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再相见
十里驿亭,暮色初临。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数只栖鸦。唐大夫为太子诊完脉,斟酌道:“殿下脉象沉弦而缓,半月散之毒已从厥阴经尽数排出,心脉得护,幸无大碍。”
索江听完,高兴地咧开了嘴,“这么说殿下无碍了?“谢天谢地,他的脑袋保住了。
唐大夫亦露出了笑容,却仍旧慎重道:“毒已解,然殿下任脉虚浮,太冲脉郁,此系悲恸伤肺,思虑损脾所致。当以静摄为要,辅以疏肝解郁之方。另需戒嗔怒、远思虑,万望殿下宽怀,勿使心心神过耗,假以时日,必当康复如初。”闻言,索江大着胆子悄悄往太子面上瞧,心里直犯嘀咕,他听赵影说,殿下和七小姐掉进岩浆河底,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骗到解药的。旁的索江没有瞧见,但殿下在放火烧屋之前,对七小姐那个意味深长的吻,还不惜让七小姐误以为他葬身火海,怎么反而是自己悲恸伤肺?“索江,"九鸣陡然抬眸,正对上索江探究的视线,平静道:“以你对南州的了解,别院那些一刀毙命的刀法,是何人所为?”一刀毙命、不留任何活口,别院上下大约五十多条性命,几乎是瞬间全部毙命,都没来得及呼救和反抗,至少出动了二十个顶尖高手。这得多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做?谁会对一介商贾,下如此重手,莫非是冲着殿下去的?“属下……“索江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南州拥有私兵护卫,能瞬间出动,杀人于无形的,只有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九鸣沉吟片刻,忽问起江州之事,“竞陵王从江州逃了吗?”“未曾,竞陵王还在等陛下的裁夺,大约不会弃城而逃了。“索江道。九鸣眉峰一挑,语气微冷,“那就给孤这个好王叔放个消息,迫他这两日必须出逃江州!”
索江心中一紧,低下了头。如此一来,忠勇侯私放叛军的罪名便做实了。侯府上下一干人等必将遭受牵连,那京墨呢?这厮在崖底救过他一次…“彭瑜可在峡关做好了截杀准备?”
“禀殿下,彭将军日前已率军到达了峡关。“索江垂眸恭敬道。九鸣望着窗外越发浓重的夜色,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吩咐道:“即刻出发,去峡关。”
片刻后,驿站外黑骑一字排开,如离弦之箭刺入夜色中。驿旗在风中剧烈翻卷,独留索江立在门口。耳边响起临走前太子吩咐他的话:“你见过巫医,务必将她找到,安全地带回京都。”索江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番,殿下只说将巫医带走,为何没说七小姐?明明离开前那么不舍,怎么不愿意带走她,若殿下坦白以告,七小姐应该愿意的吧?
他搞不懂男女之事,只得按照吩咐骑马返回流萤谷。巫医最后出现在流萤谷,又是楚楚姑娘的师傅,应该就住在附近,或许就和楚楚姑娘在一起。等他再次折返流萤谷时,只见偌大的别院烧成了一片焦土,一个人都没有,连尸首都不见了,黑漆漆一片,在夜色下格外阴森恐怖。叶府动作怎会如此快?那么多尸体,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全部处理完,那得动用多少人?叶府的大部分人不都随着七小姐来这座别院了吗?索江心下疑惑,未敢久留,骑马回城。等到天亮城门一开,他疾驰回到芙蓉巷,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焦湖味道,心中咯噔一下。他翻身下马,越靠近味道越大,巷子中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好好的院子,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可惜了,那么精致的院子。”“谁说不是呢,叶府众人听说也没能跑出来,哎,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保不准,听说叶府只有一位小姐住着,哎,还那么年轻。”“昨儿个子时走水,那火势当真蹊跷,东南西北四面同时烧起来的……”索江越听越不安,挤到人前,这才看到叶府同样被付之一炬,残垣处仍冒着青烟,巡检司的人正蒙着头巾在里面翻检什么。这是……阖府被灭口了吗?
索江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千头万绪,暗恨自己应该早一点回城,而不是在城外耽搁了一夜。
他压制着心中的激荡,转头问一旁的老者:“劳驾,阁下刚刚说几时走的水?叶家那位小姐怎么样了啊?”
“子时走得水,老朽记得清清楚楚。昨日傍晚前后,叶家小姐才刚刚返家,不想夜半就遭此横祸,真真是天妒红颜啊!"老者痛心疾首的模样,很是为叶小姐感到惋惜。
七小姐死在火海里了?这怎么可能?!索江只觉得恍恍然不知东南西北,没了叶府和七小姐,他去哪里找巫医,怎么回京给殿下交差?这时旁边一个老妪神神秘秘道:“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有烧到隔壁院子,隔壁可是住着忠勇侯世子。”
“我家侄子在巡检司当值,听说起火后,宋世子就搬回了侯府,还受到了惊吓,连夜请了大夫去。”
“造孽啊,我们芙蓉巷最是安静平和,怎么宋世子搬来就闹出了这么多事,又是刺杀,又是放火的,依我说啊,八成就是烧错了院…“嘘,可不敢这么说!”
忠勇侯府,乾正院。
宋昭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她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惊厥呓语、高热不断,巫医和程娘子坐在一旁守了她一夜,都未见好。
程娘子抹着眼泪,心疼道:“小姐打小要强,也最能吃苦,却什么都不说,多灾多难走到了今日。好好的姑娘家,情志过伤,神昏厥逆,定是被那负心人伤透了心。”
程娘子直觉与那日宋昭问她怀孕的事情有关,猜测被男子伤了心,心中愤愤不平,直骂那人是陈世美负心汉。
巫医正拿帕子给宋昭擦汗,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愧疚顿生。茯苓这时端了汤药过来,向巫医和程娘子行了一礼道:“巫医和娘子守了一夜,想必是累了,先去偏房休息一下,这里由奴婢来守着。”程娘子不肯走,抢着从茯苓手中拿过汤药,“我来喂,小时候小姐生病,都是我来喂的。”
茯苓压低声音道:“娘子还需小声些,这里是侯府,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程娘子脸色讪讪,喂药的时候,发现宋昭始终不肯张口,汤药都顺着嘴角滑落进衣领里。
茯苓急忙拿帕子去擦,两人手忙脚乱,药碗反被巫医拿了去,冷静道:“还是我来吧,这汤药不能这般喂,现在小姐需要精心养气,人多反而不好,不如这样,今夜由我守着,明日再换娘子来?”程娘子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苓劝着离开了。巫医坐在床边,用湿帕子为宋昭擦了擦脸,小声道:“阿昭,快醒醒,这可不像你小时候,那时我无论怎么拒绝你,你都不曾放弃,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便打算放弃自己了吗?
你忘了,你还有阿宴呢,当真不要你的阿弟了?他可是用自己的命换你生的机会,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阿昭,你快点醒来吧,阿宴还在等着你,他还等你拿药引为他治病啊,你可不能这般放弃。”
在一声一声轻唤中,宋昭长长的睫毛下滑落一滴泪来,却依旧紧咬牙关,人事不知。
楚楚这时候走了进来,看着床上苍白的脸,和喂不进去的药,眼中含泪自责道:“师傅,都怪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阿姐,让她以为我和世子都出了事。”“没有你和世子这回事,她也会撑不住的,早在碧落崖下,她就惊气入髓,精血两亏,本就强撑着一口气,无论你们有没有逃脱,她都会心君失守,祖明无主。"巫医道。
楚楚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那怎么办?阿姐现在不肯吃药,莫非强行灌药不成?”
“你同她好好说说话,试着唤醒她的意志,多提提世子,少提西院那个人,或许有效。”
楚楚接过药碗,哭道:“阿姐,你快点醒醒吧,阿兄还在等你啊,石楠从江州带信回来,父亲怕是有危险,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快醒吧…宋昭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陷在碧落崖下,无限循环蚀岩蜥袭击她的画面,地动山摇间,只有一个人将他护在怀里,温柔的嗓音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呢。”
画面一转,她跌进水潭里,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口鼻,压迫着她的胸腔,逼得她不停地大口呼吸。耳边一个声音对她道:“七娘,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你等着我,坚持住!"她听到自己说,语气格外认真。
她看到自己捧着破旧的瓦罐,小心翼翼道:“小心烫,"却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咙,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七娘,你撒谎,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他的药引吗?”
眼前一黑,又被灼烧的热浪惊醒,到处都是火,噼啪作响,低哑的声音一直索绕在耳畔:“七娘,忘了我吧…”
天旋地转间,她回到流萤谷别院,却看到尸横遍野,火海连成一片,阿宴呢?
“阿宴,阿宴……“宋昭呢喃道,声音很小,还是被楚楚听到了。“阿姐,你醒醒,阿宴没事,楚楚和阿宴都没事,阿姐你快醒醒吧。“楚楚扑在宋昭身上,大哭不止。
“阿姐,阿宴还在等你啊…楚楚也不能没有阿………宋昭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七娘…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你不是要给他做药引吗?不要了?”
“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好一个银货两讫,难道我还欠你一个子嗣?那便偿了你的心……“七娘,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一一”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了她,“阿姐,快跑,一定要活着……阿姐,你快醒……
宋昭慢慢握住那只手,嘴里清晰地喊出了一句阿宴,睁开了眼睛。楚楚脸上还挂着泪珠,慌忙握住宋昭的手,“阿姐,你醒了?可吓死楚楚了,你都昏迷七天了,再不醒来…楚楚和阿兄该怎么办……宋昭恍惚地看着床前围过来的人,巫医如释重负,程娘子红着眼睛拿着帕子拭泪,茯苓更是哭肿了眼睛。
“阿宴呢……她虚弱地又问了一句。
楚楚慌忙道:“阿兄好好的,幸亏石楠回来得及时,先一步带我们离开了,那日并不在流萤谷,眼下安置在草庐里,那里都是父亲的亲信,石楠亲自盯着,很安全,你别担心。”
宋昭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却被巫医制止了,“你现在还很虚弱,有什么事等你病好了再说,先把药喝了,等你无碍了,我就回草庐照顾阿宴,你要快点好起来。”
宋昭只得乖乖喝药,素白着一张小脸,催促巫医和楚楚:“婆婆,我这里有茯苓就行,你们快回去,阿宴身边离不了你们。”“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现在可是半夜,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巫医嗔怪了一句。
天一亮,巫医和楚楚在宋昭的催促中离开了侯府。宋昭召京墨进来回话,问起芙蓉巷失火一事。京墨跪下请罪道:“当日世子在流萤谷昏厥过去,属下将您带回芙蓉巷,却在子夜时分,发现有人潜入叶府,行踪鬼祟,怕碧落崖一行暴露,按照世子之前的计划,若有暴露,立刻将叶府的一切全部抹杀,所以属下放了一把火,叶府已成一堆灰烬。”
宋昭苍白无力地抬了抬手,让京墨起来回话,良久才道:“这样也好,世上再无叶府和叶七娘,也无九……
那个名字刚要说出口,她又哽住,仿佛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卡在喉咙里,还未张口就疼痛难忍。
“流萤谷别院死的那些人,按照军中的分例,好生安置好他们的家人。”“是,“宋墨道:“世子,巡检司的赫连大人,一直在追查叶府灭门案。流萤谷大火那日,遇见了赫连信,是他帮忙收殓的尸体,按照世子先前的说辞,是府的七小姐借住世子的别院,眼下叶府一夜之间不复存在,赫连信已然起了疑心。″
宋昭沉吟片刻道:“这两日他可曾来探病?黑水寨的事?交给谁了?”京墨道:“来过两次,均未入内。赫连大人却提起这几年的灭门案,大多数都是宫中影卫所为,否则也不会青天白日杀戮,屠尽五十七条性命。隐隐透露流萤谷的蹊跷,像皇宫影卫的手法。
黑水寨的寨主如今关押在地下冰窖里,属下用了私刑,说六岭村那日突然撤离,看到巡检司的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多的,他就不知了。”宋昭道:“好生看着这个人,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留着有用。六岭村的人被抓了吗?那些兵器呢?”说起这个,京墨心中来气,“世子,那日属下将证据带到府衙,按照世子吩咐,单独呈给知州赫连景裕,却不想陈通判也在,言之凿凿世子进碧落崖是为了什么宝藏,欲命人拿下属下问罪。
属下只得按照之前的说辞,说世子因连番刺杀一事,在碧落山查到了蛛丝马迹,这才发现了六岭村是前朝余孽,并将证据当着陈通判的面交给了知州大人。”
说完京墨冷哼一声,“世子昏迷了七日,陈通判和巡检司的赫连大人已经带人抄了六岭村,搜出了大量兵器,还将叶府灭门案推到了六岭村人头上,将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归结于黑水寨抢劫杀人。”宋昭嘲讽地勾起嘴角:“他倒是会钻营,倒是个法子。”京墨轻嗤一声,“陈大人很是狡猾,将发现前朝余孽的功劳给了世子,将查抄六岭村的功劳给了巡检司的赫连信,给京都奏报却大肆宣扬他是如何明察秒毫的,功劳都被他抢了,知州大人却任由他如此行事,行事怎会如此迂腐。”“错,这恰恰是赫连景裕的聪明之处。“宋昭道,“有此大功,想必很快陛下就宣召他们进宫,南州官场怕是要有新动荡。”不想,原以为会是陈通判进宫的旨意,却先一步下到了宋昭手中。“……忠勇侯世子宋晏,夙秉丹忱,性兼文武。首发前朝遗孽潜谋之状,使社稷免于隐忧,其功甚伟,着即入宫面圣,以彰尔丹诚之志…正当侯府上下一片喜气,宋昭却突然收到父亲勾结叛军,放走竟陵王,押解回京的密信。
与此同时,太子萧钺亲率大军,在峡关活捉竞陵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一个月后,宋昭顶着风雪独自到了大梁都城盛京。寒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漫天飞雪中,朱红宫墙褪成了暗褐色。
“宣忠勇侯世子觐见一一”
宋昭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将冻得发僵的小脸隐在密实的毛领中。从旭日东升等到日薄西山,终于在华灯初上时,等到了大梁永庆帝的召见。宫道两侧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引路的太监提着琉璃宫灯在前,灯笼穗子结了冰凌,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叮当声。雪粒子扑在脸上,宋昭借着低头避风的姿势,将喉结处的易容膏又按实了些。女扮男装这几年,她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世子仔细脚下。"引路太监侧身,宫灯映出前方台阶。宋昭颔首道谢,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汉白玉台阶,靴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她也是这样,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一滑走进阿弟的房间,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世子?"太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宋昭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御书房外。她整了整衣冠,指尖触到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那是父亲留给她和阿弟的信物,玉佩温润,令她稍稍安心。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长,在寂静的宫城中回荡。这声音像是南州的雨,浙淅沥沥,连绵不绝。
那日她收到密信,立刻仓皇北上,路上消息纷至沓来,父亲和手下亲信将领悉数下狱,朝中弹劾忠勇侯府勾结叛军的折子堆满了梁帝的书案,永庆帝却留中不发。
宋昭进京后不敢耽搁,往宫中递折子,一连等了多日,始终不见梁帝召见。她去大牢请见父亲,也被拒了。
她四处活动,奈何无人敢接她的帖子,父亲久不在京都为官,兵部往来又都是公事公办,轻易就将她打发了。
外祖庞家如今式微,舅舅倒是见她,却人微言轻无能为力。袁子昂倒是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本想让他出面请袁大人代为转圜,三日过去,袁大人香无音信宋昭上一次进京还是七年前,那时她刚满十岁,耐不住北地的严寒,刚进京就病倒了,进宫觐见的时候只有胞弟宋晏。如今她重走当年阿弟走过的路,心中一片悲凉。
紫檀木门内忽然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宋昭内心震动,却仍旧面不改色。“宣忠勇侯世子宋晏一一”
御书房的门轴转动,从内走出一个面庞白净,身材微胖的太监,尖细着嗓子请她入内。
宋昭压下所有心思,拂去肩头积雪,迈步入内。鎏金兽首吐出的龙涎香混着熏笼里金丝炭的热气扑面而来,御案后那袭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南州忠勇侯府一一宋晏,叩见陛下。”
宋昭垂首跪拜,将这句练习了上千遍的话,终于平静无波地讲了出来。室内一片寂静,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一动不动,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药草味。
御案后,永庆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上,手中捻动着一份密报,上写忠勇侯狱中伤重等语。
烛花″噼啪"作响。
“平身。“永庆帝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带着金戈铁马之势。宋昭谢恩起身,余光却瞥见蟠龙纹墨玉禁步一-本该空荡的东侧屏风前,立着道绛紫身影。琉璃宫灯将那人影子拉长,一寸寸漫过她墨色衣袍的下摆。进京前,宋昭已将朝中重臣和各位皇子的喜好打探了一遍,这蟠龙墨玉,是大梁太子的专属。先前茶盏碎裂之声,似乎也找到了出处,民间都传永庆帝不喜太子萧钺,废储之声时有传出。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少虞竞长这么大了。"永庆帝的语气变得亲切起来,像极了和蔼可亲的长辈。
宋昭抬头扬起笑脸,从善如流道:“少虞幼时随父亲进宫给陛下请安,还是七年前的事,那时少虞年少无知,宴上还不小心打翻了陛下赏的御酒,少虞到今还懊恼没有尝到陛下的美酒呢。”
那年弟弟进宫打翻了御赐的酒,回家后可是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永庆帝闻言哈哈大笑,羊脂玉扳指与青玉镇纸相碰,镇纸下压着一道奏折,上面记载着忠勇侯世子在南州的所作所为,逛青楼游画舫,沉迷歌舞饮宴,是不折不扣的纨绔……遂看宋昭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伫立在旁的太子萧钺,却皱了皱眉头。
宋昭赔着笑脸,目光迅速朝太子望去,传言太子俊美无俦……却在看清太子面容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那张脸一一
五官凌厉,剑眉凤目,鼻梁英挺,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疏离与淡漠,薄唇轻抿,带着几分清冷,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绛紫身影转过身,与她四目相接,宋昭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砰砰砰"的跳动声,如擂鼓般一下一下敲击着心房。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在南州的芙蓉巷别院,她日日对着这张脸,温声软语地唤他一一九鸣。
记忆轰然倒塌,芙蓉巷烧焦的房梁下,压着的那具烧焦的尸首,九鸣模糊的脸此刻却嵌在这张属于当朝储君的脸上。世上不可能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即便她和宋晏是双生子,容貌上也稍有不同。
九鸣有眼疾,眼睛像是蒙着一层白纱,而太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犀利,看向她的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子,一寸一寸碾过她的肌肤,冰冷刺骨。宋昭喉间发紧,感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面上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袖中的手却已攥紧,指甲在掌心刻出深痕,或许真的是长得像而已。“哈哈哈,朕同你一般大时,也喜欢美酒。那时候我关在府里不得外出,你父亲常常带着好酒,偷偷翻墙来寻我,那时的酒余韵悠长,如今朕富有四海,却再也寻不到当时的酒香了。“永庆帝一时感慨,不觉改了称呼。宋昭心心思微动,“少虞竞不知还有翻墙这等事,等父亲归来,少虞定要问个明白,为何父亲翻墙可以,少虞翻墙就要被罚跪祠堂啊~”她语气又柔又轻,像个撒娇讨赏的小辈,一副请求长辈为她做主的模样,又逗得永庆帝笑得合不拢嘴。
“那可要好好问问他。“永庆帝扭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太监,“延吉,你带世子去挑两坛好酒,让他带回府上,好好尝尝。”宋昭面上一喜,立刻叩首谢恩,欢天喜地地跟着延吉公公离开了御书房。御书房一时静了下来,永庆帝头抬眸看向太子,问:“太子看宋世子如何?”
萧钺垂眸,思索一番开口,“儿臣观宋世子身体羸弱,似有不足之症,想必这就是忠勇侯不愿唯一嫡子从军的原因吧,听闻宋世子在南州素有纨绔之名,想来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或许世子年纪小,性子骄纵,不谙世事,天真烂漫止匕〃
永庆帝不满地瞥了一眼太子,年纪小?太子也只比宋世子大三岁而已,却早已在朝堂上历练得游刃有余了。忠勇侯的心思,是护子心切,还是不想陷入党争,他心里自然清楚。
“天真?"永庆帝看了一眼案前堆得小山一样,弹劾忠勇侯的折子,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叹道:“宋世子聪明过人,可惜了一-”可惜什么,永庆帝未说出口。萧钺却长舒了一口气,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般。看来,他赌对了,父皇对忠勇侯没了杀心,否则也不会对宋世子说要好好问问他这等话。
宋昭确实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才故意在御书房喜形于色。她清楚父亲年少之事,今日觐见加以利导,勾起永庆帝回忆起与父亲年少时的情谊,为父亲开脱她今日在宫门口等了足足一日,朝堂上下都看在眼里,若不喜形于色,怎么让那些人知道永庆帝还挂念着父亲,怎么能让永庆帝知道,忠勇侯世子只是一个单纯且不谙世事的纨绔。
好在,这步棋走对了。不管永庆帝如何治罪父亲,至少命保住了。父亲一直让她避开朝堂,如今她奉旨进京,时间一长,难保身份不会起疑,为长远计,还是尽快让父亲脱困,离开京都为好。当务之急,是她的身份不能揭穿。可那个像“九鸣"的太子殿下……如果太子就是九鸣,为何刚刚没有揭穿她?宋昭暗自摇头,太子怎么会是九鸣?等回去一定再好好查查。
宋昭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从库房挑了两坛酒,随着引路太监往外宫门口走。庄严肃穆的宫道寂静无声,冻得发青的石板路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踏上去有嘎吱嘎吱的脆响。
转过宫墙,看到太子萧钺的身影,正朝宫门口走去,身旁一个小公公举着伞,将身子遮了大半。
宋昭忽然停住脚步。
萧钺似有所感,这时候转身望了过来。
宋昭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宋晏见过太子殿下。”“宋世子,平身吧,"萧钺清冷的声音,在风雪中传进宋昭的耳朵,越发令宋昭不安起来,连声音都像极了九鸣。
“去给世子撑伞,"萧钺命令身后的小公公。宋昭连忙拒绝,“太子殿下身子要紧,宋晏皮糙肉厚,怎敢同殿下抢伞用。”
萧钺忽地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昭,直看得宋昭白皙的小脸涨红起来。
说什么皮糙肉厚,这谎话说得太过奴颜婢膝,宋昭即便扮作男子,也是南州鼎鼎有名的美男子,雪肤花貌,体态风流,可不是什么糙汉子可比的。宋昭嘴一撇,心底突然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忽想到此刻身在禁宫,不是她随心所欲的南州,那股郁气发不得,又骂骂咧咧憋回了肚子里。萧钺上前一步,将伞从小公公手中接过,高举过顶,遮在宋昭的头顶上,居高临下道:“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