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臣不愿
萧钺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剧烈,身体振颤,仿佛在睡梦中与人搏斗。宋昭用帕子拭去他额头的冷汗,却发现刚擦去,新的汗珠又立刻渗出来。她心下不安,眉头越蹙越紧。
“解药明明已经服下,按理说一刻钟内就该见效…“她翻开萧钺的眼睑,瞳孔依然涣散无神,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宋昭喃喃自语。
早在佳宁郡主闯入偏殿之前,她便察觉出殿内熏香有问题,而那时的萧钺却似失去了神志般,不管不顾地想要要她。好在进宫前,茯苓在她荷包里放了不少应急的药丸,其中就有迷魂散。给萧钺用的却是最普通的迷魂散,是永安堂给人治病时常用的麻醉之物,只会让人陷入短暂昏睡,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萧钺的薄唇。除了药草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
“……母亲……不要再打了……我错了……”萧钺的喉结艰难滚动,挤出嘶哑的气音。
他的手无意识地扣着床板,指甲在木质表面划出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在黑夜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拉"声,像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回忆。宋昭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汗珠随着眼球快速转动而颤抖,那是人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异状。
她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醒醒!"她低声唤他,却不敢贸然摇动。萧钺的呼吸越来越乱,每一次喘息都像被别人毒打一样痛苦。胸膛如惊涛下的孤舟般剧烈颠簸,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锦袍上,很快便泅湿了一片。
“……阿娘……救救我…”
他嘶声低吼,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压抑。宋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个素来冷峻自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此刻竞像是被梦魇撕开了所有防备,脆弱得近乎狰狞。她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俯身将他拥住。
“别怕,"她将他汗湿的额发拢到耳后,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梦,只是梦…一定会来救你的别怕!”
怀中的身躯突然剧烈一颤,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紧紧回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
宋昭吃痛,却仍固执地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发顶,一遍遍重复着:“我在,我在这里……我来救你…”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风,她听见他破碎的呓语:“…七娘别……宋昭怔了怔,忽觉手背一热,这才惊觉脸颊早已湿凉一片,竞是自己落了泪。
殿门忽然被打开,永庆帝穿着常服,独自走了进来,门外没有护卫,没有御驾,只有大总管延吉公公举着的宫灯。
黑夜中,那宫灯的光线太过刺眼,宋昭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榻上的萧钺却倏地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清醒,只有一片猩红的混沌。
却能立刻起身,伸手拉过宋昭,本能地将她护在了身后。永庆帝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他们二人,从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衣袍翻飞间,他已重重落座于木椅之上。延吉公公将殿内的烛火点亮,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关上殿门守在外面,将空间留给他们三人。
宋昭拽了拽萧钺的袖袍,见他松手,绕过他跪在梁帝面前,“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你们一个个都不省心,朕能活到百岁就不错了,说说吧!”梁帝并未叫起,目光掠过萧钺,望向宋昭。“请陛下恕罪,今日之事全是微臣之过,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至今未醒,还请陛下先允太医为殿下诊治。”
“你倒是有心!"梁帝气道:“延吉,传太医,将太子请去侧殿。”延吉进来,并未出声,而是牵起太子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模糊咕哝一声,便乖乖地随延吉出去了,言行举止像个孩童。“见到太子此种模样的人都死了,宋卿还有什么遗言吗?"梁帝道。殿内烛火骤然一暗,烛台上的火焰似乎都矮了三分。事到如今,宋昭反而不怕了。
早在南州接到进京圣旨那日,她便已在行囊中备好了一身素白丧服。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是死罪,被构陷通敌叛国亦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可是父亲至今身在囹图周……
宋昭定了定心神,不敢揣测梁帝的用心,只得为父亲最后一搏。“宋晏无话可说,唯念狱中的父亲,他守卫大梁疆土二十余载,落得一身伤痛,晚年还有我这个不孝子惹是生非,今日即赴黄泉,唯愿来世再续父子缘,定当强健体魄,随父执锐披坚,做不愧与大梁子民的忠君良将。”“好一个忠君良将,你是在埋怨朕,冤枉了你父亲不成?”“微臣不敢。”
“你敢得很!先是迷惑储君,又与淮王交情甚笃,还利用贵妃的赏雪宴,行龌龊之事!”
“微臣冤枉,臣进偏殿更衣时,发现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这才将他移到此处。臣绝不担没有做过之事,臣绝无虚言,还请陛下明鉴。”宋昭背脊挺得笔直,眼中凝着寒霜。她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会认下这等腌膦罪名。
以梁帝宠爱佳宁郡主的样子,偏殿那等没脸的事,定会找出元凶,却绝不能污蔑她!
“哦……偏殿之事不是你做的,那你是承认迷惑太子了?”“臣……“宋昭喉头哽住,竞不敢直视梁帝的眼睛。梁帝却未给她考虑时间,接着道:“朕今日方得知,你在南州同太子讲过芙蓉仙子的故事,太子亦为你讲过神龙化泪的故事,是否有此事?你且细细道来。”
宋昭的身子不经意发抖。梁帝将南州之事,他们之间的对话了解得这么详尽,恐怕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那她谁骗太子成亲之事,想必梁帝也一清二楚,所以才要将她赐死的吗?
可…为何单单提起芙蓉花的故事?
她将神龙化泪的故事和九鸣那日说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遍,突然福至心灵,立刻猜到了梁帝的来意。
宋昭端正坐姿,将那日与九鸣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讲给梁帝听。梁帝听完,神色并未任何波动,而是问道:“朕让你再回答一遍,若你是仙子,还是不愿意化作芙蓉花守护凡间的男子吗?”“臣不愿,臣若是仙子,定不能抛弃所有,不顾一切奔向未知的命运,仙子有爱她的爹娘,有守护仙界的使命,所以臣不愿。”“你爹娘?"梁帝抬了抬眼睛,“若那人是太子呢?”宋昭眼睫微颤,垂眸不语,梁帝则淡淡望着她,也不催促。良久,宋昭哑着声音道:“太子龙章凤姿,是仙子不知好歹。”殿内忽然一静,月亮已经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渗进来,烛火猛地一颤,将宋昭的身影扭曲拉伸,状若鬼魅。宋昭低垂着眼睑,不敢去瞧梁帝的亮色。
少顷,听得上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愿意留在凡间,还是继续侍奉你阿爹左右?”
宋昭的眼泪忽地从眼眶中滑落,她颤抖着唇,抬头望向梁帝,不可置信道:“陛下……”
梁帝淡淡望着她,神色莫名。
宋昭听懂了梁帝的暗示,若以她之命换父亲免于牢狱之灾,她是愿意的。她先是欺君之罪,又迷惑储君,还在南州差点逼迫太子成亲……这些追究起来,都够杀她好几回了。若能换得父亲一命,也值了。“来人,“梁帝见她不语,忽然唤内侍进殿。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延吉低垂着头,手捧描金漆盘缓步而入。盘中一个白瓷酒壶釉色如雪,还有一个缠枝梅花白瓷酒盅。梁帝的眼神忽然凌厉如刀:“这是鸩酒,服下后立刻七窍流血而亡,你选吧!”
宋昭眼泪汹涌而下,她死死咬着朱唇,未敢发出任何声音。选救阿爹,还是选委身太子,是梁帝给他的选择,也是给她生与死的抉择。宋昭抬手拭去眼泪,跪着膝行两步,双手捧起那盏白瓷杯,杯中的酒微微晃动,映着殿内烛火,泛出琥珀色的冷光。她的动作极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手指却在震颤,杯中的酒险些洒出来。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坠入酒中,激起细微的涟漪。“慢着!"这时,梁帝夹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可想好了?”“朕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梁帝忽然冷哼一声,起身出了大殿。延吉看了一眼宋昭,一脸可惜的表情,端着鸩酒跟着走了。殿门轰然闭阖的余震在砖地上颤动,宋昭依旧跪得笔直,直到大门闭阖的一刹那,她的背脊突然像折断的弓弦般坍弛下来,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无声痛哭起来。
侧殿内,萧钺这时睁开了眼睛,宋昭与梁帝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梁帝走进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一脸怒气。萧钺从榻上起身,肃然跪在了地上,不求饶,也不辩解,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
殿内还跪着一地的宫人和几名太医。
“王太医,太子的身子如何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先是误中迷魂香之毒,后又被人下了迷魂散。两毒相激,致使殿下昏沉不醒。如今毒性已解,只需将养数日,便可痊愈。”“退下吧。”
延吉将太医送出门,远远打发了宫人,关上门守在了门外。“你听见了吧,人家并未领你的情,枉你巴巴来求。“梁帝道:“你是太子,怎么能耽于情爱至斯?”
梁帝越想越生气,在梅园时,太子突然闯进含香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他有了心仪之人,愿娶她为妻,旁人谁都不要……太子那副决然倔强的模样,令他动容。将含香殿众人打发后,细细问他是哪家闺秀,这一问不要紧,竞问到了当年与忠勇侯商议的婚约之上。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派人去查太子流落南州之事,竟查出了不少事。萧钺灰白着脸,嘶哑着开口道:“父皇这样逼迫她,她当然不愿意选儿臣,若换作儿臣,儿臣也会选救父亲……
梁帝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天家情薄,兄弟阅墙,父子相残,杀父弑兄的比比皆是,难得这个儿子一片赤诚。
今日从影卫处得知南州之事,便想起那日太子八百里加急,却送他一匣子芙蓉花的事。
他原还恼太子行事莽撞,却从宋昭嘴里得知神龙化泪的故事后,冷硬的心,倏地一软。
“若朕让你选她,还是选江山呢?”
“我选她!"萧钺毫不犹豫道。
“你!”
梁帝猛然一掌击在紫檀案上,震得案上天青色的御窑茶盏"叮"地歪倒,半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
“朕这江山就不值得你留恋吗?你选她,可她却不愿待在你身边,终究强求不得。”
“父皇给我半年时间,儿臣定能让她回心心转意。”“她是有婚约的人……”
“儿臣不也是与她有过婚约?她已是儿臣的人了,儿臣非她不娶。”“你为了她,江山不要了?父亲不要了?你姨母……和薛氏一族也不顾了?”萧钺额头青筋一跳:“江山…父皇有那么多儿子,而我,只有她一个!”“儿臣不想有了孩儿,没有父亲母亲的陪伴。儿臣想陪着我的孩子健康长大,而不是在阴冷潮湿的黑屋里面,想父亲的时候见不到。”梁帝的手忽然收紧,说到底,他是亏欠这个儿子的,让他幼时遭受了许多苦难。
忽地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一样,张了张口:“你…她、她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