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寿目送着庞星二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冷笑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书房内再度恢复了寂静。午后温暖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的冷笑如秋风一般,轻盈地散落到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因长时间蹲在房梁上,越飞光的腿有些麻了。
她小幅度地动了动,换了一个姿势,这才朝着下方望去。
刘寿已经朝着书阁走去。
他的步伐带着几分急切,甚至不小心碰掉了书桌上的砚台。
砚台落地,发出一道沉沉的响声,在地板上轱辘轱辘地转了一圈。
刘寿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他快步走到书阁前,伸手抽出架子上的一本书。
越飞光眯了眯眼。
她的视力不错,而刘寿就在她的正下方不远处,探头仔细一看,就看清了那书刚刚所在的位置和名字。
《南邦奇物图志》
看到那书的名字时,越飞光指尖轻动了一下,心里暗道可惜。
她刚刚都看到这本书了。如果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应该就能拿到钥匙全身而退了。
不过现在倒也不晚。
越飞光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继续盯着刘寿的动作。
刘寿拿出那本《南邦奇物图志》,便迫不及待地查看起里面的东西。
泛黄的书页被翻开,出现了一个人为挖出来的狭窄暗格,格子里躺着一把银色钥匙。
拿出钥匙端详片刻,刘寿缓缓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直的脊背也颓然地弯下来。
“……还好没事。”
他失神地轻声自语着,又将钥匙夹进书中。《南邦奇物图志》被放回书阁中,与其他藏青色封皮的书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但他大概没想到,越飞光蹲在房梁上目睹了全过程,并记下了《南邦奇物图志》的大概位置。
只要刘寿一离开书房,她就会拿走书里的钥匙,逃之夭夭。
不过,有些出乎越飞光意料的是,刘寿将书放回原位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有些颓然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怔怔地盯着窗外。
那表情中没有越飞光预想中的小人得志,反而显得有些失魂落魄、茫然不知所措。
越飞光疑惑地眯起眼。
有些反常。
她又换了个姿势,盯着刘寿的动作。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近乎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就这样呆怔半晌,门终于被敲响了。
“老爷。陈师要见您。”
这道声音打破了房间中微妙的平衡。刘寿如梦初醒般站起身,又恢复成往日的儒雅文人模样。
“又请。”
于是,书房的门又开了。
一道身影逆着光,拿腔作调地踱着步子走进来。
午后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他身上,光芒描摹出他的轮廓,让他那个凸出的肚子显得更加臃肿。
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他与“肚子”谁是主、谁是从。
正是陈孟伯。
那日在郡府门口与他起了争端后,越飞光就再也没见到这位顶流神棍。
今日再见,发现陈孟伯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即使见了同阳郡的郡守,他的脸上仍旧不带一丝谦卑,只有满满的傲慢。
“刘太守。”
陈孟伯腆着肚子,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显然对这里已经很熟悉。
“安排得怎么样了啊?”
刘寿沉声道:“已经没问题了。”
他坐到陈孟伯的对面,神色是说不出的凝重。
陈孟伯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这次还真是惊险。如果你这边出了岔子,坏了计划,那位饶不了你。”
那位?
敏锐地捕捉到了重要信息,越飞光心头一动。
那位……是指刘寿效忠的人吗?
想起之前庞星二说的,刘寿因为得罪了人被贬到偏远的同阳郡,再结合陈孟伯的话,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
刘寿似乎卷入了什么政治斗争。
食魂蜉蝣的事,也许就和他上面的人有关。
而陈孟伯……从两人的举止来看,这个陈孟伯也是“那位”的人,而且说不定比刘寿更受重用。
越飞光心头定了定,凝神细听二人的对话。
许是房间闷热,刘寿的鬓边渗出几滴冷汗。他用袖口擦了擦,低声保证道:“放心,我这边不会出纰漏的。”
陈孟伯没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啜饮一口,这才看向刘寿。
“那个越飞光,又是怎么回事?”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越飞光挑着眉,忍不住屏住呼吸,紧盯着下方的二人。
“越飞光?你说那个……”刘寿紧皱眉头,“我调查过,她之前在青槐村附近几个村子活动,声名不显。按理说,应该也只是个徒有其表的骗子。”
越飞光撇撇嘴。然而还没等她在心里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陈孟伯却先不乐意了。
“不对。”
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力道之大,甚至让桌子震了一震。
“那个臭丫头,绝对不是什么滥竽充数之辈!况且——”
陈孟伯眼睛一转,视线落在自己凸起的肚子上,脸上迸射出比秋风还寒冷几分的杀意。
“若她是骗子,又怎么可能杀了守灯人?”
刘寿忍不住道:“可当时参与守夜的共有三人。庞星二是庞家的人,自然是有些本事;那个李悬仙虽不是饮者,但武艺高强。守灯人说不定是他们二人杀的。”
陈孟伯面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那个臭丫头不可小觑。”他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里面闪烁着微不可察的精光,“我劝你早点除了她。如果你不动手,我来。”
越飞光:“……”
越飞光趴在梁山,静静地听着这两人商量着怎么对付自己。
这个陈孟伯急切地想干掉她,还真是记仇。
又或者……
越飞光忽地想起自己听到的,那声仿若来自陈孟伯腹中的心跳。
难道是因为她听见了那心跳,无意中窥探到了陈孟伯的秘密,他才想斩草除根?可是一声心跳,又算什么秘密呢。
正想着,刘寿也开口:“不行。之前她初来乍到,还能把她安排去守夜。但越飞光现在跟庞星二走得很近,杀了她恐怕会引起庞星二的注意。”
陈孟伯面颊抽动:“那又如何?一个天真的公子哥,一块解决了就是。”
“但他身后有庞家撑腰。”刘寿断然拒绝,“庞家势大,不能得罪。你若是因一己私欲惹上庞家,肯定会引那位不快。你也不想这样吧?”
他似乎觉得陈孟伯想除掉越飞光就是出于一己私欲,所以极力劝阻他。
“哼。”陈孟伯咬紧牙关,脸上闪过凶色,“现在不除掉她,你早晚会后悔。那个丫头,绝对是个威胁。”
虽然这样说,但他也没有再要求刘寿对她动手了。
越飞光觉得,陈孟伯太抬举她了。
她这个骗子行业的小萌新,怎么威胁行业巨头呢?
不过听两人这么说,她也对他们口中的“那位”愈发好奇起来。
陈孟伯和刘寿没注意到房间中还藏了第三人。
不过这二人还算谨慎,也没说什么机密,偶尔涉及重要内容,都说得云里雾里,活脱脱两个谜语人。
听了半天,越飞光只得到两条没什么用的信息,于是开始琢磨起如何在这两人的眼皮底子下,拿走钥匙并顺利脱身。
幸好,她一直是幸运的。又谈了一会儿,陈孟伯就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而他走了没一会儿,又有丫鬟来通报,说夫人那边又晕倒了。
郡守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刘香君出事后,她更是郁结于心,每隔几日就要晕倒一次。
刘寿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说着推门走出去。
越飞光在梁上等了一会儿,确定刘寿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这才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蹑手蹑脚地走到书阁前。
她还记得《南邦奇物图志》的位置。伸手取下书,钥匙果然就藏在里面。
拿了钥匙贴身放好,越飞光走到房门前,朝门外望了一眼。
因为要与陈孟伯密谈,刘寿支开了守卫。而郡守夫人晕倒得太过突然,刘寿离开时忘了吩咐人看守书房。
现在那两名守卫不在,书房无人看守,也方便越飞光逃跑了。
越飞光轻手轻脚打开书房,见四下无人,就揣着钥匙,低头跑出小院。
进来时正值午后,出门时天色渐晚。胭脂色的霞光静静地铺洒在驱神花上,让那妖异花朵的色泽愈发妖艳。
抬起头,没看见月亮。只看见一颗星子点缀在天边,孤独地亮着。
越飞光动作灵活,一路上并未引起什么怀疑,很快就回到了别院。
进了院子,没碰到什么人。略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谁知刚一开门,就见一道人影正老神在在地坐在她的桌旁。
越飞光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抽出袖中的短刀。
过了几秒,才看清原来坐在桌子旁的不是别人,而是穿着身绿色丫鬟服装的翠莺。
那日离开小楼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过,越飞光也没主动去找她。
见翠莺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越飞光有些意外:“翠莺姐姐?”
她收起短刀。
“你怎么有工夫来找我?”
翠莺盯着桌上的茶杯,看也没看她一眼,只低声道:“我要走了。”
越飞光重复了一遍:“走?”
翠莺道:“我本来就不是郡守府的丫鬟。”
越飞光有点搞不清楚了。她坐到翠莺对面,捧起脸看着她:“食魂蜉蝣的事,你调查清楚了?”
翠莺用灰眼睛看她,没说话。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不甚明亮,里面藏着淡淡的死气。
“不说就不说嘛。别对我那么凶,我害怕。”
越飞光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招呼也打完了,你要走就走吧。腿长在你身上,我又拦不住你。”
翠莺看她喝完茶,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面前。
意思很明显。
越飞光警惕地捂紧衣服和钱袋:“我没钱还你。而且你之前也没说要还啊,按理来说,这笔钱刘寿应该能报销的。”
一路上她吃吃喝喝,花的都是翠莺的钱。见她伸手,越飞光下意识以为她找自己要钱。
拜托,她这么穷,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是从李悬仙那里赢来的百宝袋了。
翠莺冷冷道:“别装傻。令牌还我。”
她这么一说,越飞光才想起来,自己在悬崖边上的时候确实捡到过一块隐神司的令牌。
在“还”与“不还”间挣扎了几秒,越飞光选择嘴硬:“什么令牌?我没见过呀。真是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隐神司的令牌。”见她负隅顽抗,翠莺敲了敲桌子,“别装了,我知道在你那儿。”
看她说得这么笃定,越飞光泄了气,给自己找补道:“好吧好吧,其实那个是我在地上捡的,还以为没人要了呢……”
她掏出令牌,放在桌上。
“喏,还你。”
铁制令牌放在桌上,发出沉沉的磕碰声。令牌正面“金盏花”三个字暴露在空气中,字字分明。
越飞光道:“翠莺姐姐,金盏花是你的真名吗?那我叫你金姐姐?”
翠莺道:“我不姓金。”
“那……花姐姐?”
翠莺嗤笑一声:“我也不姓花。”
她拿起桌上的令牌,简单扫了两眼,突然又把令牌推到越飞光面前。
“我没有姓名,只有代号。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这个令牌——”
金盏花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越飞光。
“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什么用场。你想要,就先放在你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