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寒花带雪飞满城
或许是谢珩的嗓音有些低沉,谢苓迟疑了一瞬。她小声道“堂兄…想要什么?”
谢珩却沉默了下来,面色清冷,眸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檀木椅子摩擦在地上,发出轻微响动,谢珩站起身来,忽然俯身靠近。清冽微苦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她肩头脸侧,微微发痒。
谢苓心跳的飞快,她有些慌张地后退半步,却发现对方手臂越过她,从她身后的书架上拿了个漆红的匣子。
谢苓紧绷的神经一松。
谢珩坐回案前,将盒子推到谢苓跟前,说道“兰璧确实与长公主是母女,这里面是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以及当年她遗失的原因。”“你将这匣子交给兰璧,她自然会明白。”“至于我想要什么…”他顿了顿,面色清平如水“日后再说。”谢苓没想到谢珩这么干净利落就把东西给她了。她柔声道谢“多谢堂兄。”
月芒笼在谢珩的衣衫上,他目光极淡,在她身上轻轻落下,又平静的收回。他道“回去吧。”
谢苓点头称是,福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她忽然想起兰璧说林华仪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犹豫了一瞬,她转头看向谢珩,试探道:“堂兄,林华仪是因为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才导致如今疯癫。”
“你…听说了吗?”
谢珩正重新提笔批注,就听到谢苓清软的嗓音在偌大的书房响起。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不轻不重落在谢苓身上。谢苓被那微凉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轻声道:“是苓娘多嘴了。”
说着,她微微福了福身,抬手拉开屋门。
几乎同一时刻,身后响起了谢珩的冷淡的声音。“嗯,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毫不避讳道“毒是我下的。”夹杂着细雪的冷风,顺着半开的门扇挤进书房,谢苓穿得单薄,素色的衣袂被风卷起一角,她袖下的指尖微抖,一股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至全身。她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谢苓捏着门扇的手慢慢收紧,几息后又松懈下来。她抬眸看向谢珩,琉璃珠般的杏眸透出一丝慌乱“堂兄,苓娘先退下了。”说完,她僵着身子迈过门槛,将屋门合上,隔绝了书房内闷热窒息的空气。雪柳提着灯在廊檐下等着,见她出来,忙将伞撑开,小声道:“小姐,又下雪了。”
谢苓这才回过神来,她愣愣伸出手,感受着手心冰冷的触感,仰头看向天幕。
天被墨一样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细雪如盐,自空中洋洋洒洒飘扬落下,带来阵阵寒凉。
开始下雪了。
梦里便是如此。
先是盐粒一般的小雪,随后慢慢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建康城几乎淹没在白雪之下。
但建康城的雪,还算不得太严重。
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天灾。细雪飘扬中忽然地龙翻身,而后雪越下越大,将本就死伤惨重的百姓又冻死了一茬。大部分百姓哪怕活过雪最大的时候,后面也会因为无粮而饿死在雪窝,落得个以雪为坟的悲惨结局。
只有少数人活着逃出荆州,成为流民,涌向周边城池。届时大靖的粮价会飞涨,又有不少平民饿死长街。紧接着,不等大靖有喘息的机会,无数流寇山匪趁机揭竿而起,起义军又多了好几支。
江山至此动荡不安,风雨飘摇。
谢苓垂眸,清亮的眼底透出一股命如草芥的悲凉。若她身居高位,若她有权有势,定然会想法设法降低这场天灾带来的损失,而不是稳坐明堂,只顾着逐权享乐。
当今陛下…实在昏聩。
风很冷,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旁静静等她的雪柳。“走吧,回去了。”
“是,小姐。”
三日转眼即过。
谢苓在前日将匣子就交给了兰璧,兰璧当时十分激动,直说日后定然报答她。
只不过一连两日过去了,还未有兰壁认亲的消息传来。她也不急,想着反正都在建康城,什么时候认都没影响,静等着背后之人的动作就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几日来天气冷得厉害,府里的下人早早将所有屋子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以阻挡寒风钻进屋子。
谢苓盖着薄衾斜靠在罗汉榻上,怀中抱着鎏金缠丝暖炉,一眨不眨望着窗外,眼底一片忧色。
窗棂外天色灰蒙蒙的,柳絮般的雪片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自天边撒下,将留仙阁院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哪怕有侍女小厮定时清扫,也架不住雪下得又紧又密。听雪柳说,因着雪太大,城中道路几乎都被被雪掩埋覆盖,圣上便让朝臣们休沐三日,公事能在家处理的就在家处理,处理不了的再进宫面圣。谢珩已经有两日未回府,听府中其他人说,朝中相关大臣都被留宿宫中,似乎是在商讨些什么重大事宜。
谢苓大致猜测,这两日他们还只是在商讨等雪停了,如何安置城郊的流民,以及来年春时播种的章程。
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不仅受了雪灾,还在三个时辰前人们熟睡的寅时,遭遇了地龙翻身。
大雪封路,山体滑坡,再加上当地知州被压死在梁柱之下。荆州的消息要七日后才被送来。
紧接着,圣上会和王氏联手,以天下百姓为名,逼迫谢珩亲自去赈灾。谢苓抿唇,看到窗外裹雪的枝丫不堪重负的被雪压断,悄然无声落在雪窝里,心不由得一紧。
梦里谢珩在去赈灾的路上,遇见了一伙流寇,被逼落悬崖,失踪了整整半个多月。
哪怕后来她知道这是谢珩下的一步棋,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担忧。近日来与梦不同的事太多了,她不敢肯定如果谢珩去赈灾,会不会活着回来。
他若死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谢家主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她嫁出去。
谢珩现在还不能出事,她的羽翼还未丰满。尤其是父亲伙同谢二爷通敌叛国一事,她现在都没有章程,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珩在昌平街那晚故意给她看这则消息,后面这段时间却没有丝毫提及此事的意思。
仿佛真的是她自己不小心看到的。
若她不了解谢珩,定然会放松警惕。
可谢珩什么性子?他城府极深,做事谨慎,绝不会有这种低级的纰漏。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故意让她知道?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都是谢家人,他不至于把这件事轻而易举揭露出去。
正出神,忽然听得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坐直身子朝院门处看,就见一个侍女举着伞,顶着风雪快步跑来。
“雪柳,去看看怎么回事。”
雪柳正坐在炭盆边烤火,闻言将手中的火钳子放下,起身将屋门拉开了个缝儿。
“雪柳妹妹,苓娘子可在屋里?”
“在呢在呢,玉书姐姐快进来。”
谢苓有些诧异。
谢夫人身边的玉书怎得亲自来了?
玉书进了屋,将伞立在伞架上,将身上的雪屑抖了抖,站到炭盆边上,等身上的寒气散了,才走近谢苓,行礼道“苓娘子,您快收拾收拾跟奴婢走,夫人在正堂等着呢。”
谢苓颔首,将身上的薄衾掀开,搁下手炉,唤雪柳伺候她穿衣。“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玉书道:“方才二公子从宫里回来了,说是荆州地龙翻身,雪下得也不太正常,恐怕会有雪灾。”
“圣上命二公子前去赈灾,明日就要出发,夫人因此召阖府女眷前去,说是有事要说。”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谢苓忽然心口微跳,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若有所思抬手系好披风上的绸带,由雪柳把后头的兜帽戴上,围了条狐毛围脖,才随玉书而去。
一路上雪下得又急又密,绣鞋踩在雪地里,走得十分艰难。不一会,她就感觉鞋袜都被雪浸湿了,寒凉之气顺着双脚攀上四肢百骸。她抱紧怀里的手炉,慢慢跟在玉书后头。
等走到正堂,怀里的手炉已经变温,披风被雪水压得有些沉,冷得她唇色泛白。
谢苓进去后,看到女眷基本都到齐了,唯独谢灵巧还没来。她垂下眸子,低眉顺眼小步上前,恭恭敬敬给谢夫人行了一礼。“苓娘问夫人安。”
谢夫人抬手,温和道“快起来吧。”
谢苓敛目站起身,将披风脱下来交给一旁的侍女,坐到了最末端的椅子上。她旁边的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谢灵鸢。
谢苓朝对方礼貌笑笑,垂眸安静坐着。
谢灵鸢将谢苓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皱眉道:“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说着目光落在她被雪水浸湿的裙摆和绣鞋上,又道“衣裳鞋子都湿了,你没乘软轿吗?”
谢苓用帕子沾擦着眉睫上雪化后的水珠,闻言顿了顿,放下手,看着对方轻声答道“苓娘没有软轿。”
谢灵鸢眉头皱的死紧,明媚的脸上露出不悦。她虽不喜谢苓,可这不代表府里的奴才就能见人下菜碟,爬到主子头上。她转过脸,冷声道“这事我会处理。”
“还有,你太软弱了,这样会被人欺负。”谢苓心头一软,她朝对方莞尔一笑,说道:“多谢鸢娘关心,我省得了。”谢灵鸢被眼前的女郎笑晃了眼,对方杏眸水润,唇角勾着温软的弧度,十分惹人怜爱。
她连忙错开视线,冷冷说了句“不谢。”
主位上的谢夫人见人到齐了,温声开口“今日叫各位来,是为了明日跟随太后去寒山寺祈福一事。”
“诸位应该都听到了消息,荆州地龙翻身,珩儿推断紧接着会有雪灾,圣上便降下旨意,任其为总督,前往荆州赈灾。”“太后娘娘有悲天悯人之心,命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员女眷一同前往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
说着,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汤,才继续道“明日一早,于仪门前汇合。”“记住,要穿着素净,以示对佛祖尊敬。”谢苓默默听着,心思百转千回。
谢珩应当是听进去她前些日子以梦为由的警示,并且做了相应准备。不然荆州地龙翻身一事不可能传来建康的这么快。只是对方未免也有些太大胆了,仅通过地龙翻身一事,就敢笃定会有雪灾。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他提前出发赈灾,虽会增加太多不确定性,但荆州的百姓会活下来更多。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太后突然要去寒山寺祈福。太后此人,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
她是亢龙桓氏之女,先帝在时,她位列四妃,却一直未诞下皇嗣,当今圣上不是她的亲子,而是过继给她的。
传闻她性子极淡,不爱与人交往,成太后之后,一年里有多半年都在蜀郡青城山礼佛,剩下的日子便幽居宫内小佛堂,闭门不出,不参与宫廷之事。梦里这位太后,除了年宴和圣上的生辰宴,其余时候都不会露面。这次为何突然召集如此多女眷前往寒山寺?梦里的事变化太多,谢苓心里没着落,不免有些忧虑。她垂眸思索着,猜测宫里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冷风顺着屋门吹进屋子,随即又被隔绝在门外,谢苓紧了紧衣襟,朝门口看去。
男人一身雪色大氅,腰间挂着把长剑,缓步行来。他面容跌丽,五官深邃漂亮,眸光却冷淡如水,通身气质矜贵斯文,又带着久居高位的迫人气息。
走过谢苓身边时,他的头微侧了下,有淡漠移开,目不斜视地走道谢夫人跟前,拱手道“母亲,事情有变,一个时辰后儿子就得出发赈灾。”谢夫人扶着茶盏的手一顿,惊讶道“怎么如此仓促?”谢珩抿唇不语。
谢夫人只好道“那我赶紧唤人去整理行装,你需要什么跟母亲说。”谢珩点头,扫视一圈后道“我要带个人去荆州。”屋内女眷皆惊,纷纷垂眸躲避谢珩的视线,生怕去荆州受苦受罪。谢夫人眉心微蹙,看着底下年纪尚轻的女郎,不解道∵“你妹妹们都还未婚嫁,荆州如今是何情况还尚未可知,若出了事……”“为何不带郎君去?”
谢珩抬眸看着谢夫人,淡淡道:“不会出事。”闻言,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已经确定了要带人走。虽不肯说缘由,但她也无法拒绝。
谢珩确定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她叹了口气,环顾一周,目光扫过谢苓身边时,微顿了下。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谢灵鸢毫无退缩,跟她那直来直去,性子良善的爹如出一辙。
是个好孩子。
但她不能去。
谢夫人把目光放在了谢灵鸢身旁,一直温顺低眸的谢苓身上。她目光幽深,朝谢珩说道:“带你堂妹去吧,她胆子小,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此话一出,屋内其他女眷顿时松了口气。
谢珩看向角落的谢苓。
她正好抬起头来,雾蒙蒙的杏眸正好撞入他眼中,可以清楚看到她眼底的愕然还未散去。
谢珩的目光顺着她的双眸,落在她泛白的唇上。她病还未愈,不该奔波劳累。
可他的目的,本就是带谢苓走。
那日她说的梦成了真,他却不认为那真的是个偶然的梦。荆州一行,他需要谢苓。
他需要对方再做些预知梦,以减少此行的危险。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就她吧。”
谢夫人闻言,眸光闪过微不可查的异色,身子松懈下来。“苓娘,此行你要乖乖听你堂兄的话,他会护着你。”谢苓内心一片混乱,仿佛麻绳缠绕,难以解开。她站起身,朝谢夫人福身恭敬道“是,夫人。”谢夫人挥了挥手道“回去收拾吧。”
谢苓看了眼面色如常的谢珩,福身一礼后,穿好披风退了出去。谢珩达到目的,便不再继续停留,跟谢夫人道了别,转身推门出去。走到院门跟前,正好遇见还未离开的谢苓。透过细密的雪幕,他看到了对方巴掌大的脸白得吓人,眉睫上沾着霜雪,唇色浅淡,身形纤弱,如柳条一样似乎要被寒风折断。他眉眼一压,大步上前。
谢苓正想着要不要等软轿来,就听到背后有人踏雪而来。她正要转身看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抱在怀中,被他温暖的氅衣遮住了视线。冷冽微苦的雪松香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