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执念(作话含番外)
银白的月芒斜斜笼住在少年单薄的身形,鸦羽似的长睫微微垂敛,自瓷白的眼底投下两道浅影,他低着眸,叫人看不清楚面上的神情。他分明着一身殷红似火的红衣,却自骨子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寒凉。无论是堪堪维持住身形的成年魔族、抑或是被他方才磅礴的魔力掀翻在地的那几名魔族少年,一时间俱是噤若寒蝉、周身止不住地颤栗。沧琰指尖尚还凝着未散的魔气,冰冷的视线自他们面上划过,蓦地自喉间滚出一声嗤笑:“跳梁小丑。”
他亦不知晓此刻是什么情状,只记着先前着了那魇魔的道,进入到她织就的幻境之中,成了……一条黑白毛发相间的某不知名犬类,跌进了云慈少时的清元宗里。
见到了跟在仙尊吾涯身后,初入清元宗的小云慈。大发善心、随手做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得了小云慈软乎乎的一声"小哥哥”,正飘飘然暗自得意间,便被一块不知自哪方来的天边飞石砸来了此地。也便是因着有了此遭境遇,方才初见小雪狐之时,他适才一眼便认出她来。眼下正不爽着,自然视这几魔格外不顺眼。沧琰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虽是笑着,眸光淬着渗人的寒意,他缓缓开了口:“过去太久,本座竞是对你们这几个杂碎,一丝印象也无了。”那锦衣少年虽方才猝然被他击倒,可近多日以来将他欺辱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记忆犹在眼前,一时没忍住脱口便道:“你在胡说什么蠢话?”沧琰眼锋一扫,侧目迎上他,冷笑道:“方才还犯愁不知从谁开始下手,如今你倒是自己蹦出来了。”
话音方落,他状若漫不经心地抬起一手,五指微张,掌心倏然凝起一团浑厚的魔气,直直紧锁在那少年脖颈之上,微微旋腕,将他提起悬于半空。少年双脚蓦然离开地面,胡乱蹬着腿,随着黑色魔气将脖颈叩得愈紧,他的面色愈发惨白,良久复又泛起青紫。
云慈下意识想要出言阻拦,狐吻张了张,却终究未能发出一个音节。她蓦然想起师父曾屡番同她与云泽、云瑶三人讲过的,莫要掺足他人的恩怨。心中念着此处不过是魇魔的幻境,其间之人不过虚念,所发生之事亦早已成了定数。云慈偏过头,心中宽慰自己,再怎样说,亦是他们欺负沧琰在前,索性眼不见为净。
良久之后,伴随着几声此起彼伏凄厉的惨叫,四周再度恢复了寂寥。云慈雪白的狐狸耳尖微微一动,只闻得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愈沉。沧琰略带着几分暗哑的声音随即传来:“结束了,可以睁眼了。”云慈原本也并未阖眼,闻言只是旋回首,仍旧没能忍住朝着原本那几魔所在的方向望去。
原本她已然做足了入目便是一地尸骸、血迹淋漓的准备。可目光相及时,却见那处空无一物,唯余尘沙翻涌,莫说是尸山血海,便是连一魔曾存在的踪边都不曾有。
云慈歪了歪头,状若不解。
沧琰却是蓦然轻笑,抬手掩唇咳了两声,嗓音清朗了些:“你以为我做了什么?”
云慈不知为何,经他这样一问,竟是微微有些心虚,浅灰狐狸眸子滴溜溜偏转至一侧,圆圆耳尖朝下耷拉了些,狐吻轻启,挤出一声:“哈哈。”沧琰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自顾接下去她的话,嗓音里隐隐夹带着几分笑意:“你以为……我将他们都给杀了,是么?”云慈抿了抿狐吻,并未出声。
沧琰依旧笑道:“我不过是粗略地出手教训了他们一番,随即便把人唬得狼狈逃走了罢了。”
说至一半,他顿了顿,面上做出几分受伤之色:“你怎的这般想我,怎说你我也一同行事了这么久,竞是一丝信任也无,当真是令人好生难过。”云慈默了默,半响适才开了口,低声道:“嗷呜。"抱歉。沧琰想也不想,便回道:“你说我们不熟?"他面上愈加受伤,甚而十成做作地抬手捂住心口,猛地锤了几下,“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云慈怔了怔,下意识开口解释:“嗷呜鸣。"我没有那般想,我是说抱歉,误会了你,对不住。
沧琰依旧不管不顾:“什么?不是朋友?你这人好生无情!”云慈”
云慈深吸进一口气,良久复又自湿润的鼻尖呼出,一时竟是无言相对。她甚而觉着,她不出声,或许要比出了声更为妥帖些。可她究竟是想错了,此番她不答,沧琰却仍旧能有话说:“怎么,你对我已经厌恶到如此地步,连话都不屑说了么?”云慈心下无奈,张了张口。却委实不知晓该回他些什么,良久复又想到她便是回了什么,他亦是听不明白,反而再牵扯出更多莫名之言来,索性依旧不既他。
沧琰撇了撇嘴,须臾似是想到什么,蓦地幽幽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又叹一声。
云慈适才掀起眼皮,抬眸看他,以为他又要憋出个什么长篇大段的胡话来。却听沧琰话音一转,不再纠结先前什么误会、朋友的,而是低幽幽地道:“唉!还是小时候的你更可爱些。”
云慈舔舐前爪毛发的动作微微一滞,神情不解中,透着三分茫然。这番沧琰倒是看出了她的懵懂,弯唇低低一笑,别有深意地道:“只许你遇见小时候的我,不允我见到小时候的你吗?”话毕,他舔了舔唇瓣,阖眼作怀念状。良久啧了声,依旧不住摆首。闻言,云慈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想到什么,面上倏忽一赧,透过蓬松雪白的狐狸毛,隐约窥得见几分薄红。
沧琰素来便知晓,行事有尺有度方得长远的道理。倒也见好就收,不再逗弄她,只自顾同她道:“我们此番应当是中了那魇魔的囚心咒。”说至于此,他忽然轻笑出声,唇角微漾:“可惜了,她未曾料及,你我会有如此一番遭遇,互换了躯壳。适才成了如今这般,你我分别进入到对方心底的梦魇,成了”
他垂下首,目光落在化作小雪狐的云慈身上,唇角笑意愈浓。他蓦地俯下身,不复先前小沧琰那般温温柔柔地将轻轻她揽进怀里。而是如方才那成年魔族一般,一手揪住她柔软的后颈皮儿,将她提拉起来。小雪狐四爪再度悬空,扭了扭身子,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唧。沧琰恍若未闻,依旧将她提拉在手里,迈步往前,口中数落着:“原以为你我突破幻境的时辰应当相差无几,没想到你竟这般愚钝。若非我及时赶来,莫说是离开幻境,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云慈无奈,心道此事哪里怪得到她头上来?这魇魔幻境的破局难易,素来不是看中术者的修行深浅、亦非是沧琰所提及的愚慧,而是取决于中术者心中执念的深浅。
她凝神思忖了片刻,自认心下并无甚大的执念。幼时记忆缺失,后来便到了清元宗,师父慈爱、同门敬重,便愈加无甚心结可言了。而沧琰……
她敛了敛眸,睫羽簌簌低垂。
无论是凄苦而饱受欺凌的幼年,抑或是同瑶姬之间的过往究竞如何,以及将来受御冥折磨的许些年…桩桩件件,无有一件不能够滋生出心魔。正思忖得出神,云慈并未留意见,身侧的沧琰已然止住脚步,一双紫眸低垂,定定落在她身上。
若是她此刻仍旧身在自己的体内,此番动作实则并不违和。可这般情思展露在一只小狐狸面上,便显得格外突兀。
沧琰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抬手将她提至面前,另一只手屈指自她额心轻轻一弹。
小雪狐眉心一痛,倏忽回过神,一双浅灰色狐狸眸瞪得溜圆,嗔怒地瞪着他。
沧琰挑挑眉梢,眼底余笑未散:“想什么呢?这般用心。”云慈抿着狐吻不吱声,沧琰心中亦知晓,她便是当真答了他也听不明,倒是原本也不指望她回应什么。
暮色昏沉,天光渐敛,唯余一弯银月悬于墨空,清辉盈盈。一人一狐的身形踏着月泽向前,浅淡的虚影斜斜投在地面之上,随着步履渐远,拖曳出两道愈长的印痕。
穿行过深邃的小巷,两面高墙遮蔽之下无却风声。四下静谧之中,连着彼此的呼吸声皆清晰可闻。
良久无言,容漓家的瓦灰院墙终于入了眼。沧琰自虚掩的木门之前站定,一时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皎白的月芒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斑驳的门板上。
他低垂着眼睫,眸中情绪几经沉浮,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蜷,半响终是缓缓落下。
夜风掠过,门缝间泄出几缕微光,映得他掌心一片暖色。他静默良久,阖了阖眸,终是妥协一般再度抬起手,悠悠长舒一口气,一鼓作气“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甫一开门,便见容漓的身影自屋内急急迎出来,满面关切。待目光触及一人一狐身上的泥污与零星几点血渍之时,身形一滞。好半响,她适才寻回自己的声音:“火娃儿,告诉漓娘,这是如何一回事?”
沧琰默然垂眸,陈年的记忆终是回了笼。
他想起来,从前便是这般,他将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负之事事无巨细地讲予了容漓。而向往自他面前始终一副柔弱之色的容漓,却竟是挨家挨户地寻上门去,苍白着脸同人家争辩,执拗地要他们同他道歉。如今经年已过,究竟是物是人非。道歉什么的,他早已不需要了…更何况,该讨的债、该报的仇,他早已亲手了结。良久,他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澈:“无碍的,漓娘。方才回得急,我抱着小狐狸不慎跌进了泥洼里,这才弄得这般狼狈倒是给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