
“你是林家嫡女,不是外人想见就能见的。”言罢,她示意楚小小站近些,轻声道:
“艳书才脱险,他们就来退亲。”
“来得太快了,也太准了。”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赌的,就是我们一无所知。”
她语气渐冷,却沉得住气:
“我们刚下山,还没摸清局势,不能被他们牵着走。”“知己知彼,才不败。”
她一字一句,没有起伏,却像把整个场先压住了:“所以,不见。”
楚小小已明白过来,点头应声:
“好。艳书你安心歇着,外头的事,我们扛。”门扉掩上,隔绝了女学外头的吵嚷。
屋内又剩下顾清澄与林艳书两人。
林艳书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绣鞋
“你是说,他们算准了我会慌?”
然后抬头,眼里满是倔强:
“可我没慌。”
顾清澄俯下身,与她视线相对。
“我知道。”
“是他们不信,但不重要。”
林艳书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那你呢?”
“你信?”
顾清澄点头:
“我信。”
林艳书沉默一息,像终于落了心,轻声道:“……好。”
顾清澄扶着林艳书坐好,一字一句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关于林氏,关于退亲。”
她顿了一下,对上林艳书的眼睛:
“还有一一你典当家产的事。”
林艳书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波澜,终究是迟疑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坚定。
事情的全貌,在顾清澄的眼前拼凑完整。
庆奴说的是真的,逃婚也是真的。
林家的钱庄以盐引为抵,命脉系在官道之上。而江淮盐道窦氏,便是他们早年攀附的对象。这桩自幼定下的亲事,不为情投意合,只为借一纸婚书,锁住生意命脉。但林艳书自小冰雪聪明,刚识字便随大哥二哥们学账、出门跑单,算盘打得比旁人快,账目算得比旁人准,甚至,还通过了天令书院的四方试。她以为,自己比哥哥们还要厉害,也能分担爹爹生意的压力。直到有一天,她手中那本翻得起毛边的《九章算术》,被爹爹当着众人收走。
没有责备,没有犹豫,只说了句“你年纪也不小了。”她才终于明白,即便她能算得又快又好,即便她是林家最聪明的一个。可她这一生的价值,从来就不是凭本事立足,而是一一
嫁人。
只因,她是个女娃。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后来,出嫁前半年,嬷嬷进门,带着三分对商贾之家的轻视,开始教她怎么当官太太,打理后宅,安顿妾室。
她毫不犹豫地,在庆奴的帮助下,连夜逃出了家。她准备了金银细软,带上了毕生积蓄,甚至还贴心地给窦氏塞了一纸退婚书。
这一番离经叛道的举动,彻底撕破了林氏与窦氏的体面。而窦氏扶摇直上,直至户部尚书之位,权力愈盛,愈紧紧地拿捏了林氏的命脉。
她的大哥二哥相继找到她,劝她回去,为了林氏,完这门亲。但彼时,林艳书已经考入天令书院,在书院的庇护下,任何世家都无法将手伸向书院的学生。
除非一一林艳书自己愿意嫁。
顾清澄看着她,忽而明白了她的困境,语气一顿:“所以林氏钱庄不再兑你的银票。”
林艳书点点头。
家中虽未明言断供,却早已令旗下钱号不再兑她的银票。她手中所存的积蓄,也就成了摆设。
后来,二哥写来一封信,说阿娘念她许久了。她便去了渡云斋。
没想到,迎她的,是窦安。
林艳书垂下眼,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倨傲:
“窦安什么德行,账本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当本小姐不懂?”
她顿了顿,像翻旧账般慢条斯理:
“他家账上每月都有一笔应酬银,数目不小,拨去了三处青楼。”“开支写的是属下之手,批签却是他窦安亲笔。”顾清澄没有说话,听她一句句描述着,脑海里的线索一寸寸补齐。顺着思绪,她自然问出一句:
“那后来呢?”
她指的是一一上山之后的事。
但林艳书却突然怔住了。
她的眼睫轻轻一颤。
她原以为,说到这里就够了。
她没有立刻开口,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又像是被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
半响,她低声道:
“舒羽……
“我没有。”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带了点慌乱,又极快压了下去。
她垂下眼,看不见神情,仿佛要遮住那点不安:“可是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还有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女子,后来怎么样,都要我来说吗。”屋内一时沉默。
顾清澄没有立刻开口。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庆奴曾说过的一一“小姐被下了迷药,窦安意图不轨”。这一刻,她理解了林艳书这本能的敏感与退缩。她在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自己“信不信"她。
而是怕自己也曾往不好的方向,想过,动摇过。顾清澄一点点蹲下了身子。
林艳书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咬着唇,却微微偏过头,不愿看她。顾清澄轻轻地叹息。
她伸出手,抹去了林艳书眼角藏起的那滴泪。“我也没有。”
“哪怕一瞬,也没有。”
她的声音一贯平稳,但却带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确定:“我信你一-但我从不觉得这件事,值得被问。”“你从来也无需为此而解释。”
林艳书没有说话。
却还是扭回了脸,泛着水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半响,她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轻轻地把手覆在她手上。没有道谢,也不再解释。
但这一瞬,林艳书觉得,她被完整地接住了。她与她的视线在这一刹那,清明地交错。
无人开口,但她们却忽地明白一一
这一场退亲,为何而来。
林艳书站起身,走向角落,翻出一叠旧账册。顾清澄神色未变,只轻轻点头,起身唤来知知,吩咐了几句。没有多问。
也无需多说。
风穿帘入,窗纱微动。
几页纸被翻开,几步脚声悄然响起。
她们素来不争,可这个世道,总爱将沉默误作默认。有的话不必说,但有些事必须做。
夜色已深,烛影沉沉。
顾清澄与林艳书、楚小小坐在一处,忽地想起了什么。“艳书,你听说过′海伯′吗?”
林艳书抬起眸子,想了想,应声道:
“听过。南靖的行商中有这么一号人物,最早是贩南海珠起家的,后来做起古董珠宝,生意越做越大。”
“市面上都叫他′海伯',行号响亮,真名却没人知。“他鉴宝收宝的本事一流,行内人都认。”她补了一句,“我管账时,经常见到流向他名下的银子。”“名目干净,都是珠宝古玩。”
顾清澄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家的钱庄,与他生意往来频繁?”
“嗯。“林艳书点头,“只要是带了海伯印信的宝物,不管押在哪家典铺、兑在哪家钱庄,都有人愿意收。”
她的语气缓下来,像是触到什么旧物:“我那支……雀羽步摇,便是爹爹买的,带海伯手信的宝贝。”
顾清澄抬眸:“那你的意思是,带了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典当、变现都容易得多?”
“对。在南靖,这手信几乎等于保值凭证。”顾清澄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发间空缺的位置。她记得,那日去当铺买剑时,柜台中曾见过一支极眼熟的雀羽步摇。掌柜还曾与她闲聊道--近来古董流通得快,行情极好。她眉心轻蹙,仿佛明知故问:
“你那支步摇呢?”
林艳书轻声回道:“换银子用了。”
“你也知,我手上的银票,几乎都兑不了,我的开销又大”“正好庆奴说,近来行情好。”
“我就想着,左右也不打算回林家了,当了也就当了罢。”她并未多言,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楚小小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将手里的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唰地写下几笔,末了才开口道:
“舒姑娘,知知方才和我说过了,您要的东西,她都准备好了。”顾清澄轻轻地"嗯"了一声。
少女眉目静定,灯火在她睫上燃成一线光。烛影静静晃动,纸页声沙沙作响。
一场危机的轮廓,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清晰了。她低头,盯着自己指尖,仿佛已经看到一一这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下,属于她的一部分,终将要落入手中。第一日,退婚的媒婆在门口嚷了半个时辰,引来几名闲人驻足。顾清澄在内室,轻轻按住林艳书的肩膀:“不见。”第二日,媒婆请了街坊里正,带着窦氏的家丁,摆了退亲文书,引来众人围观。
顾清澄倚在门侧,看也不看一眼,语气平淡:“还是不见。”第三日,来的人不止是看热闹的。有吃茶的,有抬轿的,有暗里探消息的平阳女学门前,仿佛成了北霖最大的戏台。人人都听说了林家千金从秋山独自归来的密辛,人人都想,看一出退亲的好戏。
风声压在檐下,萧瑟的秋风都添了几分躁意。顾清澄站在窗前,看着那片人潮,眉心不动:“够了。”
“艳书起了么。”
“让她梳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