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我来吧
天旋地转间,宋昭的视野被冰水割裂成碎片。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桥尾那袭暗绯官袍翻飞如红霞,毫不犹豫地随她纵入冰冷的河水中。
原来是赫连信!他何苦跟着跳下来?
这念头如流星掠过,瞬间湮灭在刺骨河水中。厚重的锦缎披风化作铅块,拽着她不断坠向幽暗深处。指尖早已麻木,徒劳地撕扯着浸水的衣结,那本是茯苓精心系成的平安扣。“咕噜一一”
冰水灌入鼻腔的刹那,那道暗绯色身影终于破开水幕,朝她游来,拽住了她下沉的腕骨。
眼前漫开幽蓝的雾,恍惚又回到那年上元夜,十岁的阿弟死死攥着她的腕子,用匕首在雪幕里劈开血色通路。他后背早已血肉模糊,温热的血飞溅在她脸上,比满城花灯还要刺目。
“阿姐……快跑……”
记忆里的嘶喊与此刻河水的呜咽重叠。
她忽然被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赫连信扳过她下巴,扣住她后颈,将一口滚烫的气息渡进她唇间。
宋昭涣散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焦急万分的脸。他猛地发力,“刺啦"一声撕开她浸水的披风,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腰肢,奋力将她托出水面。
“哗一一!”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恍惚看见岸上围观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玄色身影,一晃又不见了。
“世子!“茯苓哭喊着扑到她眼前,直接扯开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住,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京墨也急忙解下青灰大氅,层层裹住宋昭湿透的身躯,只露出她一双失焦的眼睛。
“快回……回去……”
宋昭的牙齿咯咯作响,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眉睫凝成冰霜。“阿宴,怎么是你?”
围观的人群中,急急走出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细看与庞乐章有几分相似。
庞文远本不该在此,近日因他父亲刚刚调任礼部,又主持明年秋闱,一时间,邀他的帖子层出不穷。
寻常帖子,他一律拒了,可今日是昔日同窗相邀,他这才来了广福楼吃饭。酒过三巡,猛然听到有人落水了,他随众人奔到二楼的露台,便看到了这一幕。
“怎地落了水,我的马车就在巷尾,快快。”庞文远焦急上前,一边问,一边吩咐随从去牵马车,拿手炉毯子等物。这条河在盛京最负盛名的广平街上,两岸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摩肩接踵的人潮,马车只能停在街巷两端,距此还有些距离。“表哥……我……
宋昭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浑身发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庞文远忙道:“别说话,还能走吗?”
“我来吧一一”
赫连信这时破水而出,暗绯官袍吸饱了水,沉甸甸拖着他下坠,臂弯处挂着宋昭沉到河底的披风,浑身滴着水上了岸。他将披风随手扔给京墨,张开手臂就要去抱宋昭,不想被她躲开了。“多谢,我……自己可以。”
宋昭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冻到发僵的身子,眼神催促庞文远快走。庞文远虽与宋晏只有几面之缘,可他好歹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今日多谢赫连大人相助,来日定当厚谢。”庞文远忙朝赫连信拱了拱手,抱起宋昭疾步朝巷尾走去。“赫连大人也快些回去换身衣服吧,多谢!"京墨随后朝赫连信一礼,匆匆走了。
刚走几步,迎面疾驰来一辆奢华的马车,东宫车架特有的鸾铃声响个不停。“听闻宋世子落水,殿下特命属下送世子一程。”索图急忙下车,打开车帘,车厢里空空如也,太子并未在车上。“不要,"宋昭缩在披风里面,冲庞文远小声道了一句。“多谢殿下,我们庞府的马车就在前面了。”察觉宋昭的抗拒,庞文远坚定地站在了宋昭一边,拒绝了太子的车架,抱起她仍旧朝巷尾走去。
人群散去,那抹玄色身影却迟迟未动。
“钺哥哥,那个忠勇侯世子简直不识抬举,"娇俏可人的女子道,然后目光追随着赫连信,喃喃自语,“倒是那个赫连大人,当真是天人之姿,打眼一看,竟与钺哥哥有三分相似呢?”
萧钺目光微沉,视线在赫连信的背影上顿了顿。“阿婵,你该回去了,再晚王妃该责罚了。索图,你好生送佳宁郡主回去。”
“钺哥哥,我乘你的马车,你怎么回去啊?母妃知道了,又该说玉蝉不懂事了。”
“不必担心,你早些回去,代我向姨母问安。”将萧玉蝉哄走,萧钺大步朝巷尾而去。
这边,庞文远刚将宋昭安置好,车帘蓦地拉开。“庞爱卿一一送孤一程!”
赫连信回府沐浴更衣,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云逐月同心佩。这是他在冰河下,从宋昭身上取下来的。
早在陈六挡住宋昭的去路时,他便计划好了一些。以陈六贪财好色的性子,遇见独自外出的宋昭,定会出手。果不其然,陈六出手的瞬间,他也做好了准备,设计宋昭滑落冰河。祖父说宋昭身上有他身世的钥匙,可他潜入水中,暗暗在宋昭身上探查良久,除了这枚玉佩,她身上再无其他。
他不死心,再度潜入河中,找到宋昭遗落水底的披风,仍旧一无所获。那枚钥匙到底是什么样子,真的在宋昭身上吗?赫连信仔细端详玉佩,青玉温润,品相上乘,但算不得佳品。佩身呈双环交扣之状,一环雕飞云逐月之景,另一环则刻缠枝莲纹,双环相接处,以金丝抢作同心结,结下悬一缕朱红流苏。
无特殊云纹,无篆刻小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枚玉佩,宋昭在南州的时从未戴过,进京后才一直不离身。可今日上岸,她并未发现少了这枚玉佩,似乎并不紧张此佩,莫非自己判断错了,不是这个东西?
赫连信拿出信笺,将玉佩纹样细细描摹下来,然后手书一封,命亲信连夜送往南州。
庞府马车上,宋昭裹着厚厚的毯子,依偎在火炉旁。庞文远坐在下首,心里忐忑不安。
如果先前太子车架相送,还能算作礼贤下士,可拒绝后,人反而跟着上了马车,算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京中盛传太子殿下甚是赏识表弟,一开始他并未放在心上,随着人云亦云,却渐渐变了味道。
其中缘由,庞文远不敢细究。
在此之前,他还可以大言不惭地驳斥几句,可眼下,他们……太子的眼神,很难不让他多想。
虽说大梁民风开放,南风馆盛行,可一国储君传出此等传闻,就不怕被人诟病,将来还怎么聘娶太子妃?
“庞爱卿,孤记得你是永庆十七年的进士?如今在秘阁修撰?”“回殿下,微臣不才只进了三甲,蒙陛下恩赐进了秘阁。”庞文远眼神一滞,直觉太子这问话的方式特别熟悉,那日提拔父亲时也是如是问的,难道他也有此机缘?
秘阁修撰从六品,掌管秘阁典籍校勘,实为虚职,若被殿下赏识,可兼翰林院行走,前途不可限量。
他不敢多想,看向一旁的宋昭,见她脸色缓和了不少,忙转移话题,询问她落水的原因。
宋昭眼睫微垂,摇了摇头,并未和盘托出。有些仇,是时候报了。当初她激怒陈六寻得小山子,后来忙着去碧落崖,将陈六抛诸了脑后。
谁承想,盛京这么大,还能让她遇上。以为陈六攀附上淮王殿下,她就奈何不得他了吗?
“我当时和几位同窗在广福楼,应该有人看见了当时的情景,说是看到你被一个朱衣男子纠缠。表弟放心,胆敢有人欺负你,表兄定不会轻饶了他。”“如果那人位高权重呢?"宋昭说着,觑了上首的太子一眼。“这不是还有殿下吗?“庞文远不假思索道,“殿下定能为你做主。”宋昭想起画舫那夜,陈六就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将她掳走了呢,她抿了抿唇,闭上了眼睛。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寻找机会,终归要靠自己劈出一条生路。
萧钺这时俯下身,为宋昭拢了拢毯子,动作亲密自然,仿佛之前就做过一样。
只不过,宋昭嫌弃似的,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触碰。庞文远惊的眼神乱瞟,他们这是……这一幕像极了他惹了自家娘子的样子。“庞卿,你先回吧。"萧钺直接下了逐客令。待庞文远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下了马车,站在寒风中独自凌乱。哎,不是,那不是自家的马车吗?
庞文远急奔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父亲的书房,颤抖着手一边指着东方,一边说着表弟,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马车上只剩下两人,宋昭闭上了眼睛,权当萧钺是空气。“我会命唐大夫去给你看诊,你不必怕身份暴露。”“宋晏能有什么身份,一个被大火焚烧的弃子,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如此做,只会让流言更难听,怎么?殿下还有断袖之癖?”“你非得如此与孤说话吗?”
宋昭闻言,连忙低头跪倒在地,“殿下想让宋晏如何做,宋晏便如何做,您是太子!”
萧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说不得骂不得,怎的如此倔强!他俯下身子,同样跪在宋昭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像在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若孤让你吻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