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相会(1 / 1)

度芙蓉 栖云岫 3913 字 9天前

第40章私相会

牢房深处的鸣咽声似有还无,像被潮湿的墙壁吞了去,只余下铁链偶尔的″咯吱"响动。

宋元琅粗糙的掌心裹住女儿冰凉的手指,腕间镣铐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哭……“他咧开干裂的唇,却扯痛了颧骨上的伤,“比起上阵杀敌,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爹爹无恙,家里…一切都好吗?”宋昭将哽咽咬碎在齿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便道:“家里一切都好,阿宴也好,四叔等在外面,避嫌不得入内,请父亲放心。”“阿宴……“宋元琅抖了抖唇,听懂了女儿的话,越发觉得愧疚起来:“是阿爹对不起你,你有心疾旧伤,受不得冻,还是早些回南州的好,爹爹不会有事的。都被打入死牢岂能无事?宋昭不知其中因由,只当是宋元琅安慰她的话。刚刚在刑部所见所闻,越发令她觉得父亲凶多吉少,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泪意道:“父亲放心,孩儿是奉旨进京,昨日已进宫面圣,陛下还赏了孩儿两坛御酒……

遂把此前种种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九鸣和碧落崖寻九叶灵芝草的经过,只说是发现刺客踪迹,寻到了六岭村,顺藤摸瓜查到了囤积的大量兵器,才被陛下召进盛京问话。

宋元琅听罢,布满老茧的拇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欣慰道:“御前对答尚可。”

“孩儿不知案子缘由,不敢贸然请求陛下开恩,大理寺和兵部那里,孩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父亲,江州一事,到底有何隐情?”面对女儿的追问,宋元琅却道:“此案牵扯颇深,阿宴还是不要问得好,为父行的正坐得直,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大梁黎民百姓。”“孩儿深信父亲的为人,断不会私联叛军,放任竞陵王私逃这种事,其中必有缘由……“宋昭还是想问清楚,以便为父亲翻案。“不必再提,你明日就回南州去,"宋元琅突然打断了宋昭的话,声音陡然提高,“为父何须你个小儿辈操心!”

这时,隔壁牢房听得动静,从稻草中冲出一个人影,扶着铁栏杆伸出了手,“世子,世子!"他急急呼唤着,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打碎了父女两人的僵持。

“蔡叔?"宋昭向旁边走了两步,抓住了那人的手。这手宽厚有力,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武所致,是忠勇侯左膀右臂副将蔡擢。“庄叔呢?我带了一些冬衣,给你们御寒。"宋昭朝稻草里看了看,却见副将庄弘济仰面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他无碍,"“蔡擢眸光一闪,顿了顿道:“世子既能面圣,当能为我等翻案,世子,原本我们在江州……”

“蔡擢,住口!"宋元琅忽然斥了一声。

蔡擢立刻噤声,眼底却精光一闪即逝。他粗糙的指节突然扣住宋昭手腕,借着咳嗽的遮掩,指尖在她掌心急书"太子"二字。宋昭一怔,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指,仿佛怕那两个滚烫的字从她指缝中溜走一样。

蔡擢在她手心心一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求他!”然后扭头大声道:“侯爷不让末将说,未将偏要分说给世子听听,我们围城半年有余,本就不惯北地严寒,大军死伤者众多,天寒地冻,还食不果腹,断了粮草……”

话还未说完,便被赶来的狱卒打断,“宋世子,时间到了,请回吧!”“蔡叔,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庄叔,等有机会我再来。”宋昭眼看再不能拖延,只得匆匆交代几句,随后看向父亲沧桑的面容,深深揖了一礼,“父亲保重,孩儿定会为父亲翻案,早日接父亲出去。”“阿宴!为父不用你管,速回南州去!”

宋元琅枯槁的双手猛地穿透铁栏,镣铐在腕骨上刮出森然血痕。可那道纤瘦背影始终未停,素色衣袂掠过潮湿石墙,决绝无声,像柄出鞘的剑斩断所有退路。

他突然瘫坐在腐草堆里,佝偻着身子喃喃自语道:“何苦让你来京啊,何苦趟这摊浑水,爹爹只有你了啊,小七!”蔡擢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铁栏,“侯爷!宋家军二十多年戍边,流的血都能浇透边关的土!“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满身刀疤,“如今就换来一身伤疤,和这寒冷的铁窗,未将不甘心。”

宋元琅却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眼珠里迸出战场杀伐时的锐光:“蠢材!"他一掌拍在墙上,震落簌簌尘灰,“江州的风雪没冻醒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君要臣死,臣肝脑涂地,问心无愧,此生足矣!”话音刚落,胸腔里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他猛地弓下腰去,咳得铁链铮铮作响,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稻草上。“侯爷,”蔡擢想扑上去,却隔着一道铁栏,急得团团转,冲外面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莫声张,“宋元琅忍住咳,冲蔡擢摆摆手,“小七还未走远,莫让她听到了。”

蔡擢喉头滚动,目光急急扫向牢房深处,阴影中的玄色蟒袍不见了踪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又看向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庄弘济,暗暗希望世子能看情他的提示,侯爷和庄弘济的伤耽搁不得了。宋昭在转角处终于踉跄扶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肌肤,掌心传来的锐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父亲病了,虽然他说没事,可宋昭还是察觉出他不正常的体温,和强装镇定压抑着的咳嗽,还有囚衣下不经意露出的青紫瘀痕……回去须尽快安排巫医北上,阿宴那里,只得先让楚楚照看着。刑部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闭合,远远瞧见四叔和茯苓一行人,正焦急地等着她。宋昭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扑向宫道旁的雪堆,一口热血喷在皑皑白雪上,留一地触目惊心的红。

“世子!"茯苓惊呼着来接,却被袁子昂抢了先。“阿宴,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袁子昂臂弯一沉,那截腰肢的弧度让他心头猛跳。一缕暗香浮在鼻尖,怀中人青丝散落几缕,露出耳后一抹雪白。他呼吸骤停,突然想起南州坊间关于宋世子″男生女相"的传闻……

宋昭只觉得眼前发晕,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掐着手心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对袁子昂道:“多谢袁兄,宋晏今日不能相陪,改日再约吧。”袁子昂本也不在意,送走五皇子后,他想着等宋晏出来,嘱咐上几句话,宽慰一下,没想到宋世子这般柔弱。

“世子快上车暖暖,"茯苓急忙递过来一个手炉,扶住了宋昭的胳膊,“原本病就未好,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月有余,怕是又重了”袁子昂跟在后面,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关切道:“阿宴可瞧了大夫,我回去就送帖子请个御医到府上,好好为你瞧瞧,你这病拖不得,都一个月了还没好,可不能再拖了。”

宋昭有气无力地摆手拒绝,“多谢袁兄的好意,我们府上有大夫,就不劳烦御医了,如今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莫要与我牵扯过多,误了你的正事。”

袁子昂眉峰一扬:“阿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私交甚笃,南州有目共睹,万不能因为侯爷的事,就撇清了与你的关系。你放心,我如今也只是殿前司小小的主事,能误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不干了。”宋昭站稳身形,染血的指尖在袖中悄悄蜷紧。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她望向袁子昂的目光清亮如雪:“袁兄的情谊,宋晏没齿难忘。但令尊为你谋得殿前司差事不易,万不可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宫道尽头,玄甲卫如黑潮般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神驹,玄氅翻飞,金线螭纹在雪光中张牙舞爪,正是太子萧钺。“孤竞不知,"他指尖把玩着青玉扳指,笑意不达眼底,“袁卿与宋世……这般情深义重?”

宋昭猛地跪进雪中,抢在袁子昂开口前高声道:“宋晏与袁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在南州相熟而已,算不得情深义重。”“哦?“萧钺玩味道:“泛泛之交能请动淮王殿下,亲自为世子说情?”宋昭喉间骤然发紧。

萧钺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唇,又缓缓移向袁子昂,忽地嗤笑一声。玄色大氅翻卷如夜鸦振翅,马蹄踏碎满地琼瑶,转瞬便消失在道路尽头。宋昭咬了咬牙,萧钺的性子还真是阴晴不定!袁子昂惨白着一张脸,愣愣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宋昭:“阿宴,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太子殿下?”

“没有的事,袁兄早些回吧。“宋昭在茯苓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阿宴,"袁子昂忽然冲到马车前,掀起帘子,眼神无比真诚道:“明日你若得空,我带你去淮王府赏花品茗,淮王很是欣赏你的人品,定欢喜你去。”宋昭犹豫一瞬,随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马车缓缓朝侯府走去,宋昭歪坐在火炉旁,淡淡出神。茯苓给宋昭裹了裹毯子,疑惑地问:“袁三公子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淮王拉拢世子?”

宋昭轻轻摇了摇头,“袁子昂一片好心,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定是疑心我得罪了太子,想让淮王拉我一把。无论是不是拉拢,今日淮王出面让我得见父亲,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到淮王府致谢。”茯苓却道:“或许袁公子明白其中的道理,身在局中,他早已是淮王一系的人,天然为淮王殿下招揽人才,也说不定。”随即,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人总会变的,有些人在南州明明温文尔雅,一到京都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宋昭知道,茯苓这是对顾公子耿耿于怀,她却只能一笑了之。遂想起蔡擢在她手心里仓促写下的那两个字,慢慢蜷起了手指。去求太子?蔡擢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弄得宋昭魂不守舍起来。夜里,宋昭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

谁知午夜梦回,竞做起噩梦来。一会是阿弟倒在了她怀里,一会是父亲浑身溃烂的身体躺在稻草上,一会是熊熊大火,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朦胧间她睁开了眼睛,嗓子干涩地疼,嘶哑着声音喊了几声茯苓,让她倒杯茶来。

似过了许久,又好似一瞬,一只大手端着一盏热茶送到了床帐内。宋昭口渴难耐,又睡得四肢无力,迷迷糊糊就着他的手,一口饮尽,舌尖还无意识地蹭过对方指尖。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蜷缩进被窝里,口中还喃喃道:"好茯苓,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帐外那道挺拔的身影骤然凝滞,握着空茶盏的指节微微泛出青白。房内摇曳的烛火骤然熄灭,青烟如游蛇般扭曲升腾,最后一丝光亮映出萧钺清冷的脸。

黑暗如潮水漫过,徒留一缕残烟在窗缝透入的月光中飘散。良久,帐内的人呼吸绵长,似沉沉睡去。帐外的人却犹豫着解开了大氅。玄色大氅落地,一只大手缓缓掀开帐幔…

恍惚间,宋昭只觉得身侧锦衾一沉,带着熟悉的药香。她本能地朝那热源依偎过去,额角抵上来人胸膛时,含糊嘟囔了句:…九鸣,我冷黑暗中,萧钺的眸光晦暗如深渊,手臂却缓缓收紧,将人圈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