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墙角
夜黑如墨,是夜乌云叠叠,将月儿的微芒亦掩得结结实实。周遭皆笼在暗沉的朦胧之中,唯余桌案几点烛火自微弱的风中几经明灭。暖黄的烛光映在容漓微微垂敛的长睫之上,泅开一小片浅淡的阴翳。良久,她蓦然轻叹一声,旋过身,广袖轻拂间已移至案侧,俯身自竹织小篓中细细翻寻,素手纤纤,须臾拈出一只白瓷小圆盒。沧琰依旧是十一二岁少年人的身形,将上身的衣袍悉数退却,胸膛正对着床榻,双臂交叠抵着下颌,将伤痕与淤青交加的背脊悉数展露在容漓面前。容漓眸光隐隐浸出几点水波,她并起两指蘸了一小坨药膏,指点轻点在沧琰伤痕累累的后脊之上,冰凉湿润的触感自后者脊背传来,他没忍住周身倏地一颤,肩胛亦随着粗粗浅浅的呼吸声微微起伏着。容漓以为他是吃了痛,抬手掖了掖鬓角的碎发,旋即柔声开口安抚道:“痛便喊出来,不必强忍着。”
闻她此言,沧琰仍旧没有吭声,却任由容漓蘸着药膏的手指自他后背涂弄。良久无言,却是容漓先一步倒吸一口气,惊呼出声:“……你的伤怎会!”沧琰侧了侧眸,余光朝后一瞥,一双紫眸掩在睫羽投下的阴影之内,叫人窥不得其间神情。
他瞧见,容漓蘸着药膏,为他涂抹伤口的指尖滞住,悬在半空将落未落。而那处被她擦拭匀开的血污之下、皮肉之上,却是已然不见半分伤痕,只余一片光洁。
从前亦是这般的情形,不过当初的他怕极了容漓离同那帮子魔族少年一般,因此而觉着他是异类,嫌憎疏远于他,不住慌乱地扯着拙劣的谎言解释。如今想来,他那番漏洞百出的蠢话,怕是只哄得了彼时惶恐的他自己。如今嘛……他眸光一旋,不知是自恃此地不过是魇魔织就的幻境而非现世、亦或是对另一种情形进展作何的好奇之心。默了默,他开了口,唇齿间隐隐嚼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别有深意一般问道:“漓娘,你可知…为何我从前总是受那帮子孩童的欺凌?”话作询问,却更像是陈述的声调。容漓面上神情一滞,良久不知晓该当如何作答。
沧琰却是自顾继续说下去,话语间淬上几分不加掩饰的恶劣,又像是自我嘲弄一般:“因为啊,他们说一”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我是怪物啊。”
“啪嗒一一”
他话音方落,容漓神情怔愣间,手中捻着的白瓷药盒亦应声跌落在地,脆弱地碎作几半。
沧琰嘲弄一笑,轻叹着摇了摇头,探手支着榻沿直起身子,复又兀自躬身拾起地面的一枚碎瓷片,参差不齐的碎瓷边沿抵在苍白瘦削的手臂之上。他腕儿一动,锋利的刃边自肌肤划出一抹殷红的血痕,几颗血珠子自伤口的裂隙中迸出,再沿着手臂滑落,如丝弦般坠落在他膝上的衣摆之上,与那身如火红衣融在一起,看不分明。
容漓尚未有所动作,云慈却先一步关切地四爪并用,疾步跑至他身侧,雪白绒爪隔空一跃,轻轻搭在他膝上,安抚似地轻启狐吻:“嗷鸣!"沧琰,不要冲动!
沧琰垂眸瞥她一眼,抿了抿唇瓣,并未出言。心中暗忖,从前皆是她不睬他,如今倒是换作他不理她了,何尝不算是一种天道好轮回。这般想着,竟是没忍住倏忽低低笑了声。实则是,他原本也并未动怒。只是时隔经年,难得再见“故人",心下便蓦然翻涌出昔日诸多的恩恩怨怨,心头难免会有所动容。
“便是这般…”
他回过眸不再瞧膝下的雪狐,转而望着面前的容漓,唇角漾起一抹不知名意味的弧度,须臾之后复又抬手将臂上的血污拂过,露出其下一片完好如初的肌肤。
“我自打生来便是如此,"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臂,似讥似嘲地道,“纵是受了再重的伤,不肖医治,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痊愈。”话音落下,他一瞬不瞬地将目光凝在容漓身上,似是想要自她面上神情间窥探出什么,却一无所获。半响几分失望地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所以啊,他们便念着,无论将我伤至如何,皆不会有任何的后果。反正,不过是一个异类、一个怪物、一个小杂种……又有谁在乎呢!”“嗷嗷!"云慈疾唤了声。不是的!
他那一语末了,一室静谧,满屋子里二人一狐的呼吸声皆显得清晰可闻。良久,容漓似乎适才回过神,眸光渐软。她探手覆上沧琰的手掌,一根根掰开沧琰握着那碎瓷片的指节,将那瓷片搁在案几上。她抬手抚顺少年凌乱的发顶,正了正神情,认真地道:“火娃儿,漓娘说过的,你同我回来,此地便亦是你的家。”“至于曾经如何,你身上可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漓娘皆是不在意的。而你方才所言的,没有人在乎你,便更是无稽之谈。”“我在意你,"她顿了顿,目光不自觉落在两只雪白毛爪搭在沧琰膝上的,圆圆耳尖别在脑后,一副急切之色的小雪狐身上。抿了抿唇瓣,良久没忍住弯唇轻笑出声,“你的小狐狸也很在乎你啊。”她这话一出,沧琰与云慈俱是一怔。
在乎么……
他二人此前从未想到过,彼此之间竞也会用得上"在意”一词。分明一个是守卫苍生为己任的正道楷模、一个是立誓祸乱三界的邪恶魔头,若非先前那遭机遇,近乎是水火不容、八竿子联系不到一块儿去的干系,又怎会联想到相互"在意"?
云慈眸光微敛,雪白的狐狸毛发自夜色昏沉中格外明了。她耳尖一动,方探出一截的爪尖蓦然顿住,神思不自觉蹦跹起伏,一时发觉,从前竟是从未思忖过她与沧琰之间的干系究竞如何。
初见之时,他们彼此皆带着误会与仙魔两界对立的私怨,自是针锋相对、相看两厌。可其后历经种种,苦也好、乐也罢,虽是出于躯壳互换的被迫而每日待在一处,可人非草木,日渐相处间,又怎可能当真无所一丝动容也无。在意……也许有一点的吧,但也只一点点罢了。云慈心想,沧琰此刻在她心中的地位,应当是远远排在师父、师妹师弟、清元宗、乃至恩人仙尊、三界大义之后。
这般如此深想着,思绪渐渐飘远,直至沧琰莫名的一声低咳声传开,云慈适才蓦然收回神。
此刻哪里是思索这般的时候,如今当务之急,是寻到沧琰的心中执念究竞为何,如此方可破除心魔,突破幻境。
她隐约猜测到,应当是与不久之后容漓将他献予魔君御冥之事脱不开干系。可如今种种,若非是容漓此人心计深沉、擅长伪装至此,即便是明了沧琰特别的体质,她亦并未从容漓身上窥见对于他的一丝恶意,反而是浓烈得近乎要溢出的关切。
难不成,是未来发生了何种变故,抑或是有如何苦衷、被迫为之?可若是如此,她又怎么死于沧琰的报复……
持着观望的念想,云慈当即不再多作纠结。只在其后的几日,对着容漓与沧琰格外关注了几分。
可那日之后,这二人却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一般,依旧每日按部就班地行昔日的轨迹,相处间亦甚是融治。
尤其是沧琰,仿若当日的未来魔君从未出现一般,一行一动皆与当真身在此时的小沧琰一般。若非那双眸底黯淡无神的紫眸出卖了他,云慈怕是当真会以为他又成了此间的小沧琰。
日子便这般将么着过了三两日,直至一夜更深露重,云慈蜷着身子睡在沧琰身侧、将毛绒蓬松的尾巴覆在身上当作被子盖。却被一阵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掺杂着女子低低的鸣咽所惊醒,肉垫着地轻声下了榻,悄然行至虚掩的木门之后,湿润的鼻尖动了动,扭了扭头将虚掩的木门挤开一道狭窄的缝隙,浅灰色狐狸眸朝外望去。是时月光凄清,照见不远处那株枯树下,容漓单薄的身影正微微发颤。她紧蹙着眉,长睫垂落,面上交织着痛苦与挣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而她身侧又站着另一名女子,一袭桃粉色衣裙,两手紧紧揪在容漓的袖摆之上,面上哭的梨花带雨,口中不住疾声说着什么。她二人站得甚远,云慈此刻又身在小雪狐体内,听不清明。不过瞧她神情,应当是恳求之语。
似乎说至情急之处,那粉衣女子倏忽一掀衣裙,“"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容漓面前。而容漓似是拒绝,不住地摇着首,步履愈发往后退却,直至后脊抵住杞树的树干,退无可退。
那粉衣女子却仍旧不依不饶,膝行向前、涕泪糊了满面,不住地说着什么。她似是激动至极,声音亦没忍住放大了些,云慈隐隐约约听清了几个词“阿姊、“清元宗”、“混沌元石”。
破碎零星的词句顺着夜风飘进门缝,云慈雪白的狐狸耳尖听得竖起。她这厢听得出神,不自觉朝前探了探身子,鼻尖将将触及门扉,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声音未散,一只少年瘦小的手掌及时覆上门扉,止住了那声轻响。云慈歪了歪头,抬眸朝着上首望去。却见沧琰一手堪堪止住木门轻颤发声,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另一侧门沿上,正低垂着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看什么呢?”
少年初醒时特有的沙哑嗓音自上方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鼻音。微凉的晚风裹挟着少年略微暗哑的嗓音,酥酥麻麻传入云慈耳中,惹得她耳尖不由一颤。
她迟疑片刻,须臾缓缓抬起一只雪白的狐狸爪子,笨拙地试图分开爪尖。几番尝试未果后,她索性放弃,神色自若地将整只毛茸茸的爪子抵在唇边,朝着上首的沧琰轻轻“呼"了一声。
沧琰自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探手将手指埋入蓬松的狐狸毛中,狠狠揉了一把,勾唇纠正道:“是′嘘一一',不是′呼一。”云慈斜睨他一眼,似是懒得搭理,转而回过眼,再度竖起那对雪白圆耳,凝神注视着门外的二魔,试图再闻见些什么只言片语来。沧琰亦抬起头,沿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人一狐静悄悄地扒着门缝,屏息凝神了许久。可惜了他们如今不过是小狐与孩童,远没有来日那般强悍的修为与耳力,容漓和那粉衣女子隔得又甚远了些,交谈声断断续续,究竞听不真切。“阿姊……我……清元宗……佳达
“求你……混沌元石……君上……”
云慈垂眸,从零碎捕捉到的三言两话中暗自推敲。与“清元宗"有着道不明的干系、唤容漓一声"阿姊”、言谈间又提及“混沌元石"的……当日,他们离开宗门之时,师父同崔长老的对话蓦然炸响在她灵台,“若非你与我们的大师姐容浅,瑶姬又怎会轻易盗得那混沌元石!”她缓缓抬眸,将目光凝在那粉衣女子身上,一个名字倏忽浮上心头一一容浅。
容浅、容漓……
阿姊。
她无声地将这两个名字、与那粉衣女子脱口而出的称呼自唇齿间翻覆碾磨了几遍,眸光愈发微暗。如此干系分明的名字,从前竞是无一人发觉么?对于容浅此人,云慈其实了解并不多。只知晓她是与师父和众位长老同一时期拜入清元宗的,是他们那一届的大师姐,亦是崔长老挚爱的亡妻。她从前只以为是因着怕崔长老思念亡妻、过度伤神的缘由,清元宗上下对于容浅素来是讳莫如深,甚少提及她与她生前的事迹,便是连着记载宗门历任弟子信息的卷宗之上,皆被刻意撕去了她的那一页。而今看来,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云慈心中暗自思忖,待此间事了,怕是需得再回清元宗一趟了。这般想着,她竟是一时出了神。雪白绒爪不自觉按在地面,整只狐滞在原地,眸光怔愣,并未留意周遭如何。直至容漓与容浅的交谈声渐渐微弱,良久全然消散在萧瑟的夜风里。
容浅探手扶着一侧枯木的树干,颤魏巍自地面起身。素手拂了拂粉色裙摆之上沾染的几点泥污,旋身朝着不远处的密林行去。尚没走出两步,她复又不知因何忽地驻了足,犹疑着回过首,定定朝着容漓站定的方向深深凝了眼。隔得甚远,夜色又昏沉,云慈看不清晰她面上的神情,只隐隐看出她一双眸中似是有水波流转。
一眼末了,容浅终是下定心神,决然旋身,不再回首。粉色身形没入漆黑的夜色中,连着一片衣角也再看不见,容漓却依旧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