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回头万里故人绝
谢珩瞥了她一眼,淡淡移开目光,朝威叔点头道“不错,晚辈有个擅用药水易容的属下。”
威叔折腾了十几年草药,再加上家中有亡妻留下的苗族药谱,自然知晓天下有奇人能制出能修改人五官轮廓的药水。他沉吟片刻,不舍女儿颠沛流离的心终究占了上风。谢家人不靠谱,可这阿婵姑娘他观察了好些天,一看就是心善之人。将穗穗托付给她,当是良策。
想通后,威叔回道“再等三日,三日后穗穗伤好些了,便让你们出谷。”谢珩拱手,神色淡淡“这些日子有劳威叔,晚辈定会帮高氏一门复仇雪恨。”
威叔摆了摆手,熄了墙上的油灯,率先端着烛台拾阶而上。谢苓望着他萧瑟的背影,心中有些难过。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跟了上去。大
三日后。
晨曦微照,满空中堆着石青的云,被寒风吹着往西北方向飘动拥挤。院子里的树孤零零立着,仰头看去,枯枝印在青灰色的天上,像是瓷器上的冰裂。
谢苓身着一身鹅黄色的粗布袄裙,站在树下老旧裂缝的青石板地面上,肩膀上挎着布包,默默看着互相抹泪的父女。威叔弯着腰,摸着穗穗的头,语气是止不住的哽咽“乖女,此去建康危险重重,一定要乖乖待在阿婵姑娘身边。”
“爹保证,有朝一日定活着见你。”
禾穗一双圆眼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泣不成声道:“爹,我会乖乖听话。”
“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来接我。”
分别时的话总是交代不完,谢苓静静听着,心头弥漫出酸涩感。她看向无动于衷,沉冷静默的谢珩,第一次期望他能达成所愿,帮威叔和穗穗复仇,让他们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在外生活,而不是像如今一样朝不保夕,随时面临被追杀的危险。
冷风拂面,檐角银铃随风晃动,泠泠作响,檐上积雪纷扬而下,飘落在谢苓眉睫肩头。
谢珩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影替谢苓遮住了透骨的冷风。谢苓仰头看他,眉目温软干净,带着几分不解。她正要询问谢珩怎么了,威叔便抹了把眼泪,将穗穗往她跟前轻推了推,凶恶的五官上带着祈求之色。
“阿婵姑娘,还请您,一定要帮我照看好穗穗。”“若我能活着回建康,定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谢苓重重点头,握住了穗穗冰凉的指尖,郑重道“威叔,您放心。”威叔点点头,拍了拍谢苓的肩膀,转而看向谢珩“我高某知谢家人都是逐利之人,我也不求你能保护穗穗。”
“我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诺,牢记你我的交易。”谢珩拱手,淡声应道“只要高将军好好跟我合作,晚辈自然会信守承诺。”谢苓看着二人之间的交锋,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交易?
看来这三日里,二人应当是暗中谈拢了合作内容。谢苓有些懊恼,自己应该盯好谢珩的,不然也不至于现在什么也听不懂。她瞥了眼一身粗布衣也不掩矜贵的谢珩,暗道真是老狐狸,还是失忆的时候讨人喜欢些。
威叔跟穗穗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谢苓和谢珩不约而同安静等着,都未催促。少顷,威叔看了看天色,长长叹了口气,不舍道:“天色不早了,快走吧。”谢苓和谢珩朝威叔行礼告辞,带上了哭泣不已的穗穗。穗穗一步三回头,直到出了院落,踏入竹林,再也看不清院子里那道魁梧又苍老的身影。
谢苓挽着穗穗的胳膊,在踏出竹林时,没忍住回头遥望向深处。在冬日晴空里,那雅致的小院,已经融化进落雪翠绿的竹海里,不见踪迹。脑海里闪过威叔明明高大,却佝偻起的背影。她抿了抿唇,替穗穗擦掉眼泪,踏出竹林。自此。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大
禾穗很坚强,虽然才十三岁,却能按捺住伤心悲痛的情绪,擦干眼泪给谢苓和谢珩带路。
三人就这么慢慢的,在入目皆白的山谷里踏雪而行,边走,边用树枝将脚印扫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来时的路,就这样一点也看不见了。
谢苓很担心穗穗,这姑娘天真无邪,性子跳脱狡黠,如今压下悲痛,若不早日想通,怕是要郁结于心,久积成病。
她缓步和穗穗并排走在雪地里,抬手拦住了对方的肩膀。也没有安慰,只说道“太冷了,靠近些暖和。”穗穗眼眶红红的,她低低应了声,往谢苓身侧靠了靠。谢珩跟在二人身后,凤眸扫过谢苓俏白的小脸,以及冻红的指尖,心中闪过将她抱起来走的念头。
他袖下指尖微动,很快否决了这莫名的念头,神色愈发冷淡。三人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即将要绕着盘山小道出谷时,忽然听到了嘈杂的马蹄声。
谢苓和穗穗停下脚步,看向站在原地,神色不慌不忙的谢珩。禾穗有些紧张,低声道“要不要躲起来?”谢苓看着谢珩泰然自若的神态,缓缓摇头道“不必,应当是搜救我们的人找来了。”
闻言,谢珩目光轻轻落在谢苓的脸上,心道还算足够敏锐。谢苓没注意到谢珩的目光,她此刻关注点全在禾穗身上。她用提前准备好的帷帽,遮住了禾穗的面容。怕禾穗害怕,谢苓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轻声安抚道“一会若有人问起,你不吭气便是,我会替你解释身份。”
禾穗点点头,乖巧地依偎在谢苓身边。
不多时,谢苓便看到远处山弯有一群人打马而来。看穿着应当是附近驿站的衙役,以及从建康城调来的卫兵。只是为首之人,她远远看着,莫名觉得熟悉。等那人离得近了,谢苓瞳孔微缩,脸上涌现愕然之色。是……大哥。
在外游学两年未见的大哥。
他一身青衫,外头那件白毛大氅,还是当年他常穿的那件。他驭马奇快,眨眼就跟身后的队伍拉开了一大截。不等谢苓回过神来,谢君迁已经翻身下马,和三人隔着十来步,站立相望。谢苓打量着自己的兄长,谢珩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莫名充满敌意的男人。来者神清骨秀,姿容温润如玉,单看五官和谢苓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谢苓是圆而清亮的杏眸,而他是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不似王闵那般风流多情,反而温柔又疏离。
谢珩想起了属下曾经递来的文书-一谢苓有一姊一兄,兄长名唤谢君迁,年二十,性温和,未入仕。
如果没记错,谢苓和她家人关系似乎并不融治。他垂眸看向谢苓,就见她脸色苍白,似乎对不远处的兄长有些畏惧。谢苓心里有些没来由的慌,就像是小时候偷偷玩雪被兄长发现时的那种慌乱。
因此没注意到谢珩在看她。
她犹豫了半天,也不敢上前主动说话。
谢君迁打量着不远处的三人,看到谢珩时,一双温柔的桃花眼眯了眯,闪过微不可查的冷意。
紧接着,目光便定格在谢珩身旁,身形单薄若柳的小妹身上。两年未见,小妹依旧娇柔瘦弱。
他顿了顿,朝谢苓招手,温声唤道“小妹,过来。”谢苓抿了抿唇,下意识侧头去看谢珩,见他眉目冷淡,眸光毫无波澜,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她攥着衣摆,慢吞吞朝谢君迁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了两步,手腕便被人不轻不重捉住。她讶然回头,就见谢珩缓步上前,如玉的下颌紧绷,声音淡漠“雪多路滑,还请阁下自行过来。”
谢苓微微一愣,正想说没关系就几步路,前面的谢君迁便走了过来。她头皮发紧,攥着衣摆老老实实不动了。
谢君迁走到跟前后,将氅衣解了下来,披在谢苓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到她通红的指尖后,眉心微蹙,声音有些冷“为何跟着不相干的人乱跑?”
“我记得我走之前,交代过你莫要离开阳夏,如若有事就给我写信。”
“为何不写信?”
谢苓垂下眼,鼻尖酸涩,喉间像堵了棉花,心中无限委屈。她写过信的,也想向兄长求救,可当时门外有老宅派来的人看守,别说是信,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离不离开阳夏,哪能由她说了算?谢氏主家的命令,不是他们一家能反抗的。
更何况父母根本没想过反抗。
她一介毫无权势的女郎,如何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咬了咬唇瓣,将眼底的泪水憋回去,她垂眸道“大哥,不是我想离开的。”谢君迁叹了口气,将谢苓身上的氅衣拢了拢,说道“罢了,此事日后再说,父亲和母亲那边,我会好好跟他们谈谈。”谢苓吸了吸鼻子,问道“大哥两年来可好?游学可有收获?”谢君迁随意点了点头,说道“还好。”
“中正官半年前为我评级,前些日子我已过了考核,不日便入仕,领职中书侍郎。”
谢苓微惊,抬头看自己的兄长,见他眉目温和,神色平静,似乎此决定早已做好。
只是梦里,一直到她死,兄长都未曾入仕。究竞因为什么,才让兄长比梦中提前入仕?她想问,却忌惮谢珩还在场,于是只道“大哥是要定居建康了吗?是住谢府,还是买了宅子?”
谢君迁道“圣上慷慨,赐了个三进宅院。”他意味不明的看了眼谢珩,又看向谢苓道:“回去后便搬出来,随我住新宅。”
“总麻烦谢家主,也不是常事。”
谢苓倒是没意见,甚至巴不得搬出来。
她虽然害怕兄长,但比起谢珩来说,那自然是亲大哥更好。她点点头应下,眉眼弯弯,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谁知谢珩却突然插话,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情绪,可谢苓却听出了几分不悦。
“不可。”
谢君迁皱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谢珩,温和的眉目带着几分厌恶:“谢二公子,我接亲妹回府,有何不可?”
谢珩却不理会他,凤眸微垂,漆黑的眸底是意味不明的情绪,他凝视谢苓道“堂妹,要搬吗?”
堂妹那两个字,仿佛被他咬得极重。
冷风吹拂而过,谢苓打了个颤,垂下眼眸,快速点了下头。“要搬,苓娘不好再麻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