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沧琰
暮色四合,天边落日残阳的余晖,与晚霞交织相融,洒在泥泞斑驳、零零散散几颗碎石陈杂的小径之上,将地面亦映得蒙了层金灿灿的浅晕。小沧琰弯腰俯身,乌黑卷翘的发丝沿着瘦削单薄的肩头微微滑落。他探手自径边的不知名土丘上拔下一株悠悠晃着的狗尾巴草,衔在嘴里,一面半跳半走地往回,一面欢快地摆晃着手臂,绛红衣摆自此间天地中翻飞。云慈淡然若素跟在他身后,雪白毛绒的狐狸爪悬在半空,复又缓缓地落下。竭力绕开地面的一滩滩泥污,每一步皆行得艰难。方才,原本小沧琰依旧是要将她抱在怀里的。可她彼时心头委实是燥得慌,屡次三番将他伸来的手掌一爪拍开,吡着两只牙几尖尖,死活不允他近身。最终更是高高扬起狐狸头,头也不回地自顾踏着步子离了学堂。小沧琰拿她无法,便也遂了她的意。一人一狐,一前一后,倒也行得利落。如今面对这般情形,云慈本能地不欲再自己走下去。爪步顿住悬在半空,迟迟未曾落足,旋即微微扬昂起头,一双狐狸眸子冷冰冰地瞥向小沧琰,目光须臾放软了几分。
可惜她这般动静甚而可以说是轻声细气、几不可闻,小沧琰行在她身前,未曾回头,自然亦是无法留意到她。
云慈见他如此,心下不知作何念想,良久微微偏了偏脑袋,狐吻张开复又闭阖,阖上复又张开。半响终于自喉间挤出一声低低的:“哈!”虽依旧未曾弄出什么动静来,所幸此地人烟鲜少,周遭尚且算得上静谧,她这一声倒也不至于再度淹入空气。
小沧琰耳尖动了动,回过头看她,却仍旧未能领悟到她的意图来。只以为她是走得烦了,在问他还要多远。
抬手摘下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他开口哄道:“莫急,就快了。待沿着此径行至尽头,再拐过一道小巷子,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说罢此话,他便欲旋身继续前行。云慈心下焦急,也顾不得什么莫须有的架子来了。身前少年一袭绛红衣袂将将扬起,蓦然便被银白的尖牙使力咬住,朝后拽着。
小沧琰茫然地眨眨眼,鸦羽似的长睫簌簌踹跹,自夕阳余晕间镀了层金辉。他再度回过眸,垂首低眉望向身后的白狐,神情依旧不解。云慈探出一小截浅粉的舌尖舔了舔唇,却在触及狐吻之上一片绒毛之时猛然回过神。念及自己此刻不过是只小小雪狐,便是行事不妥帖些亦不会有人知晓她心下一横,索性学着旧时小师妹曾养过一阵子的狸奴那般,骨碌碌地翻过身,将肚皮软软朝上,向着小沧琰展露无遗,雪白狐吻亦是微微轻启,自嗓中泄出一声细细的:"……”
小沧琰周身一怔,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一般,鼻腔深处甚而泛起一股子热意。他蹲下身,试探着缓缓将小小的手掌抚在雪狐柔软的肚腩之上,指尖埋入绒毛,触及一片软软的温热。
感触到少年手掌自周身最为柔软之处摩挲的力道,云慈小小的身躯蜷了蜷,强忍着微微的颤意,却到底并未抬爪阻拦。末了,甚至还探出两只雪白的绒爪,爪心的温软的肉垫紧紧抱住小沧琰的手腕,毛茸茸的额头抵着他手心,慌着脑袋蹭了蹭。小沧琰心头像是被她那条毛茸茸的蓬松尾巴尖尖儿反覆扫过,又酥又痒,张开手臂正欲将她抱进怀里。
却闻“啪嗒"一声脆响,不知从哪处的低空之中蓦地被人抛来一块碎石,重重砸在一人一狐身侧的空地上,溅起一片泥污。甚而有一粒泥点甚是不长眼、不偏不倚正落在雪白狐尾之上。
雪狐狸骤然炸了毛,匆忙直起身子。
小沧琰亦是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探手将受惊之余蹦起挂在他裤腿的狐狸紧紧抱在怀里,一双紫眸沉敛,朝着四方扫视。“嗤!"一声虽听起来年纪不大、却满满淬着恶意的嗤笑声自巷陌转角处传出。
不出多时,几名年纪同小沧琰相差无几的少年走出来一一正是昨日欺凌他的那几人。
昨日时辰过晚、巷深影重,云慈并未有暇去细看他们如何,此刻天光尚存,倒是看得明了。
这帮子少年统共有六人,为首的那人一身的织锦缎袍,明眼便可觑得家底颇丰。其余那五人,虽皆身着布衣麻衫、却个个面色红润,连袖口都浆洗得挺括,一眼瞧去便看得出是被家中护养得极好的。为首那名少年略一扬手,便与其余几人齐齐疾步上前,一股脑将云慈与小沧琰一人一狐围堵在小径中央。
小沧琰似是曾经被他们欺负得多了,甫一见到来人,瘦削的身躯便熟稔地微微打着颤。
云慈感触得分明,一层衣料相隔之下,依旧能够清晰地闻见少年的心心脏自胸膛之内疯狂撞击着,胸膛猛烈地沉沉浮浮,震得她耳尖发麻。感受到小沧琰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愈发收紧,云慈没忍住轻轻闷哼一声。前者适才恍若从梦中清醒一般,匆忙卸了几成力度,低着声音同她道了声:“对不住啊。”
云慈耳尖被他口中的呵出的温热气息灼得一缩,须臾偏过头,轻起狐吻“嗷"了声,算作应答。
那厢几名少年见自己被他们忽视得彻底,愈发气急。为首的那人更是忍耐不住,猛地冲上前,提起拳头便欲往小沧琰的面上招呼。小沧琰急急侧身避过,瞪着一双幽紫色的瞳孔,认真地道:“你们不能再欺负我了,我不再是没有人要的小野种了。我有漓娘,有名字……我叫火娃儿。”闻他这话,那几名少年笑愈发猖獗,为首那少年更是笑得近乎前仰后合。末了见小沧琰依旧满眼懵懂,他故作“怜悯″地垂了垂眸,颇“好心"地道:“我们欺负你,难不成还非得要有什么由头,就是纯纯瞧你不上眼,不成吗?”“再者说,你说你有′漓娘'、有名字,"他面上分明仍旧是副稚气未脱的少年之态,眼底却分毫不掩饰浓烈至极的恶意,“这涂桑镇上下谁人不知,那容漓寡居多年,自己又没有孩子,平日里最好收养你们这般没爹没娘的男·重童……说至于此,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小沧琰自上而下打量个遍,像是条浸着黏液的毒蛇一般自他身上游走,语气旖旎得令人作呕:“……谁知晓,打得什么主忌。
小沧琰瞳孔骤缩,浑身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声音里带着从不曾有过的狠戾道:“不准你们这么说漓娘!”
“这便急了?我还没说名字呢!"锦衣少年夸张地后退半步,眉眼皆笑作两道褶皱的缝隙,“火娃儿……倒是同我家中那条蠢犬的名字蛮般配的--狗剩儿!几名少年再度哄笑作一团,一片刺耳的笑声之中,小沧琰的面色愈发难看,却听那少年继续道:“连个姓氏都没有,果真是……小、杂、种。”小沧琰似是终于按捺不住心下熊熊燃起的火焰,先是将云慈稳稳安置在地面上,旋即也顾不得能否打过,指尖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朝着那少年狠狠扑过去。
奈何寡不敌众力量悬殊,他转眼便被五六双手死死按倒在泥地里,那锦衣少年狞笑着高高抬起一条腿,鞋底沾着的泥污正对着小沧琰的一侧面颊。小沧琰在压制下徒劳地挣动,卷曲的发丝沾了泥水黏腻地贴在苍白的面上,却是怎也挣脱不能,只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咽。云慈眸光一凛,瞳孔倏然竖起,抬爪便是一记虽不致命,却足够将他击退的灵力。
她倒是实在想不明白,昨日方才被她击得屁滚尿流、仓皇逃跑,今日怎就忘性这般大地敢再来寻小沧琰的麻烦?
为首那少年见迎面而来的灵力,却是分毫不畏一般不闪不避,神情间反而隐隐透出几分兴奋,回过头,不知朝着什么地方招呼着:“二舅舅!她就是我昨儿个同您讲过的会使用灵力的白狐!”
他这一语未落,便见他面朝的方向一道黑色虚影倏忽掠过巷墙,再现身时已然至于那少年身前,甫一抬手,便将云慈这一击轻松化解了去。他轻笑着:“小雪狐,我们又见面了啊。”云慈眸光微敛,方才再见时她还并未认出,如今却是想起来,他便是她初至此间幻境之中认出她是雪狐欲捉却被那对好心的母女阻拦下的黑袍魔族。眸光寒意更甚,雪白毛绒的狐狸爪亮起爪尖,自地面磨出几道浅痕,随即周身迸出一道磅礴浑厚的灵力,猛然朝他袭去。那魔却是笑意更浓,不慌不忙地扬手取出袖间早已备好的缚妖锁,朝着雪狐狸扑来的身影随手一丢。
若是曾经的云慈,这般玩闹似的法器自是耐不得她如何,可如今身处于小雪狐的身体里面,只得受束于此。
一时不慎中了招,被倏然放大的绳索牢牢捆束住,“啪嗒”一声坠在地面的泥泞之中,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小狐狸!"同样狼狈倒地的小沧琰担忧地喊道。那魔抚掌大笑,俯下身探手揪在雪狐狸后颈的皮毛之上,将她小小的身形提拉在半空。
“省省力气吧,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那魔恶劣地探出两指,捻在雪狐的耳朵尖尖上,重重发力一拧,云慈出自这具身躯本能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你放心,我的刀工甚好。倒时给你剥皮,定会割得利落些,叫你少受些苦楚便是,"他面上笑意愈发狰狞,殷红的舌尖舔过贝齿,“待我用你这身子皮毛,献与魔君换得黄金万两,定会将你好生安葬。”小沧琰眼睁睁地望着云慈雪白的狐身在半空中徒牢地挣扎,锁链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良久,似是力竭,蓬松的尾巴尖尖亦无力地垂落。那魔狞笑一声,抽出腰侧别着的狭长弯刃,朝着雪狐狸翻覆比划着,犹疑着自哪处下刀,能将她这一身皮毛剥得完全些。刃尖刺入雪白绒毛的瞬间,小沧琰目眦欲裂地嘶吼着:“欺负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狐狸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朝我来啊!”锦衣少年冷笑着,靴底究竟重重碾上他的脸颊。泥水灌进鼻腔的瞬间,他隐隐约约听见对方愉悦的声音:“你还怕轮不到你吗?”一阵扭曲的笑声里,少年暗沉压抑的闷哼与雪狐微弱的鸣咽纠缠在一起,回荡在幽幽深巷,经久不息。
云慈仍旧不曾放弃抵抗,倒不是贪生,而是心下清明,此处不过是魇魔织就的幻境。若是当真自幻境之中死去,便再回不得现世了。她还有太多未竞之事,还不曾寻回失踪的小师妹、不曾报答师父的教养之情、仙尊的救命之恩,不曾……
目光几番涣散,流转间最终竞不自觉落在小沧琰的身上……虽说明知此间之事皆是早已发生,却依旧不忍心留他一人。“唔……“再一声低吭过后,无人留意间,不知从何处崩来一颗剔透的小石粒,落在小沧琰的眉心,复又悄然融入其间。须臾,一道刺目的紫光自他眉心骤然烁起,强悍磅礴的魔力倏忽自他体内倾泄而出。
玄靴踏在他面上、方才尚且笑得肆意张狂的少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猛然击飞出去,其余几名少年亦扛不住余波的牵连,蓦地栽倒作一片。便连那成年魔族亦是承受不住,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腥甜,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云慈雪白的狐狸身躯倏然坠落。在雪白绒毛沾染泥污的前一瞬,沧琰忽然抬起手,一道浑厚的魔气接住她,魔气托着虚弱的小狐至于他身畔。沧琰手指蓦然收紧,魔气亦是一收,却是温柔地未曾伤及云慈分毫,只将那缚妖锁捏得粉碎。他自地面拂了拂衣摆,从容站起身。虽依旧是少年的身形,一双暗紫色瞳眸却不似先前的懵懂,而是淬着渗人的寒意,冰冷如同视死物一般的目光自那帮子倒地不起的魔族少年、与那成年魔族身上一一划过。最终却落在被那团魔气稳稳拖在半空的雪狐狸的身上,一道云慈再熟悉不过、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声自他唇齿间溢出。“云慈啊云慈,到头来,还不是要本座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