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芙蓉糕
宫灯在朔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宫墙上。细雪无声地落下,太子玄色大氅上的金线暗纹在灯下流转,如山岳般迫近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宋昭。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在积雪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宋晏不敢。”
宋昭垂首盯着青砖缝里未化的雪粒,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在她后颈,凉过屋檐下的冰凌子。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腰弯得更低了些。檐下冰凌突然断裂,传来清脆的声响,忽惊得她睫毛急颤,但见太子玄色麂皮靴往前半步,金线云纹堪堪停在她鞋尖前三寸。沉重的呼吸似挟着凛冽的寒意,一寸寸碾过她耳际。那气息游走如刀,时而悬在颈侧命脉处徘徊,时而又退至令人心悸的距离。“宋世子怕孤?”
太子低沉的嗓音裹着寒意压下,宋昭呼吸微滞,却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姿态。她垂眸盯着青砖上两道交错的影子-一玄色蟒袍的暗影正一寸寸蚕食着她袍角。
“殿下天威,宋晏不敢僭越。”
“哦?不敢吗?”
低沉的嗓音裹着几分玩味,太子的身影倏然逼近。玄色蟒袍的广袖拂过,带起一阵沉水香的风。
宋昭呼吸微滞,本能欲躲的刹那,脊背却如绷紧的弓弦般陡然僵直。她倏然抬眸,正撞进太子那双含煞的桃花眼里一一烛火摇曳间,那眼底探究之色如刀,似要剖开她层层伪装。而她眸中碎雪浮沉,竞是不闪不避。
这时,两盏宫灯自幽静的宫道尽头处游来。引路小太监抬头乍见太子仪仗,手中灯笼″啪"地坠地,慌忙伏跪:"奴婢叩请殿下千岁!”随行的青色官袍男子低头躬身,腰间蹀躞带的玉珏相撞清鸣:“臣,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恭请殿下圣安。”
“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
“正是微臣,奉旨觐见。"奉旨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萧钺的目光如寒铁锁链,沉沉压在那躬身男子的脊背上,气氛霎时凝滞。引路小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宋昭指尖在广袖中微微一松,足尖向后轻移半寸一一“咔嚓!"一声脆响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鞋履下的冰凌应声而碎。她身形一晃,狐裘大氅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线,眼看就要坠入道旁的雪堆。斜里突然探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扣住她纤细手腕。玄色袖口金线蟒纹擦过她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赫连信伸至半途的手倏然一顿,五指缓缓收拢,终是垂落身侧。官靴沉沉碾过青砖上的薄雪,将霜华踏作污浊的泥水,无声渗入石缝深处。那摊泥水倒映着破碎的宫灯,恰如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晦暗。宋昭踉跄站稳,猛地抽回手腕,仿佛那温度灼人。她伏跪于地时,白玉冠下挽着的发尾垂到了胸前:“宋晏君前失仪,甘领责罚。”萧钺负手而立,被甩开的掌心在袖中缓缓收拢,指尖轻轻捻动,像是将残留着的细腻触感一并抹掉。目光如刃般从面前的身影,扫向躬身而立的赫连信,遂开口道:“赫连大人平身吧,小全子,去给赫连大人引路。”“微臣谢过殿下。”
赫连信起身,情不自禁地朝跪伏在地的宋昭看了一眼。青影倏然压下,一柄靛青色油伞“唰"地展开,严严实实隔断他的视线。太子身后的小太监,这时堆起一张笑脸:“赫连大人,请随奴婢来。”视线被伞面隔绝,宋昭只听见靴底碾过碎雪的声响渐行渐远。“来人,君前失仪,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太子的声音响起,冰冷刺骨。宋昭脸色忽然煞白,二十板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忘记了求饶。“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殿下……“原来是那个跪伏在地的小公公,为赫连信引路不小心砸了灯笼。
声音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拖拽着重物的声音,渐渐远去。宋昭没有回头,后背被冷汗浸透,风掠过耳畔,卷着细雪扑簌簌打在伞面上,又凝作冰水,顺着伞骨滑下。
“嗒。”一滴雪水坠入她后颈,沿着脊骨蜿蜒而下,凉意刺骨。膝下的雪渐渐化开,冰水渗进衣袍,贴着肌肤一寸寸爬上来,寒得刺骨。太子未叫起,她便只能跪着。伞沿垂下的雪水串成珠帘,在她周围划出一圈孤绝的牢笼。
当她的膝盖彻底失去知觉时,忽闻头顶一声轻嗤,靛青色伞面倏地收起,簌簌雪粒顿时扑了满身。
“孤竞不知,宋世子行起礼来……"太子带着沉水香的广袖扫过她的膝头,“比南风馆的清倌还会拿乔。”
宋昭浑身一颤,当年那句掷向九鸣的恶言,此刻竞在耳畔嗡嗡回响:“……你就是个最不入流的小信……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航上……”宋昭猝然仰首,唇间未及咽下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太子的背影已远至宫道尽头,玄氅被寒风掀起,猎猎如垂天鸦羽。两侧的宫灯将那影子拉得极长,竟似一柄墨色长剑,直直刺入她剧颤的瞳孔。一滴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睫毛坠落,恍惚间,那道孤影与记忆里九鸣离去的背影渐渐重叠。
“宋世子,快快起身出宫吧。"引路的小公公从旁道。夜里,宋昭踉跄着回到盛京的侯府,四叔和四夫人焦急地等在垂花门。甫一见面,宋继明忙将她拉进书房,便开始连番追问,打探入宫觐见的情况。四夫人苗氏却眼尖地发现宋昭衣袍下摆泅湿的污渍,和她脸上的苍白之色,忙劝解道:“世子想必疲乏了,老爷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宋继明却急道:“等?还要等到几时!"他赤红着眼指向北方,“大哥现在诏狱里挂着′谋逆′的牌子,我这户部员外郎的鱼袋都被收了,昨日都察院的人连府里井台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好歹进了宫……他一把攥住宋昭手腕,“今日面圣,到底探出什么口风?”宋昭眼神涣散,唇瓣微颤,仿佛魂魄仍陷在方才的雪地之中。宋继明见状,暴怒的神情骤然一僵,嗓音陡然低了下来:“阿宴……你、你父亲…当真没求了吗?”
宋昭缓缓抬眸,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却忽地轻声问道:“四叔"嗓音沙哑得像是被雪浸透了,“太子他……究竞是个怎样的人?”书房骤然死寂。
宋继明身子猛地一颤,官袍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早已不存在的鱼袋位置:“你…遇见太子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他没……没为难你吧?″
宋昭垂眸摇了摇头。比起被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的小公公,她只是跪在雪地上,算不得刻意难为她。
“那就好,那就好。"宋继明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太子天潢贵胄,钦天监批命九曜临世,鸣玉锵金。陛下亲赐表字九鸣,自然贵不可言!”“九……鸣?"宋昭瞳孔骤然紧缩,舌尖抵着这个名字,如同含着一块烧红的灰。
“可不敢直呼殿下名讳,"宋继明慌忙制止道。天地忽如倒悬,宋昭踉跄几步扶住了案几,指腹按碎了一枚白玉棋子。恍惚间又见雪地里那人玄氅翻飞,金线蟒纹下……隐约露出半截手腕上,缠绕着的红菱发带。
四夫人关切道:“世子没事吧?"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快去厨房煮碗姜汤来。”
宋昭挥了挥手,勉强挺直了脊背,对宋继明道:“父亲那里,大约性命无忧。陛下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可这情分还剩多少…四叔明日再去打点一番,等见到父亲,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好,“宋继明一连说了几声好,“明日一早我就去刑部,等见上面再说。”
“还有,陛下赏赐了两坛御酒,四叔好生收着吧。”宋继明眼前一亮,有了这个消息,他明日去刑部打点,也能硬气一点了。等宋昭爬上床,都快到子时了。
茯苓怕她冷,在床上放了一个汤婆子,又将她的双腿抱进怀里,心疼道:“世子这双腿,还是好生暖暖,将来可别落下什么毛病。北地是真冷,还是我们南州好。”
北地这么冷,不知大牢中的父亲,是怎么过的。他们对他用刑了没有?牢中可有御寒的东西?
“茯苓,明日的东西可准备好了,棉衣棉被什么的,多准备一些。除了父亲的,还有跟随父亲多年的蔡将军和庄将军的,也都备上。”“世子放心睡吧,奴婢和京墨都备下了。"茯苓轻轻拍了拍宋昭。“还有,石楠和楚楚那边呢?来信了吗?"宋昭又问道,如今在盛京,她小心翼翼地都敢提阿宴这两个字,即便是在自己家中。“还是前日那封,一切都好。”
茯苓望着宋昭不安的神色,多年主仆,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便轻声问:“世子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岔子?跟你跪在雪地里有关?”宋昭奉旨进宫,身边不能带随从,茯苓并不清楚宫中发生的一切,她只当宋昭是觐见时跪在外面候旨所致。
“茯苓零……“宋昭的嗓音突然裂开一道缝,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我见到…九鸣了。”
“在…在宫里?"茯苓突然揪住帕子,眼珠颤抖着,“可宫里的男子不都是……“手指无意识比了个阉割的手势。
宋昭突然低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声音不觉提高了一些:“是啊……我翻遍大江南北……“指甲抠进锦被里,“怎么就没想过,去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呢?“东宫?世子是说一一"茯苓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手中帕子“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东宫就是……就是……
“对。“宋昭突然捂住脸,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太子萧钺,字九鸣。”“原来,他说让我忘了他,竟是因为这个!”茯苓见她指缝中溢出眼泪,肩膀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也跟着红了,俯身抱住她,安慰道:“好在,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小姐也不必天南海北地寻他了,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不过,太子认出小姐了吗?如果被认出来,会不会有欺君之罪?"茯苓忽然想起这桩事。
“没有,“宋昭拿开手,通红着眼睛望着帐顶,想起雪地里,萧钺羞辱她是南风馆的清倌,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或许认出了我,却没有拆穿我。”“这么说来,太子并未打算与小姐相认,是身份不方便吗?"茯苓不解道。宋昭的神思忽然清明起来,朝中上下,谁都不知太子去过南州。萧钺会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拆穿她的吗?只要有这种可能,宋昭就能撬动太子为她遮掩身份,但看太子下一步如何做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钺要是拿身份来要挟她,那她便拿捏他在南州之事,奉陪到底。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是忠勇侯世子宋晏,拿得起放得下。她要为父平反,将父亲平安地从大牢里救出来,然后远离京都,盛京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太子府里,萧钺还在伏案批阅奏章。
赵影这时来报:“赫连信在御书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在宫中下钥时才离去,随后中书舍人拟旨,封赫连信为正八品的皇城司指挥使。”“御前透露的消息是,陛下称赫连信有其先祖风骨,对他赞赏有加,还问他是否喜甜食,走时赐了他一匣子芙蓉糕。”萧钺平静无波的脸上,在听到芙蓉糕时皱了皱眉。赵影见殿下无话,遂禀报起另一件事,“殿下交代盯紧侯府世子,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明日去探监,宋世子那边,好似听到一句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声音太小,听不真切,也不知世子再找什么东西。”笔尖朱砂骤然晕开,在奏折上泅出一朵血梅般的痕迹。萧钺腕间红菱发带在灯光下一闪,那支御赐狼毫竟在"宋”字最后一捺处生生折断。“以后,离她远一些,"萧钺低声吩咐道:“另外,明日安排一下,去刑部大牢提审忠勇侯。”
第二日,天空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堆在路边,在道路两侧垒起晶莹的矮墙。宋昭和宋继明刚到刑部,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下,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自投罗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