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烛明室暗朝堂深
床上人此刻忽然睁开了眼。
他凤目黑沉,眼底眸光清冷冰寒,像冬日寒潭,闪着深不见底的暗芒,上挑的眼尾带着浓重的戾气。
这样的眼神,一看就不是失忆了的谢珩。
但似乎也不似往日清冷自持。
看起来有些奇怪。
谢苓打量着他,站直身子轻唤了句“堂兄。”谁知谢珩看似清醒,却似乎还陷在梦魇之中。谢苓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股极大的拉力,身子控制不住向前扑去,下一刻就被谢珩扼住了脖颈,狠狠掼在床上。
青色的幔帐摇晃,从银色的挂钩上脱落,遮住了窗外浅淡的月色。床榻内昏暗不见光,谢苓后背重重砸在并不软和的床板上,一阵眩晕。谢珩半压在她身上,发丝垂落至她脸侧,骨节分明的手扼着她的脖颈,力道不轻不重。
他垂眸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杀意毕现,平日里清冷矜贵的气质化为乌有,仅剩下令人恐惧的阴鸷和暴虐。
就像是在看死物。
谢苓心头一颤,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阴暗湿冷的箱笼里,肺腔里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
她拍打着对方的胳膊,用力挣扎着,檀口微张,艰难地吸取着稀薄的空气,费力道:“放…放开。”
“谢…珩行…
肺部空气流逝地所剩无几,她眼前冒出了闪烁晃动的白点,耳边是对方浓重的呼吸,也挥之不去的嗡鸣声。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被谢珩掐死时,脖颈上的手忽然松了几道。随之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冷冽微苦的雪松香瞬间盈满鼻腔。他的唇似乎就贴在自己颈侧,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带着酥麻的痒意。谢苓喘着气,挣扎着一把推开他,趴在床边用力咳嗽起来,空气争先恐后进入肺腔,让她难受得厉害,眼角渗出了点点泪液。俄而,她才缓过劲儿来。
她摸了摸脖颈,“嘶”得痛呼一声,随即气得狠揣了忽然昏迷的谢珩一脚。这家伙怎么突然又发疯,到底梦到了些什么。她从未见过谢珩如此暴虐失态的模样。
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身上。他此刻半趴着,长发如海藻铺散,依稀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
谢苓压下心头的好奇。
现在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威叔还在等她。谢苓忍着气下床,把幔帐挂回银钩,又借着月色将谢珩翻到正面,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一直拍了三四下,对方的睫毛动了动,再次睁开了眼。她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对方的神色动作。只见谢珩缓缓坐起来,揉了揉额侧,落在谢苓身上的目光清冷淡漠,嗓音带着点哑意“谢苓?”
谢苓看到熟悉的神色,微微松了口气。
她点了点头道:“堂兄,是我。”
谢珩嗯了一声,环顾四周后目光重新落在谢苓身上,淡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谢苓一顿,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圈谢珩,待看到他目光神态不似作假,才道“堂兄…不记得了吗?”
谢珩皱了皱眉,清冷的声线在黑夜里格外清晰:“我应该记得什么吗?”谢苓摇了摇头,将他叫自己姐姐的事隐瞒了下来,只解释道“堂兄早醒了,只是不幸失忆了几天。”
闻言,谢珩沉默了下来。
谢苓看了看窗外,有些焦急,她三言两语把近几日的情况说了,催促道:“堂兄,威叔有事找咱们,已经耽搁很久了。”谢珩淡淡嗯了声,起身披了外裳,将散乱的乌发拿木簪三两下簪住,垂眸看着谢苓道“走吧。”
谢苓仰头看向对方淡漠的漆眸,心底有种怪异之感。她若有所思垂下眼帘,乖顺点头称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药房门前。
谢苓上前轻轻叩响了屋门,唤道“威叔。”里头传来一声粗犷沙哑的应声。
谢苓闻声推开屋门,跟谢珩一同进屋。
一进屋,便闻见微苦的药味在四周弥漫,她环顾一周,不禁有些讶然。药房不大,呈狭长状,里头放着三排木架子,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以及一些瓶瓶罐罐。
屋子外侧,也就是她们进门的位置,放着一口大锅,还有个不大的丹炉。威叔正站在小灶前,手中拿着柄大铁勺,搅动着大锅内绿油油的草药。他瞥了二人一眼,把手中的大铁勺搁在灶台上的盆里,给锅盖上盖子,边擦手边道″随我来。”
说着,他走到木架最尽头,在墙面上按了几下,地上便出现个黑乎乎的洞囗。
威叔拿着烛台,率先顺着狭窄的楼梯下去。谢苓看向谢珩,见他轻轻颔首,于是二人先后跟了上去。楼梯很短,至多二十来阶,下去后视线便豁然开朗。是个颇为简陋的密室,四四方方,砖石铺就,仅有一张木桌搁在靠墙,上面凌乱的丢着一些书信笔墨。
威叔拿着烛台点燃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随后从桌子后头的墙壁上抽出一块石砖,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他坐到木桌跟前的椅子上,将册子“啪”一声拍在桌边,看着二人冷声道:“这份名单可以给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谢珩居高临下看着威叔,凤目淡漠:“高大人,现在恐怕不是谈条件的时候。”
威叔虎目圆瞪,本就凶恶的五官变得有几分狰狞。他顿时怒不可遏,一掌拍向桌子,呵道“无知小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要不是看在阿婵姑娘心善,你当我会给你这个谈话的机会?”谢珩轻笑了声,语气沉静平和“高大人稍安勿躁。”“您或许不知,陛下和王氏已经寻到了您的踪迹。”“他们的人,恐怕不出半月就会找到这里。”威叔气息一滞,声音冷硬,充满着不信“不可能,我十几年来未出过谷,就算外人意外闯入,也会被阵法挡在竹林之外。”“他们如何寻得到?”
谢珩道“高大人确实足够谨慎,可您的女儿呢?”说着,他掀起眼帘,目光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惋惜和同情:“如果晚辈没记错,尊夫人是湘西苗疆圣女,她的样貌,当年可是在大靖掀起过一阵不小的波澜。”
“而您女儿的画像,和尊夫人有七八分相似。”“您女儿,没少偷溜出谷吧?”
威叔闻言闭了闭眼,瘫坐在椅子上。
椅脚摩擦地面的"刺啦"声,唤回了谢苓飘散的思绪。她看向威叔,不免有些同情。
就如同她之前的猜测,威叔确实是十几年前惨遭灭门的高泰武将军。他不知用了何手段,才得以带着女儿躲藏至此十几年。可惜梦里她先是深陷王闵后宅,紧接着又踏入深宫,忙着争宠夺权,并未听说过穗穗和威叔的事。
也不知谢珩后来怎么解决这件事的,名册上的人是否就是当年灭门案的主谋和参与者。
她正想着,就听得威叔重重叹了口气:
“你是谢崖那老匹夫的二儿子吧。”
谢珩并未否认,点头道“没错,当年我见过您。”威叔端详着眼前气质卓然,挺拔清隽的青年,脑海中浮现出谢崖和其妻子的面容,哂笑道:“真不知一个伪君子和一个毒妇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谢苓闻言微怔。
说谢家主伪君子她倒是理解,毕竟梦里他表面爱妻如命,实际上在外头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
但为何要说谢夫人是毒妇?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谢夫人看起来都是表里如一的慈和,只有面对自己孩子的事时,才会有些锋芒。
她看向谢珩,就看到对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方说得不是自己的父母。他道“高大人若想复仇和保住女儿,不若同晚辈合作。”威叔看着他,并未吭声。
谢珩继续道“林太师倒台后,王氏迅速反应过来是我谢家的手笔,于是跟陛下达成了协作,试图通过荆州雪灾一事置我于死地,并降罪谢氏。”“而林太师的事也给王氏敲响了警钟一一”他顿了顿,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威叔身上,虽然年轻,气势却压过了久经沙场的威叔。
他道:“王氏二十年前捧起林太师,十几年前捧了您。”“林太师一直听话,却还能背叛他们同陛下联手。而您呢,一个十几年前就想将他们数桩罪状上呈天听,试图利用百姓声势灭了王氏,甚至还死遁逃脱的人。”
“他们会放过吗?”
“您应该清楚,若想复仇,并且保住女儿,最好的方式就是与我谢氏合作。”
“您总不想.…让阖府三百口人,以及尊夫人白死吧?”随着谢珩的一句句话落下,威叔的脸色肉眼可见灰败了下来。他臂膀上的肌肉震颤着,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全部化为一声悲戚的哀叹。他看着谢珩道“你想我怎么做?”
谢珩见对方态度软化,眉目舒展了几分,言辞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目前还不需要,"他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册子上,意有所指:“只要您保证,这名册是真就好。”
谢苓一愣,看向威叔。
只见威叔叹了口气,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他站起身,将手放在桌案背面摸索了几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拿出了一本看似一样的名册。
他站起身,将名册递给谢珩道“好小子,比你爹聪明多了。”谢苓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之前给的册子根本就是障眼法。若谢珩没有发觉,拿了假的出去,估计会弄出不少麻烦,甚至威胁到谢氏安危。
她垂下眼,敛住眼底复杂的神色,心中不由感叹。能爬上高位的,就算看着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也绝对不能小觑。谢珩接过名册后,又跟威叔交代了几句,才对着一旁的谢苓道“走吧。”谢苓想着禾穗之前跟自己说的交易,略微有些犹豫。这名册于她无用,她并不在意,因此威叔和谢珩谈话时她并未插一脚。但通过前些日子和穗穗的谈话,她隐约猜测到穗穗说的报仇恐怕和威叔的报仇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还说不清。
谢苓内心深处,莫名觉得自己一定要带穗穗走,这种想法格外强烈。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她对威叔道“穗穗说,想跟我出去。”威叔双眼一瞪,大掌一挥道“不行,穗穗不能涉险。”谢苓道“威叔,我知道你爱穗穗,但就像我堂兄方才说得,王氏和陛下的人马上要寻到此处。”
她认真凝视着对方铜铃一样的虎目,继续道“你想让她随你颠沛流离吗?”“与其这样,不如让她跟着我。”
“我一个谢氏旁支女,决大多数待在内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至于穗穗的样貌,我堂兄那有擅长易容之人,不会被发现。”说着,她仰头看向谢珩,清亮的眸光落在他眼底,嗓音温软好听:“堂兄,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