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火娃
皎皎月华如练,透过墙沿的小窗细细密密地倾入屋内。似丝缕云绸般覆在小沧琰与容漓交叠的袖摆之上,将他二人的轮廓勾勒出一层淡淡的浅晕。云慈眸光微敛,雪白蓬松的绒毛之下,两道浅窝似的狐狸眉微微一蹙,心念踹跹。
不对。
狐狸绒爪不自觉收拢指尖,抓向地面。
云慈心中暗沉: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无论是依照沧琰曾经同她讲述的过往中所提及的、抑或是仙门中人盛传的。她原以为,沧琰与瑶姬之间,皆当是恨生恨死、血海仇深的干系,而绝不该是眼前这般。
圆圆耳尖微微一动,睫眸微旋,落在他们身上,却见小沧琰依旧是那副稚气未脱的笑脸,而容漓…低眉顺眼间,亦不过是副弱柳扶风、小意温柔的姿态,哪里瞧得出来半分魔界护法的模样。
她将目光沉沉凝在容漓面上,复又深入她的眸中,似是想要从中窥出些什么隐藏的思绪来,却究竟一无所获,唯有一片澄澈清明,倒更像是真情流露。云慈不解,这般的不解始终持续至她被小沧琰抱在怀里,跟在容漓身后,行至魔界边陲。<1
此处与凡界接壤,人烟鲜少的巷陌一名尽头立着一座学堂,青木搭建,檐角悬着串褪色的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
容漓广袖轻拂,径自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不假思索地带着他们步入那学堂之内。屋内陈设素简,十余张木案之前稀稀落落坐着五六名孩童,正晃头晃脑地朗声齐诵着诗文。
直至夫子手执一块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叩在桌案之上,诵读声骤止,云慈适才回了神。
但见那夫子负手踱步,自散坐的学童间穿行而来,灰扑扑的布衣扫过泛黄的竹简,衣角不慎沾染几点墨痕,最终停在他们一行人狐的面前。他乌黑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最先进入屋内的容漓身上,随即缓缓下移,瞥向半侧身子掩在容漓身后、怀里抱着只雪白小狐、一双紫璨璨的大眼睛虽有些情生却仍盈满好奇地朝着四处打量的小沧琰。云慈有些警觉,脊背微微弓起,雪白毛绒的尾巴炸得愈蓬松了些,原本处于室内荫光处浑圆的狐狸眸子微微竖起,两只白白的尖牙亦是若隐若现。爪尖不自觉抵住小沧琰的袖摆,又恍然怕伤到他一般,将无意识探出半截的指甲缩回肉垫之内。小沧琰似是觉察出她的异常,探出瘦削的小手顺着她后脊的绒毛抚了抚。<1
那夫子将她这般模样尽收眼底,眼角弯出一道细纹,没忍住启唇轻笑一声,旋即复又重新抬起首,望向容漓:“这孩子…你又是从何处寻来的?”容漓垂了垂睫羽,目光自室内几名孩童身上扫过,良久适才抬眸同他道:“同他们一般,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娃儿罢了。”他二人又沉声交谈了几句。
云慈适才知晓,这一屋子的五六名孩童,皆是与小沧琰一般,为父母抛弃、流浪在外。幸而被容漓收留下来的,又被她送来此处学堂,托付与此夫子教导。
她蜷在小沧琰怀里,耳尖微微一动,雪白狐狸小小的脑袋疾速运转着。此间发生的桩桩件件,无一不印证着容漓并非恶人。可她若非恶人,又为何会将治琰献与魔君御冥修炼邪功,又为何会……为沧琰所杀。1尚未思忖出个所以然来,便见那夫子俯下身,抬起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掌抚向小沧琰发顶,顺着他微卷柔软的发丝捋了捋,温声朝着他问道:“小娃儿,你名唤什么?”
小沧琰浑圆的紫眸眨了再眨,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轻抿着唇瓣低着嗓音答道:"”我……没有名字。"<1
“没有名字………那夫子听闻他这般答复以后,神情略微一滞,旋即轻旋眸光,落在他身上那一袭自此间屋内一众素衣之间格外扎眼的如火红衣之上。云慈一双狐狸眸子沿着他的目光移去,眼眸微微一抽。不得不感慨,沧琰的审美当真是多年来始终如一。这身衣裳,是容漓今日晨起时带着他二人去成衣铺子里,沧琰一眼便相中了的。小小的少年目光触及那衣裳的一刹,一双紫眸倏然亮若星辰,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不肯松开,竞是欢喜得迈不开步子。容漓见他这般情状,一时间拿他无法。这衣裳又只是染色略扎眼了些,银钱倒是与寻常衣裳无异,她便也依了他,将此衣买了下来。她犹然记得,小沧琰当时两手视若珍宝一般,将这身红衣捧在怀里,喜爱得不得了。若非他那时身上的碎布衣衫着实不体面了些,他甚至不舍得将它换上夫子望着面前,璨目的红衣将小娃儿苍白瘦削的脸庞,亦是映衬得有了几分血色。他沉着目光端详须臾,忽然福至心灵道:“你既这般喜欢红衣,便唤你“火娃儿′如何?"<1
火娃儿…耳畔传来熟悉的称呼,云慈眸光微怔。蓦地回想起,先前在幻境之外,那魇魔便是如此称呼的沧琰,一个不甚可能的猜想渐渐浮上心头,又被她兀自压下。小沧琰神情欣喜,眉眼弯弯,似是十足满意对方为他取的新名字,脆生生应道:"好哇!那我以后便也是有名字的了!”他扬起脸,稚嫩的面颊之上绽开明朗的笑容:“从今往后,我叫火娃儿',再不是他们口中的外野种了!"<2
容漓敛了敛眸,闻言甚是怜惜地抬手轻拍了怕他的肩臂,半响复又轻声同那夫子交代了几句,便旋身离去了。
待木门“吱呀”一声再度闭阖,夫子适才牵起小沧琰的手掌,为他寻了处靠近窗子的空位置。窗棂间漏下的几缕阳光正巧落在那方小小的书案上,夫子温声道:“火娃儿,今后再来学堂,你便坐在此处。”小沧琰乖顺地点头应了声,袖摆拂过案几,旋即利落地跪坐下来。云慈被轻轻置在他桌案旁侧的另一只蒲团上,雪白的狐狸尾巴覆在身上。“天地玄黄之初,宇宙洪荒之始,天地间不仅只有仙、魔、凡三界。而是在那仙界之上,还有一界,名曰′神界'。只是自千百以前,不知为何,那神界便不再被提及,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夫子将修长的戒尺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在自己掌心,衣摆轻扬,行在满屋的弟子间。
他念至一段末了,稍顿了片刻,将戒尺自途径的一处小童的桌案上叩了叩。那小童原本神思已然不知飘摇至于何方,闻声被猛地惊回现世,瘦小的身极被吓得一颤。
满室的童声朗朗响起,惊起窗外逗留的几只飞鸟。小沧琰紫眸晶亮,学着邻座孩童的模样,捧着竹简不知所谓地摇头晃脑。他虽不识字,却也跟着咿咿吸呀地念,懵懂的声音混迹在诵读声中,显得有些好笑。云慈自湿润的鼻尖轻轻舒出一小团白雾,须臾偏过头,将下巴枕进松软的雪白尾巴里面,周身浴在暖融融的日光下,竞是有些泛了困。许是近些日子奔波匆忙,许久没能好好休憩;又或是小小的雪狐身躯不堪重负了些。云慈一时只觉着周身疲倦至极,眼皮几番耷拉下来,良久终于放弃挣扎一般,重重阖上,放任神识渐渐松弛下来、沉沉睡去。小沧琰微微侧过眸,留意到她这般,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唇角勾了勾。探出一手轻轻在她身上抚了抚,诵读的声音亦自觉放低了许些…不知晓过去了多久,云慈意识朦胧间,再度睁开眼眸时,却发觉学堂早已散课。窗棂之外,夕阳半落,将天色染得橘金与绛红相接,时至傍晚。其余弟子早已离去,满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小沧琰和那夫子两人一狐。那两人皆围在她身畔,围视着她的睡颜。尤其是小沧琰,少年跪坐在蒲团之上,两手托腮,一双紫眸近乎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云慈倏然清醒,浅灰的狐狸眼蓦地瞪圆,面上一赧。若非有层厚重的雪白毛发遮掩,怕是整张面颊都要羞得烧起来,一直至耳根之后,皆是要染上红云。她安抚自己,如今她这身子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雪狐狸,小狐狸贪睡些,委实再正常不过了,有何好大惊小怪的。
她掩下心下慌乱,强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却一时不慎,毛绒前爪的肉垫踩到尾巴尖尖的软毛之上,复又“啪嗒"一声,一个趣趄跌回到蒲团上。小沧琰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双紫眸弯作两道小小的月牙儿。夫子自他旁侧负手而立,见状亦是忍俊不禁地摇头。云慈愈发羞赧,狐狸耳尖烧得通红,近乎是透过雪白的绒毛皆能看得分明。许是良久身处雪狐身体内,思绪亦变得简单了些。她一时间竞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蓦地扬起一爪,狠狠拍在小沧琰的面门之上。却在当真触及前,硬生生收起利爪,只用肉垫自他鼻尖狠力一按。究竟是身量小,纵是她这一击使出了整只狐狸周身的力数。呼在小沧琰面上,他却只感触到她掌心肉垫的一片温软,竟是连栽歪都不曾有分毫。眼见小狐狸愈发恼火,小沧琰似终于有所领悟一般。连忙抬手捂住方才被她全力一击的鼻尖。装作吃痛地朝后跌坐下去,口中发出一声十足夸张的:“唔!好痛!”
云慈如何看不出他究竞如何,狐吻轻抿,一时无奈,半晌只得睫眸微旋,生硬地偏转过头去,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