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苦婆

庞星二道：“看什么呢？”

越飞光频频回头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刚刚和官府的人聊了一下。”

越飞光左看右看,也没再看到什么蚯蚓，只能暂时回过头。“说了些顺平郡的事。他说的有点吓人。”庞星二“哦"了一声：“别想那么多了，就算那里真有什么，有玉笙夫子在，能有什么问题？”

作为方生陵府的老师，玉笙虽然只负责教授一些理论，但实力却一点儿也不弱，甚至是几个下星阶班级的夫子中最强的。越飞光也感觉，自己这几日总是疑神疑鬼的。“你说的也对。”

她放下心中杂念，眉头一挑，看到前面路上有棵大树，就指着那树道：“我们比赛，看看谁先到那里。”

不等庞星二反应过来，她就一拍马匹，朝着那树下跃去，只留下一路的风尘。

即将接近第三个任务的地点，梅字斋的弟子们也有了紧迫感，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就这样快马加鞭，众人提前一天到达了第三个任务地点石溪村附近。到了石溪村附近，玉笙开始介绍此次任务的内容。“有村民最近行为异常，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所以村长将这事报告给了隐神司，请求隐神司派遣饮者解决。”

因为那些村民没出现危害他人的行为，所以这个任务的等级很低,被当成了给弟子们的考验。

“这个任务涉及人,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简单粗暴地处理。”玉笙放下手里的卷轴，慢声嘱咐。

“与人沟通，也是完成任务的重要环节。若是处理得不能让村民满意，他们可不一定会把旗帜给你们。”

众弟子摩拳擦掌：“玉师您放心吧！”

“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

说着，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策马朝着村子里跑去。越飞光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和急切的其他弟子相比，她更像是来散步的。“越飞光，你走快点儿，他们都进到村子里了。”越飞光道：“他们乐意多做点事，就让他们多做嘛。让喜欢工作的工作，让喜欢偷懒的偷懒，这叫按需分配。”

说着，她敷衍地拉了下缰绳。

那马也知道她不是真心想走快点，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还停下来，吃点路边的草。

“我这马也不是很勤快。”

庞星二道：“你以为它是跟谁学的。”

越飞光不爽地抖了抖马缰：“别吃了，每天喂你三顿，还不够你吃。”正想着往前走，突然看到被马吃秃了的草丛中，露出一个小小的雕像。她赶紧招呼庞星二：“你快过来看！”

庞星二道：“什么？”

他原本已经走出一段路，听见越飞光的呼唤又走了回来，探头朝草丛中看了眼。

“雕像？″

沉吟两秒，他翻身下马，捡起那小雕像，放在眼前看了看，又递给越飞光。“这是什么？”

越飞光把雕像接过来。

那雕像只有手掌大小，由石头雕刻而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铁灰色。

石像雕工粗糙得很，又经历风吹雨打，被磨损得严重，根本看不出原来雕的是什么东西。

一坨。

越飞光只能用一坨来形容这东西。

“可能是这里村民供奉的神？”

想起上陵县那个小吏和她说的话，越飞光有些不确定地猜测道。不过他们供奉的东西，可真够抽象的。

庞星二道：“我看还是把这东西放回原处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冒犯了人家多不好。”

越飞光一想也是，索性把那石像放回了原位。再一看其他人，已经彻底进到石溪村中了，两人赶紧加快速度，也跟着进了村子。

一进村，就看见众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玉笙不在，本应该在这里说明情况的村长也不在。

越飞光挤进人堆里，悄悄问边上的何梦由：“怎么了？”何梦由侧头看了眼，发现是她，便淡淡回应道：“情况有些不对。”越飞光道：“我当然知道情况不对。”

情况要是对的话，弟子们也不会神色凝重地挤在一起了。这时，站在另一边的赵西子沉声开口：“那些有异常的村民，也就是我们的任务目标，情况似乎恶化了。玉师现在已经前去探查了。”见到这等情况，弟子们自然是议论纷纷。不过倒没多少人害怕，只是有些好奇。

说话间，身后响起了脚踩砂石路面发出的脚步声。弟子们回过头，随即便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

“各位仙师。”

那声音怪怪的，语气十分含糊，每个字的重音都落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再看那人，只是普通的村民打扮，倒是没什么异样。赵西子道：“这位老伯，请问有事吗？”

村民道：“村长……去那边细说……”

他的语气实在太怪，中间有一大段话听不清。不过结合上下文，越飞光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村长让你们去那边，细说任务的事。

赵西子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说罢，当先一步跟在村民身后，其他人见状也跟上。越飞光抬脚欲走，庞星二却凑到她身边，悄悄指了指身侧不远处。“越飞光，你看那里也有个神像。”

越飞光顺着他所指的地方一看，还真有个雕像。这个雕像磨损程度没上一个那么高，勉强能看出雕刻的东西。越飞光道：“他们供奉蛇？”

这雕工属实有点儿烂，蛇雕得跟筷子一样。工匠没挨打吗？

庞星二道：“你看…那里也有。那里！那里也有！”越飞光环视四周，仔细一扫，果然又发现了几个神像。“怪不得那人说这里到处都是神像。“越飞光摇头，“还真的到处都是。算了，先别管这些东西，我们先跟上吧。”

梅字斋众人跟在那村民身后，从村子中穿过，来到了一个比较气派的屋子门囗。

玉笙就站在那户人家门口。

在她对面，站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她真的已经很老了。

后背弓成了九十度，白发苍苍，皮肉塌陷，脸上满是棕褐色的老人斑，枯瘦如鬼爪的手按在一个拐棍上。

见众人来了，玉笙道：“这位是苦婆，石溪村的事都是她管。”苦婆抬起头，对众人一笑，声音同样沙哑，重音奇怪：“欢迎各位仙师。”她一笑，脸上的皮肉诡异地提起来。众人看了都有些沉默，只能不尴不尬道："苦婆好。”

苦婆乐呵呵道：“都是些年轻人啊。年轻人不错…年轻人，可比我这种老东西强。”

弟子们赶紧推辞。

玉笙道：“好了。”

又转身看向苦婆。

“既然如此，麻烦您把我们带进去吧。”

苦婆点点头：“请进吧。”

她打开院子，带众人进到院落中。那院子挺大，塞下二十个人绰绰有余。走进院子，正好与一个梳着麻花辫，裹着蓝色方巾的姑娘擦肩而过。那姑娘面无表情，见这么多人进来，甚至没给个眼神，自顾自地出门了。苦婆道：“那是我孙女。”

正说着，又有一名男子从屋里出来。

同样没有表情。

他迎面撞见弟子们，也让越飞光看清了他的眼神。空茫的眼神。

直直盯着半空中，没有任何焦距，仿佛走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苦婆道：“那是我小孙子。”

一边说，一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颇有些严厉道：“程儿，见了客人怎么不打招呼？”

听到她的呵斥，那行尸走肉般的男子才顿住脚步，转过身，连一秒停顿都没有，呆滞道：“各位仙师好。”

苦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回去吧。”男子又转过身，没有一瞬停留地离开了。

看见这一幕，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心中都有些异样，只是没有说出来。

苦婆迈进房间，又道：“他就在屋子里呢。”这个"他"，指的应该就是任务中所说那个，有异常的人了。众人鱼贯钻进屋子里。

越飞光朝着屋子里看看，眼中光芒一闪，一只食魂浮游从她指尖飞出来，跟在那男子身后。

见浮游出了院门，越飞光才跟着进到屋里。屋子里挤满了人。越飞光钻进人群中，挤到最前面，才看到房间里绑着一个人。

的确是绑着。

被五花大绑。

而被绑着那人神色狰狞，像是发了疯一般，朝着弟子们吼叫着。若非麻绳绑着，他恐怕要立刻钻到人群中咬人了。越飞光视线在他身上转了几圈，又移动到房间内的其他陈设上。而比起这个疑似精神病的人，房间里的一些摆设反倒更让她感觉可疑。在被绑着的男人身后，是一个小小的柜子，柜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三个海碗。碗中是一些鲜红的液体。

像是血。

而在三个碗后面，供奉着一尊神像。就是越飞光刚刚在路上看到的那种。苦婆站在被绑着的男子身边，用苍老嘶哑的声音说道：“这个人啊，他被神选中了啊。”

神？

听她这么说，众人面面相觑。

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饮者们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若是没有神，世界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异变，人们又为什么会拥有在过去难以想象的力量？

若是有，他们现在又在何方呢？

越飞光道：“他被神选中，要做什么吗？”苦婆看了她一眼。她年纪虽大，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呵呵……他被神选中，是要成为神使，将神的诏谕传达给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好让我们也能沐浴神圣的恩泽。”

说话时，她微微眯起眼，脸上闪过迷醉的神色。“可是，自从…就再也没有神使诞生了。”这老太太，神神叨叨的，太奇怪了。

越飞光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屋里阴暗又潮湿，那三个碗中的鲜血更是闪烁着猩红的光泽，让人心里不适。

她都不想在这地方多待了。

庞星二则是忍不住问道：“如果你觉得他是神使，为什么要发布任务呢？”苦婆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慈祥中透露着丝丝诡异。“这个任务啊，不是我发布的。是我的孙女小桃。”她扯起脖子，叫了两声小桃的名字。但小桃早在之前就出去了。“就是你们来时碰见的那个。”

苦婆用手里的拐杖点了点地，发出一道清脆的碰撞声。“那丫头啊，执拗得很，还不信神。我都和她说咯，不信神啊，是会遭天谴的！”

她陡然加重了语气。众弟子彼此对视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苦婆根本不觉得这个男人出了什么问题。恰恰相反，她还觉得这是好事。众人想帮这男子恢复正常，苦婆肯定是不乐意的，说不定还会生气。屋里又闷又挤，气氛还有些紧张。越飞光和几名弟子出了房间，到院子里透透气。

“这个任务，该不会完不成吧。”

有一名弟子凑到越飞光身边，小声道。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越飞光想了想：“既然小桃才是发布任务的人，我们不如找找她吧。”她又放出几十只食魂酹蟒，分散到村子中去找小桃，同时查看刚刚放出去那只食魂呼蟒探查到的东西。

那食魂蟀蟒跟着苦婆的孙子，一路出了家门，走到大街上。越飞光本以为他出去是要干什么。而是那男子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在街上走来走去。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循环往复。

不仅是他。

几十个村民，同样在街上走着，仿若失去理智的幽魂。几十道身影重叠在一起，时而与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瞳盯着半空，里面没有半点感情。

看得人头皮发麻。

在这些游荡的身影中，越飞光看见了苦婆的孙女小桃。她站在街道上，状态和其他人别无二致。

越飞光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何梦由道：“你看见什么了？”

越飞光想了想，从百宝袋里掏出望远镜：“你自己看吧。”何梦由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越飞光道：“同时控制那么多人？”

何梦由顿了顿，将望远镜还给越飞光：“你知道吗？顺平郡这一带，其实生活着一支古老的部族。”

越飞光问：“什么部族？”

何梦由道：“这支部族自称多娑罗，意思是′被神选择的人'。在梧桐山消失之前，他们生活在山的另一侧。”

越飞光道：“你觉得，石溪村的人就是多娑罗族？”何梦由不置可否：“多娑罗人供奉着他们的神。在他们的传说中，每隔十年，神就会选择一位使者。”

说到这里，她扭身朝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继续向下说。“选出使者后，多娑罗人就会举行一种特殊的仪式，然后共饮使者的血。传闻喝了神选使者鲜血的人，都会得到神明的庇护。”越飞光“咦惹”一声，想起了屋子里那个疯癫的男人，以及柜子上那三个碗。“话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何梦由笑了一声：“越飞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强，这么有恃无恐。早在出发之前，我就做足了准备，去藏书阁查阅了桐州所有信息。”越飞光脚尖点地：“嗯，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不过听何梦由这么一说，她确实明白了不少。“那你说，那个男人真的是被神选择了吗？”何梦由道：“神与鬼，不过称呼不同。那个男人也许是受了什么异常影响，也许是单纯犯了癔症。我们现在不管说什么，苦婆都不会听的。”她向前几步，好似要走到远处去。可走了几步，却又忽然转过身。“对了。“她看着越飞光的眼睛，“那座凭空消失的梧桐山，其实就是多娑罗传说中的圣山。”

越飞光“哦"了一声。

回到屋里，弟子们还在与苦婆交涉。

梅字斋众人试图让苦婆相信，这不是什么神的选择，而是被不好的东西影响了。

而苦婆，就如同所有顽固且自以为是的老人一样，坚持认为这个男人就是受到了神的感召。

和弟子们辩论了几个来回，她忽地抄起柜子上的碗，将碗怼在离她最近的一名弟子面前。

“喝了它，喝了它，你们也能受到神的庇佑！”“不要不敬神！不敬神的人，会遭到报应的。”“年轻人，听我的，快把它喝了。”

年轻弟子们哪碰到过这种事，一个个头摇得像拨浪鼓，纷纷躲远了。见没人愿意喝，苦婆幽幽一笑：“年轻人啊，不敬神会吃苦头的。”说着，她仰起脖子，拿着那个碗，将碗中鲜血一饮而尽。弟子们一个个面色苍白，几欲作呕。

越飞光心想，这个任务真的还有完成的可能吗？正想着，玉笙忽然开口道：“可以了。”

她看了看众人，低声道：“我们出去吧。”众人跟着出去。有人问道：“玉师，我们…”玉笙道：“这个任务完不成了。我们先离开吧。”有人不太甘心：“我们还能再试试……”

玉笙摇头：“别试了，走吧。”

这个任务就这么泡汤了。

弟子们心情低落，越飞光则是瞥了眼玉笙的表情。只见她微微蹙着眉，目露深思，神色微沉。站在她身边的副领队孙止夏同样一脸凝重。

两人时而交换一个眼神，看起来像是在小声讨论着什么。看来，玉笙让弟子们离开的原因，不只是觉得这个任务完不成了。上了马，一队人浩浩荡荡出去，与那群游荡着的村民擦肩而过。越飞光正好从一名低垂着头的女子身边经过，侧目一扫，发现是小桃。她放慢速度，叫了她一声：“小桃！”

小桃根本没有应，像听不见她的呼唤一样，慢慢从她身边走过。越飞光想着，这个小桃应该不信苦婆那一套封建迷信的说法，所以才瞒着所有人把异常报告给了隐神司。

只是现在，她自己也变成这副模样了。

很快到了村口。没人阻拦，众人得以顺利出村。越飞光骑着马，在村子前满是石像的路上走着，忽地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一瞥一一

只见几十道青灰色的影子，就站在村口处。一张张面色苍白，仿若纸人的脸，死气沉沉地对着弟子们离开的方向。

站在纸人们面前的，是苦婆。

她刚喝过血，唇角仍带着几分残忍的血色，正拄着拐杖，带着一种诡异而奸诈的表情，目送着众人远去。

太阳即将落山了。夕阳惨烈的红光落在那些人影上。不知是夕阳光让人产生的错觉，还是真实的某种东西，那些人身上爬满了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

那些细线互相交错，彼此连接。那些人只是站着，浑身血红，仿佛正站在一片血湖之中。

渐渐走远，那些影子也消失在视野中。

“这村子，真够诡异的。”

耳畔响起庞星二的声音。

“那一碗可是人血…她就这么喝了。”

听庞星二提起这个，众人脸上同时露出嫌恶的表情。越飞光见玉笙独自一人走在最前，便策马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玉师。”

玉笙回过神：“是越飞光啊。有什么事吗？”越飞光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察觉到不对了？”玉笙沉默地看着她，半响才道：“你太敏锐了，我果然瞒不过你。没错，石溪村的那些村民.……”

她停顿两秒，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但最后，她还是放弃找出更合适的词语。

“那些村民，很怪异。在他们身上，我感觉不到灵的存在。”灵是灵魂，是精神力量。

再弱的人都有灵，即使是死人，只要没死太久，尸体附近也会有灵残留。玉笙道：“我不清楚他们什么情况。也许和苦婆口中的神有关。”考虑这里还有很多实力不强的弟子，玉笙还是按捺住了动手的想法。越飞光道：“那……放任他们在这里？”

玉笙摇头：“我们先去顺平郡吧。到那里，我会把这件事上报给顺平郡司，让他们处理。”

这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