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小魔
沉郁的夜色笼着容漓的身形,默了良久,她旋身往回。素色衣袂飘曳至于虚掩的木门前,沧琰一把拎起怔愣的小狐,闪身躺回榻上。末了不忘抬起一腿,勾起方才堆叠在床角的被子,堪堪覆在身上。小雪狐亦是反应迅速,顺势自他身侧蜷起身子,雪白毛茸的尾巴一掀,浅灰眸子弯作两道小小的月牙儿,透过尾巴尖尖绒毛的缝隙朝外觑着。木门轻颤了一瞬,容漓缓步踏入屋内,却并未向前,而是在方过门槛的位置站定。纤长的羽睫簌簌翩跹,眸光落在榻上假寐的沧琰身上,良久未曾动摇。便在沧琰以为她已然发觉他的异常,心下做足了应对的准备,小臂微微发力欲起身之际,容漓却是蓦然移开目光,轻叹了一声。良久,她倏忽提步行至榻前。
云慈雪白的耳尖不自觉微微一动,方才留着一道缝隙的眼皮垂落下去。沧琰亦是呼吸一顿,周身却如同睡熟过去一般不动毫厘,唯有被子遮掩之下,指尖隐隐叩入掌心。
一人一狐屏息凝神间,容漓忽而俯下身,素手轻探,指尖捻住沧琰颈侧的被角,抬腕掖了掖。
“怪了,"低声的喃喃自萧瑟的夜风中弥散,“我记着这被角方才分明是理好了的……”
这般说着,她却也无甚其余动作,只驻足片刻便施施然旋过身,背对着榻上的二人。转而微微昂起首,抬眸凝望向乌黑天际边沿的那轮银月。身后榻上,沧琰半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小雪狐毛茸的尾巴尖尖无意识地扫过他的手腕,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夜露渐重,他们不曾留意见容漓是何时离去的房间;又许是现今雪狐与孩童的身子弱了些,半晚那番打斗耗去了太多的气力,他们亦不曾知晓,自己是于何时沉沉睡去。
只知晓翌日晨起时,案几上早已摆放好西街现做的温热杏仁茶与酥脆的芝麻胡饼,容漓依旧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一般,目送沧琰去到学堂。第三日、第四日…足足半月皆是如此,无甚特别的事情发生。云慈心下隐隐生出几分急意,始终困在这幻境之中总也不是那样一回事。雪白狐吻叼住沧琰火红的衣摆,自牙儿尖尖厮磨,松软的尾巴心情不甚佳地耷拉在地面,不耐地扫了扫。
沧琰似乎一眼便瞧出她心中念想,探手将她自衣摆的布料上拂开,勾唇挤出一声轻笑,意味不明地道:“放心,就快了。”云慈不解,快了?……是什么就快了?
这般的不解始终持续至他二人在此间幻境待了近整整一月。某日清晨,一人一狐自榻上醒来时,天色已经全亮,容漓却不甚着急,而是敛眸凝重地宣布:“今日不必去学堂了。”
云慈面上一滞,瞳孔缩了缩。所幸如今身在毛发松软的小雪狐壳子里面,不论是做出如何神情,若非是有人刻意盯着她细瞅,皆不会轻易察觉得出。怎说此间之事亦早已在他身上历经过一番,沧琰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太过的反应,面不改色地应了下来。
容漓唤他们收拾了一番行囊,旋即便带着他们去了另一处相邻不远、却略大些的院子。甫一推开院门,便见院儿内一张张皆是熟悉的面容。正是学堂内,容漓收留的其余孩童。
云慈先是怔了一瞬,随即便释然一笑。她起初还稍带疑惑,心头犹然记着先前那欺负沧琰的魔族少年曾说过,学堂内的众孩童皆是容漓所收留,可她见容漓家中却只有沧琰一魔。
如今却是想明了,眼前众少魔的年岁瞧上去皆比之沧琰要大了一二,许是容漓念及沧琰年纪太小的缘由,适才将他留在家中将养些时日罢了。她这般思忖着,未曾留意见身侧的容漓此刻却也敛着睫羽,眸光微垂,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容漓适才朝着沧琰开口:“火娃儿,漓娘近来要出去一段时日。你这几日便先留在此间小院儿内,哥哥们会照拂你的。”沧琰垂着首,凌乱发丝遮掩之下看不出他面上此刻作何神情,他抿了抿,淡淡答道:“好。”
云慈心下暗忖,莫不是……此刻便是容漓潜入清元宗盗走混沌元石的契机?可另一个念想却又倏忽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风清淼曾经说过的话自耳畔墓然炸响,崔长老的亡妻是为魔族细作瑶姬所杀。可若是依照她那日夜里所见,瑶姬与容浅关系匪浅,又以"姊妹"相称,便连着混沌元石亦是容浅先行同容漓提及,容漓那般的…怎会出手杀她?纤长的羽睫微微垂敛,云慈心中一时间竟是隐隐浮起几分躁意,杂念纷尘自雪狐狸小小的脑海中纠缠不休,连带着湿润鼻尖呼出的几点气息亦是染了热。“火娃儿,你从前应当在学堂内见过他们的,漓娘便不一一同你介绍了,待会儿他们自己与你讲。”
说罢,她复又旋眸望向满院儿内的其余少年,指尖搭在沧琰单薄的肩上,将他向前推了推,声音放大了些:“这是火娃儿,他年岁尚小,你们多加看顾一“放心嘞,漓娘!"“好呢,我们定会替漓娘照看好火娃儿的!”……院儿内应答声此起彼伏。
容漓含笑点了点头,指尖轻点,在院落四周布下一道淡紫色的结界。她转身欲走,忽又顿住脚步,回眸望向院中少年们,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再度告诫道:“漓娘不在的这些日子……魔界恐有动荡。你们记着,若非是我亲自归来,无论谁来叫门,都莫要应答,更不可随意放人进来。”依旧是一派洪朗的应答之声。更是有小童拍着胸脯朗声担保:“漓娘你便放心心去吧,此地有我们呢!”
待容漓当真离去,小院的大门随着飘来的风儿"吱呀”一声闭阖,那帮子少年便乌泱泱地朝着沧琰与小狐的方向围拢过来。因着先前自小巷内那遭子不堪的往事,云慈近乎是瞬时便警觉起来,小小的雪白狐狸炸着蓬松的尾巴,紧紧护在少年身前。身后的沧琰却是蓦然一声嗤笑,探手拎起地上的小狐,团在怀里。将唇瓣凑近夹着几根雪白绒毛的狐狸耳朵,温热的呼吸拂动几簇碎毛,他低着声音道:“放心,他们是好人。”
云慈方吡出一半的牙尖一滞,缓缓阖上狐吻。沧琰却是两手负于身后,信步跨入眼前院内探头探脑的人群之中。
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最是好事的年纪,有的小魔好奇心重了些,没忍住探手朝着沧琰的面颊摸去。
少年沧琰稚嫩的面颊,此刻已然不似先前那般枯瘦暗黄,而是被容漓好吃好喝将养这些时日养得圆了些,亦添了几分血色。那小魔甚是热情,爽朗地开口道:“你叫火娃儿是吧?我们皆是被漓娘收留的,我是……
沧琰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拂开那小魔即将触及他面上的手掌,自顾接过他没有说完的话:“你是树杈儿,我知晓。”他话音清淡若素,却惊得那名唤“树杈儿″的小魔瞪圆了一双眼睛。沧琰低笑着摇摇头,虽是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他怎会不记得他。又亦或是说,纵是过去经年,他又怎会遗忘掉他们每一个人。从前现世之中亦是这般,容漓在某日晨早忽然声称要外出,将他交代与他们,叫他们看护好他。
他们同当初的他一样,得了容漓的恩,自是待她言听计从,像是家养的狗儿对待主子一般无二。分明自己亦然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比他大不得几岁,因着容漓随口的一句嘱托,护着他,生生将自己的命折了进去……长睫微垂,沧琰的目光凝在树杈儿身上,神思一动。他当初,是第一个丧了命的。
依稀记着,应当是他到来此处的第三个日头,小院儿外传来阵稀稀落落的叩门声。他们遵照容漓的吩嘱,纷纷闭气凝神装作无人在此,可那叩门之客实在太过执着了些,足足敲了近一个钟头亦不曾放弃。一个钟头以后,叩门声止了许久,不待他们松口气,便听院儿外又传来了几人的对话声。他们隔得甚远,只闻得言谈声朦朦胧胧,却始终听不清明。树杈儿依旧是主动站出来的那个,自人群中迈步行至院门沿,侧过半边身子,将一只耳朵贴在院门上。
没有人知晓他自那扇门扉之后究竟听见了什么,抑或是什么也不曾闻得。因为下一瞬,他尚且什么也没来得及言说,便被一只贯透院门的剑刃刺穿了咽唯年幼的沧琰被一个稍年长他几岁的魔族少年紧紧环在怀里。少年抬起手堪堪遮掩在他眼前,可因着他的手实在颤得太过了些,彼时的沧琰依旧能够透过他手指的缝隙清晰地看见。
树杈儿的身体如同断了引的人偶一般缓缓倒下,汩汩的鲜血洒了老远,一滴血珠子坠在他鼻尖。
尚还温热着。
思绪渐渐回笼,沧琰的目光落在视野范围以内其余的几名小魔身上,薄唇轻启,迎着他们或惊奇、或懵懂的视线,努着下颌如数家珍般地一一点明道:“柳条儿。”
名唤柳条儿的少年分明是他们之中最瘦削的一个,却以单薄的脊背死死抵在早已不堪重负的院门前,朝着他们吼得撕心裂肺、声声泣血:“跑!!!”“小咯吱。”
小咯吱因其胆量如鼠而得了这一名字,平日里见了路边的野犬吠上两声都要吓得缩在旁人背后的一个人儿。
却在关键之时,主动朝着逆向人流的方向跑去,狠狠一口咬住那不速来人的一条腿,任凭那人如何踢打、撕扯也不肯松口,牙齿深深嵌进那人的血肉里。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他的齿间仍紧紧衔着那歹人撕下的一块皮肉。“老木头。”
老木头是这帮子孩童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平日里总爱端得出一副老气横秋、一板一眼的模样,仿若世间诸事,皆不足够牵引他分毫的思绪。可彼时却像是被逼急了一般,口中脏话直出,手里随意抄了根断裂坍塌在地面的房梁,朝着那歹人抡去:“狗娘养的,老子跟你们拼了!”神思渐渐飘远,再回神时,沧琰倏忽抬起一双紫眸,视线落在最角落之处灰头土脸的小魔身上,勾了勾唇角:“二狗子。”“啪嗒一-"蜷在角落的石阶上啃着烧饼的二狗子被他倏然一唤,惊得连着手上的烧饼坠在地上沾了灰尘,皆恍若未觉。沧琰唇角仍旧挂着那抹欲扬不扬的弧度,这番神情若是落在成年的他的身上,倒是寻常般的似笑非笑,可如今他这具壳子不过是十几岁的孩童,却是说不出的割裂。
二狗子虽蠢笨,但却是将容漓的话贯彻得最深切的一个。若说先前几人皆是舍小为多,可二狗子却是当真为了沧琰。素日做什么都呆愣愣的一人,却在那歹徒的刃尖即将划破沧琰衣衫的一刻,反应敏锐地在地面之上随手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那人。那石块算不得大,只砸的那人趣趄了一瞬。沧琰趁这时机跑远了几步,再回首时,却见那利刃已然洞穿了二狗子的胸膛。而二狗子,嘴里分明咳着血沫,却依旧傻呵呵地乐着……想得出神,沧琰纤长的羽睫簌簌垂敛,自眼底洒下一片不知名的浅影,晦暗如深。
怀里的小雪狐见他杵在原地、怔愣良久,似是有些担忧,抬起毛茸的一爪,温热的肉垫按在他面上,轻轻推了推。沧琰尚未有所反应,最先被提及名讳的树杈儿却蓦然抬起手,指着他,磕磕巴巴地道:“你……你怎地知晓我们的名字?”沧琰回了神,闻言挑眉轻笑,不假思索便开口答道:“应当是在学堂听夫子说的罢。”
树杈儿一怔,二狗子却呆讷讷地歪头认真思索了良久,半响适才接过他的话头,慢吞吞地道:“可是……夫子为我们上课时,从来不曾唤过人名的啊。”沧琰一噎,瞬时语塞。眨了眨清亮的紫眸,须臾面不改色地胡谄道:“那许是我算出来的喽!我这人嘛,平日里没什么大的喜好,闲来无事之际,酷爱钻研一些凡间易术。”
树杈儿眨眨眼,依旧听得一脸茫然。二狗子却是猛地一拍脑袋,信以为然一般地点点头:“缘是如此。”
许是体谅他心智着实不甚佳,沧琰倒也不再欺负他。心下暗暗下定决心,从前承过他们的情,虽知此间不过是幻境一场,但既然重历旧事,便无论如何也要护他们周全。
少年目光坚定,一双紫眸自微微低垂的睫羽间泛着晶亮。怀中的小雪狐轻轻昂首,浅灰狐狸眸子正撞进少年深邃的眼底。不似外表那般镀了层盈盈的光晕,而是深不见底的晦暗。
晦暗自他眼底映在遥遥的天际,如浓墨滴入清潭般迅速晕染开来。小院里的少年们嬉闹声渐渐低了下去。沧琰倚在院角老槐树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小雪狐的尾巴尖尖松软的茸毛。
天光亮了又暗、黯淡复又蒙亮,周而复始,已然不知流转了多少日的光景。“咚、咚、咚。”
平静的时日被院儿门扉响起的一阵不甚规则的轻叩声打破。是时沧琰手里正拎着半只方出炉的烧鸡,油亮酥脆的皮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是他晨早特地费了好一番功夫,扯着今日主厨的老木头的衣摆不放,瞪着一双圆眼睛湿漉漉地望上去,央求了好久将老木头磨得无法,适才讨下来的。此刻,他捻着手,慢悠悠地撕下薄薄的一块。指尖一挑,肉块自晨光熹微之中泛着诱人的油光,香味弥散。他故意捏着那肉块在小雪狐面前晃着圈儿,唇角微翘:"想吃么?”
云慈面上羞赧,若非覆身的雪白绒毛着实厚实,怕是已然能够看得出她此时的面色已是若烧红的烙铁一般。
她竭力不去看沧琰与他手中的肉块,却抑制不住雪狐狸的本能,湿润的鼻尖动了又动,耳朵尖尖倏地竖起,浅灰色的眸子亦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肉块,随着它飘摇不定。
待肉块之上的热气渐渐泅开,云慈究竟是耐不过雪狐狸的本性,又许是懒得挣扎了。狐吻轻启,露出两颗牙儿尖尖,焦躁地自喉间挤出几声不满的闷哼。雪白茸爪高高抬起,勾着爪尖,猛然朝着沧琰手里那肉块挠去。见将小雪狐逗弄急了,沧琰没忍住轻笑一声,见好就收地指尖松开。白嫩的鸡肉轻巧地落在小雪狐口中。她眯起一双眸子,细细咀嚼了片刻,心情不错地摇了摇尾巴。
叩门声清澈地贯入他们耳中,打断此间轻憩。沧琰急忙撂下手里尚未吃几口烧鸡,另一只手蓦地将小雪狐揽在怀里,提步便朝着声音之处奔去。待一人一狐匆匆赶至主院之时,院内诸少年俱是屏气凝神、静若寒蝉。远远瞥见沧琰的身影,树杈儿便忙不迭地朝他挥手示意,末了又急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发出一声"嘘"的气音。
沧琰颔首抿唇表示知晓,众人适才将目光纷纷自他面上移开。默然良久,叩门声渐渐被一阵朦朦胧胧的交谈声取代,众人听不清晰。树杈儿环视一周,见无人有前去打探一番的想法,便兀自朝着那院门走去。沧琰眸光一凛,待树杈儿的身形离那院门愈近之时,闪身向前猛地一把将他拽开。
树杈儿被他拽得栽了一个踉跄,不解地抬眸,开口正欲询问,便见一并锋利的刃尖“刺啦"一声,刺穿了他方才刚要贴身的门扉。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树杈儿一屁股栽倒在地面,软着一双腿良久站不起身。院门之外乍然响起是源源不断的撞击声、以及三两剑刃划过结界的吡啦声。沧琰阖了阖眸,旋即心下一定,不再犹疑地提步便朝着大门的方向行去。身后小咯吱等人慌忙伸手拦他,可奈何他步子迈得委实快了些,他们的指尖未曾触及他翻飞的衣角,却究竞迟了一步。但听"吱呀”一声脆响,沧琰毫不犹豫地抬手,拂开院门。院门之外,来者似是未曾料及里面的人会忽然主动开门,一时间忘了遮掩,身影自正午璨目的日光映照下展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