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曲倦灯残星自散
灵堂之外,寒风渐起。
林华仪似乎是没听懂谢珩的话,她双目失神,不可置信地晃着头,嗓音沙哑:“是我是我害的?”
呢喃了好几遍,神色越来越癫狂,像是笃定了什么。她赤红着眼站起身,怨声道“谢珩,你好狠的心!”“我一心一意待你,你居然利用我对付我爹!你好狠!”一句句,一声声,如泣如诉,歇斯底里。
谢珩漠然看着对方在屋子中间控诉他,怒骂他,漆黑的眸底无波无澜。等林华仪哭骂地上气不接下气,他对着门外看戏的大理寺卿道“将她一起带走,她虐杀奴仆的证据我已派人送去大理寺。”大理寺卿点头应下,抬手一挥,林华仪便被人押住。林太师没想到谢珩竞无情至此,对一同长大的青梅也不放过。他气得发抖,瞪圆双目扬指咒骂,一身儒雅气息荡然无存。“谢珩,你迟早要为你的薄情寡义付出代价!”说着他环顾一周,视线一点点刮过谢家人的脸,最终回到谢珩身上。“你会因为你的无情,将你身边的人都害死!”大理寺卿和刑部的人将他拖拽着押走。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谢府。
只是这这诅咒的声音阴冷黏腻,谢苓闻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良久都觉得异常难受。
她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狭长的眸子低垂,眼底的情绪漠然至极,仿佛林太师诅咒的不是他。
谢苓对眼前这个薄情的男人涌现出一种恐惧之心。他真的…对林华仪一丝一毫感情也无。
哪怕跟她相识十几年,也未曾有过一丁点儿的心软。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个人对于相处久了的阿猫阿狗都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但谢珩偏偏只有利用,他为达目的,不会顾及任何情分。他的野心太大了。
谢苓垂下眼,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太过心软,比不得谢珩无情。可夺权之路,要的正是他这种薄情寡义。
她要像他学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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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人被押走不过眨眼的功夫,灵堂里的外人都颇有眼色的跟谢家人辞别离开。
谢氏其余人也都散了,谢苓跟长辈们行了礼,退了出去。一时间偌大的屋子空了下来,唯剩谢夫人跟谢家主二人。谢夫人美目泛红,她有些责怪地看着谢珩,说道“珩儿,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许我们通气?”
“你是想吓死我们一大家子吗?”
谢家主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替谢珩解释道“珩儿也是怕中途出纰漏,你莫要怪罪他了。”
谢夫人闷声应了。
三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灵堂内静默下来。片刻后,谢夫人不知想到了了些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扫过二儿子跌丽却冷淡的脸,试探问道∵“珩儿似乎跟苓娘相处的不错?”谢家主闻言皱了皱眉,也跟着说道:“你跟苓娘年岁都不小了,再者她的婚事已经有了点眉目,珩儿你该要避嫌才是。”谢珩将手中的扳指戴回拇指,抬眸冷声道“父亲,母亲,谢苓于我有用,她的婚事二位莫要插手。”
谢家主早习惯了听儿子的话,听谢珩说完,便放下心来。谢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劝道“你打小就主意正,母亲也从不拦着你,但利用归利用,还是要注意男女大妨才是。”谢珩嗯了一声,起身朝二人告辞“大理寺和刑部还有要事,儿子先退下了。”
谢夫人颔首,交代道“晚点陛下若宣你入宫,记得去看看你长姐。”“昨日她来信说,皇后近日似乎跟城郊的寺庙和道观有不少牵扯。”谢珩点头应下,转身离开。
建康的天一连晴了几日,路上的积雪相融殆尽,树也露出干枯的枝干,风一吹簌簌作响。
谢苓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命元绿雇了几个靠谱的长工,将采买的粮食囤积到了铺子后院的谷仓里。
旁人倒是也不起疑,毕竞粮食铺子屯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至多有些人觉得谢苓人傻钱多,买了个偏僻的铺子不说,还一次性囤积了那么多粮食。
连谢府都起了风言风语,说她蠢笨无知,一个闺阁小姐居然敢亲自出去做买卖,定然会赔个底朝天。
谢苓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计算着时间把该准备的准备好,又带着雪柳亲自去人牙子那挑了几个聪明会来事的小厮和侍女,把身家清白的留在身边,剩下的教给元绿调/教,等来年开春新铺子开起来,正好充做人手。除此之外,她再三犹豫,还是去找了谢珩,告诉他自己梦到江汉平原腹地某处似乎要有地龙翻身。
当时她说完,谢珩并未表明态度,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她,最后一言不发让她离开。
也不知谢珩会不会做些准备。
谢苓心说自己人微言轻,做梦之事玄之又玄,听起来就像个笑话。若谢珩不信不管,她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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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忙活了几天,直到距荆州地龙翻身还有三天时,谢苓总算是备好了一切,能好好歇息歇息。
她斜倚在榻边看窗外的小池塘,心绪却有些繁乱。林家的事最近闹得满城风雨,三司会审后,除了早年杀兄夺妻的事,还揭出了他三年前贪污军饷和赈灾用的白银,害死的军士和百姓数以万计。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在朝十五年,至少贪了数百万两,并且结党营私,暗中谋害不少真正的清流直臣。
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钉在死刑架上,绝无逃脱的可能。王氏一门和皇帝虽想保他,可谢珩动作太快了,早将这些事散播于市井。俗话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些百姓知道自己被人戏耍后,比之前林太师污蔑谢珩杀人时还要愤怒。
民愤难平,圣上只得点头,判林太师斩立决,林家其余人没入贱籍,流放岭南,其子孙后代不得回京。
谢苓觉得十分恍惚,觉得林家倒得也太快了,起码梦里她死时,林家都还好好的呢。
也不知是什么变故使得谢珩提前动手。
正出神,就听得门外通报,是兰璧前来拜访。她披了件衣裳,唤雪柳去沏茶,自己起身迎了出去。自打半个多月前,她就再没跟兰璧见过面,学八雅的事也被其他乱七八糟事打断。
虽说之前因为救了兰璧一命,跟她缓和了关系,但实际上二人并不熟悉。兰壁此番上门,也不知有何目的。
她拉开屋门,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拾阶而上,一身浅青狐毛绣竹披风的兰璧,打招呼道:“先生前来怎得不提前知会一声?苓娘好准备些可口的花茶点心。兰壁随谢苓进屋,将披风脱了递给一旁侯着的侍女,笑道“客气什么,你我师生之间,哪需要这些虚礼。”
闻言,谢苓便有九分肯定对方是有事相求。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让对方一个美名远扬的才女上门求助。
她不动声色笑了笑,浅抿了一口热茶,礼问道“先生近日可好?”兰璧将鬓角的发丝捋至耳后,病气瘦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还好。”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苓,又看看旁边三个侯着的侍女,似乎有话要说。谢苓意会,挥手屏退了侍女。
她知晓兰璧此人一向心高气傲,最是好面子,若不是逼不得已,对方定然也不会上门找她。
“先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兰璧沉默了许久,终于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笑,深深叹了口气。她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嗓子里挤出句极为小声的话来“不瞒你说,我似乎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谢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恢复正常,故作惊喜道“好事一桩啊,先生确定伯父伯母的身份了吗?”
兰璧呼吸慢慢加重,脸色愈发难看,明明屋内碳火烧得旺,却还是白着张脸。
她犹豫着,咬着下唇,甚至没发现唇瓣被牙齿咬破,渗出一丝殷红的血迹。良久,她压低了嗓音“我的母亲,是当今长公主。”谢苓神色一滞,端着茶杯的手轻簸了一下,茶汤溅出来不少。她慌忙把茶杯放下,用帕子擦掉手背和桌面上的水痕,震惊道:“先生,您已经确定了吗?”
兰璧点头,面露忧色。
“前些日子,不知是何人往我书房的案上放了一封信和一个巴掌大的木合川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十分失态的灌了口茶水,才继续道:“信上将我的身世说得十分清楚,甚至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而那个盒子里,是一半玉佩。”“那枚玉佩与我自有记忆起就戴着的玉佩是一对。”说完后,兰璧一眨不眨看着眼前花容月貌女郎的神色。只见谢苓垂眸不语,好一会才看向她,正色道:“先生可把此事告知其他人?”
兰璧摇头。
谢苓道“如此便好,先生先不要轻举妄动,背后那人的目的恐怕不简单。”兰璧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只是若真这么简单,我便不回来寻你了。”谢苓疑惑道“怎么说?”
兰壁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她面色难堪,双颊爬上一丝羞愧的红。“信里说,若我不在三日内同公主认亲,就…”“就把我豢养男宠的事揭露给官府。”
说完,她紧紧闭上了眼,一股热气顺着脖子爬上了脸,火辣辣令她难堪。谢苓这回是真震惊了。
她“啊”了一声,半天都没从兰璧的话里回过神来。所以说,什么清冷高洁,什么禁欲修道,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冷静一下,杯沿都放在唇边了,才惊觉里头早都没了茶水。
只好搁下茶杯,斟酌了好一会,才道:“这事……先生希望苓娘如何帮你?或许是隐藏已久的秘密说了出来,她慢慢放松了下来,伸手握住了谢苓的手,祈求道“不需要你做其余事,你只需要帮我确定我与长公主是否真是亲母女。”
“我怕背后之人坑害我。”
“至于相认,那倒不是大事,起码比告发我豢养男宠来的好。”谢苓倒是也理解。
若是真母女,相认又何妨?但豢养男宠一事性质可不太一样。一来大靖律令规定,境内任何女子都不可豢养男宠。公主也不行。
若有犯者,按照人数,轻则杖刑二十,重则斩首示众。二来是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时候也能吃人。谢苓一直对这则律令表示不认可。凭什么有些男人三妻四妾,而女子花钱养个男宠都是犯罪。
可她不敢说。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要守洁,要自爱,要三从四德,要好好贯彻女诫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兰璧的性子……真是令她意外。
她不免想到了秦璇,那个张扬明媚的女郎。二人不愧是同母异父的姊妹,哪怕表面看着不同,实际上也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
只是兰璧为何能断定自己可以帮她呢?
俄而,她问出了口:“先生,苓娘只是谢家的旁支女,身份低微,在建康城里也不认识什么厉害人物,更没什么通天手段。”“你跟长公主是否是亲母女,我无法查实。”兰璧握着谢苓的手不送,她连声道“我知道的,但你跟谢珩关系不一般,对不对?”
“不然他也不会让你来做我的学生。”
谢苓轻轻拂开兰璧的手,语气冷了几分:“先生,你如何觉得堂兄与我不一般?”
“堂兄他只是堂兄,我并不能指使他做事。”兰壁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失望。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来谢府前,她不是没考虑过找其他人,毕竟这些年她才女名声在外,与她私交甚好的夫人不在少数。
可这些人,她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不可信。无他,这些夫人们的娘家、夫家,都牵扯甚广,她不敢笃定这些人会不会因为此事利用自己。
而谢苓不一样,她救过自己一次,性子良善。更重要的事,谢珩待她极好。
若让谢苓去求谢珩帮忙,比她自己去求要好得多--直接找谢珩,恐怕要付出的代价,就没那么简单了。
可谢苓竞然不愿意帮她。
兰璧不甘心,她再次开口祈求道:“苓娘,就当我求你了,你去试一试也好,谢珩若不帮忙,那便罢了。”
谢苓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无奈。
她点头道“先生都言至于此,我若不帮,那便是我的不是。”“只是堂兄能否帮你我也不知,先生要做好准备才是。”兰壁顿时眉头一松,喜笑颜开,真心实意感激道“我就知道苓娘你心心肠最好。”
谢苓却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看着兰璧,语气意味不明:“只是我帮先生忙,先生又要用什么来换呢?”
兰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要提要求。她心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笑得好看。“应该的,苓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说完,她便有些紧张,怕谢苓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来。好在谢苓只说了句“若改日真与长公主相认,还望先生能在长公主面前提我几句。”
兰璧松了口气,她随便一想,明白过来谢苓这是想攀附权贵,为自己某个好前程、好姻缘。
倒也正常。
毕竞谢苓快十七了,克死了前未婚夫不说,至今都还未与其他人家定下亲事。
她有心想劝谢苓想开点,大不了过几年开府另过,买几个美男子玩玩就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怕吓着谢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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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苓和兰璧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兰壁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她忽然停在廊檐下,目光落在谢苓漂亮的面容上,语气复杂“你听说了吗,林华仪疯了。”
谢苓有所耳闻,她点了点头。
只听兰璧继续说道:“我听一位知情者说,她是被人下了半个多月的慢性毒药,因此变得易暴易怒,最后又受了林家倒台的噩耗,便直接疯了。”谢苓不明白兰璧说这些是做什么,她只好感慨了句“也怪可怜的。”兰璧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最后只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谢苓觉得兰璧话里有话,可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难道是想告诉她,下毒的人她也认识?
谢苓摇了摇头,觉得林华仪既然已疯,又因虐杀奴仆的罪名关押在大牢,也就没什么可探究的了。
现在要好好考虑的,是如何让谢珩出手帮忙。这件事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但谢珩能不能帮她,很难说。毕竟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简单,若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祸端。
谢苓叹了口气,让雪柳去煮了壶菊花茶。
最近事太多了,她火气有点旺,需要冷静冷静,理清思绪。一直过了亥时三刻,谢苓才听院中的侍女说谢珩回来了。这几日他政务繁忙,鲜少回府,她倒也乐得自在,不必担心谢珩会突然出现要她做些什么。
但今日兰璧的事拖不得,她只好命侍女去厨房做了些清淡的补汤,喊了雪柳掌灯,端着汤往言琢轩去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希望谢珩能看在这盅汤的份上,出手帮她。夜风凛冽,月白如霜,寂寂冷晖洒于言琢轩书房的窗棂之上。远福守在外边,倚靠着廊檐下的柱子昏昏欲睡。她抬眼朝窗户望去,就见书房里烛火明亮,在半透的窗纱上映出里头绰绰人影。
呼出一口气后,她示意雪柳上前去叫醒远福。见是她来了,远福也没阻拦,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把门推开个缝儿朝谢珩请示。
“主子,苓娘子来了。”
只听得里头一身淡漠的嗯。
远福闻言赶忙推开半扇屋门,将谢苓引了进去,复又把门合好。谢苓的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男人身上。
他端坐在书案前,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衣,手中握着狼毫笔,在眼下的卷宗上批注着,神色认真。
谢苓不敢打搅他,只移步上前,将手中的补汤轻松搁在一边。灯烛明亮,在谢珩如玉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削弱了平日的冷淡漠然。谢苓不好贸然开口,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谢珩忙完。她并不知晓,在她进来的那一刻,谢珩就有些心不在焉了。面若春桃的女郎离他很近,身上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
他捏着狼毫笔的手指紧了紧,随即若无其事得将笔搁在笔架上,把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烛火映在她素色的衣裙上,在浓卷的睫毛上投下一层扇形的影,或许是灯火明亮,衬得她肌肤赛雪,有种润泽的白。她眉目温软,丹唇微抿,乌发披于身后,几缕青丝垂在胸前,一派乖顺。谢珩冷淡的目光掠过她,最终定格在案上那盅补汤上。“为何送汤?”
谢苓正在想事,闻言吓了一跳。
她垂目敛容,退后两步朝谢珩福身一礼,声若春溪:“苓娘见堂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故来送些补汤。”
“希望堂兄能好好保重身体。”
谢珩眉睫轻动,淡漠的视线落在谢苓脸上。周遭静了半响,正当谢苓以为他要嫌她多事,赶她出去时,谢珩忽然不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