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此君似白衣卿相
殿内烛火轻摇,谢苓指尖摩挲着香囊上歪斜的竹纹,金线在烛光下泛着细碎流光。
她抿了抿唇,并未将香囊系到腰间,而是让它静静躺在桌面上。谢珩眸中闪过些失望,有心强行将香囊亲自为她带好,但念在她怀有身孕不能动怒,故而忍了又忍,压下了这个念头。谢苓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谢大人还有何事?没事的话本宫要就寝了。”
谢珩看到她这副厌烦自己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轻叹了一声。他确实该离开了,大哥已经传信回来,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但总算是跟于阗、龟兹、焉耆和疏勒达成协约,夹击柔然。其中战略布局,还要细细谋划,毕竞前秦和吐谷浑的君主,可不像司马佑那般昏聩无能。
这些事,谢苓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忧心。她只要好好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想到这里,谢珩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谢苓道“我回了,你好好休息。”“至于认祖归宗改回沈姓的事,我虽不计较,但不代表谢氏其他人不计较。”谢苓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这些她之前和兄长已经商量过了,有应对的法子。她嗯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谢珩见她有自己的主意,遂放下心来。
他站起身,又看了眼静默坐在那的谢苓,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几声熟悉的鸟鸣。
谢苓也听到了动静,侧头看向一旁的支摘窗,透过黑夜和庭院里暗淡的灯火,看到一只深色的小鸟破空而来。
那只鸟停在窗沿上,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腿上赫然绑着小小的信筒。这不是她用来传信的翠鸟。
她下意识看向谢珩,就见对方脸上一片阴云密布。谢苓犹豫了一下,没有贸然去取信,而是问道“你认识这鸟?”谢珩怀疑的目光落在谢苓脸上,顿了顿,转而大步走到窗前,将信筒解下来,挑开了封在上面的火漆。
他倒出里面的信,打开来一目十行看过,怒极反笑,抬手丢在谢苓面前。“我竞不知,你早跟我大哥鸿雁传书,浓情蜜意。”纸张飘然落地,谢苓愕然看向他,只见他唇角带着冷笑,显然是气狠了。她怀胎已有五月,俯身捡东西很费劲,索性直接无视了那张信纸,冷着脸道:“你又发什么疯?”
“你有功夫质疑我,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好大哥,为什么要不远千里给我传信。”
“他想传信,我难道能拦得住不成?”
听完这几句话,谢珩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冷淡,叫人看不出喜怒。他俯身将信拾起来,走到谢苓跟前,将人强行拉起来,拽到了窗沿边上。鸟儿被惊到,飞到了另一边。
谢苓被他圈在怀里,轻压在窗台边,后背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为什么不看信,是心虚不敢?”
一想起她可能和自己的大哥或许已经通信许久,心中便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
他垂眸盯着谢苓白皙的侧脸,一只手拿着信,一只手垫在她隆起肚子上,和墙面窗沿隔开,俯身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念信的内容。她不想看、不敢看,那他偏偏念给她听。
谢苓气得发抖,挣脱不开,抬手捂着耳朵,却依旧有字眼飘进来。什么“回来就娶你…”、“给你新身份"、“我会对你好”…她越听越气,忍无可忍怒道:“你朝我发什么火气?你大哥思春与我何干?”“我看你谢家的人都是疯子,都有病!”
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谢珩没有反驳,而是将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抛进新燃的炭盆。
他将谢苓转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道:“你说得对,所以…”“现在给他回信,我看着你写。”
说完,他松开谢苓,从内室的小案上拿来笔墨纸砚,摆到罗汉榻上的小几上,随后坐下。
谢珩瞥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谢苓,催促道“还不快来?”谢苓懒得理这人犯病,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就往内室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甩不脱,被拉到罗汉榻跟前,坐到了谢珩腿上。谢珩将笔沾了墨,塞在她掌心,视线落在她脸上,下巴微扬指着小几上的纸张道“写。”
谢苓气得不清,她咬了咬牙,深知若是不写,这人一定会继续纠缠下去。与其和他在这浪费时间,不如随便写几句话。反正她也不喜欢谢择,说清楚也好。
她思索了一下,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个字,总体意思就是对谢择无意,况且她已经入宫为妃,请他莫要再传信。
写完后,她也不管墨迹干没干,拿起来一把拍在谢珩脸上。“满意了吗?满意了赶紧从本宫的含章殿滚出去。”“本宫可没工夫跟你们谢氏兄弟玩这种兄弟相争的戏码。”墨味扑鼻而来,他抬手将纸从脸上拿下来,扫了一眼后,眼底的郁气才彻底散了,也就没计较谢苓把信拍他上脸的事。谢苓要起身,却被禁锢得死死的。
谢珩掰过她的脸,俯身吻了下去。
一吻罢,他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在摸一只猫儿,眸光晦暗,语气幽幽的“苓娘,你乖一些,不要沾花惹草。”
“不然我不能保证,你和那些花花草草,会不会被一起挫骨扬灰。”谢珩的眼神太阴沉,像是梅雨天粘稠湿冷的空气,盯得她浑身难受。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厌恶,轻声道“你应该让花草别来沾我。”
谢珩似乎被逗笑了,他闷笑了一声,胸膛震动着,看起来心情又愉悦了起来。
属实是阴晴不定。
他又抱了一会谢苓,才起身将信纸放入信筒,绑回了鸟儿身上,并且将其放飞。
“好了,我回去了。”
谢苓没有作声,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珩也不计较,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十月十八,天降大雪。
太极殿九脊重檐覆满新雪,雪絮斜飞落在殿前廊阶上,一片素白。西堂廊下,积雪压弯老竹枝,穿廊风裹着雪粒漫卷,不远处的窗内隐见青瓷瓶插着白梅,还有道女子的身影。
两三个年轻朝臣披鹤氅,站在雪竹边的小道上。其中名为周敏的文臣,看了眼窗内隐隐绰绰的身影,没忍住低声道:“你们说,陛下若…娘娘能活下来吗?毕竞历来都有殉葬的传统。”文子章为人正直,闻言他拉下脸,低斥道“周敏,你怎敢在这编排娘娘闲话?”
叶施被夹在当中,个子也不如那两人高,只觉得口水似乎喷到了他头顶,无奈道:“行了,别吵。”
他觑了眼两人,意味不明道:“别忘了咱们三人可都是娘娘一手提拔的,娘娘若…咱们焉有好果子吃?”
说完,叶施拍了拍周敏的肩膀,将声音压得几乎轻不可闻“我知你心气儿高,觉得跟个女人做事不舒服,但你仔细想想,朝中有几个比得上娘娘的?”“那些世家出身的看不起咱们,陛下现在又成了这样,唯独娘娘愿意给咱们机会。”
“你听我一句劝,别动旁的心思,世家那边你捞不着好的。”周敏脸色变了几变,知道叶施也是为他好,但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为一个牝鸡司晨的女人做事,多少有点难受。他想说什么,抬眼就对上了文子章那个臭石头愤怒的眼睛,遂熄了火。叶施拍了拍两人肩膀,忽然指阶前雪竹笑说:“此君今日倒似白衣卿相。”这话说得妙,隐晦说出了三人的期盼,让其他二人平复了心态。氛围就这么被缓和下来。
三人撑着伞并肩离开,逐渐被满天飞雪吞没。离开不久,方才那竹枝承不住雪重,“啪"地折断半截,惊得石灯旁觅食的麻雀振翅而飞,扑簌簌搅碎满庭静谧。
谢苓坐在御案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折子。小太监六安站在谢苓侧后方,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的说了。包括三人的神态、说的话,十分详细。
谢苓将批完的折子合上,随手丢在桌案上,淡声问道:“派人去多给周敏吹吹耳边风,让他早点投靠王氏。”
这三人,都是她根据上辈子记忆,亲手提拔的寒门士子。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文子章为人刚正,直言不讳,对于判案十分有天赋。叶施相貌平平,才学不太出众,但处事圆滑,却不世故,为人良善。至于周敏…这人才学不错,样貌称得上一句貌若潘安,但他心比天高,为人刻薄。
谢苓打算将周敏推入王氏怀抱,再装作不知,叫人故意传些假消息给他。他想叛主做奸细,那她自然不能放过这枚好棋。六安不敢抬眼看宁昭贵妃,躬身称是,轻步退了下去。谢苓又批了几份奏折,便开始疲倦不堪。
她揉了揉眉心,撑着雪柳的小臂,扶着肚子站起来。外面的雪粒沙沙敲打着窗纸,殿内静侍的宫人早已经换成了自己的人。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殿内来来回回活动,不一会就累得喘气。月份大了以后,她愈发容易劳累,但沈太医说,要适当活动才行,不然对孩子和孕妇都不好。
走动了一会,谢苓停下脚步,坐在宫人搬来的软椅上,抬头问一旁的雪柳:“陛下今日清醒了多久?”
雪柳半蹲下身,为主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回道“到现在为止,陛下前前后后醒了三次,每次差不多两刻,就又昏睡过去了。”闻言,谢苓眉眼一沉。
司马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从最开始的一天司马醒四个时辰,到现在的最多一个时辰。
她垂眸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若是司马佑活不到孩子降生,那会稽王一定会有所动作。到时候麻烦事会更多。
她沉思了一会,扶着雪柳的手站起身,看着外面道“去看看陛下。”主仆两人相携而出,到了太极殿后的式乾殿。朱漆廊柱前立着两个抱臂的宦官,冷得不时跺脚呵气,看阶下有不少宫人持竹帚扫雪,脸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又轻又快。见谢苓来了,立马跪倒一片。
殿门被太监推开,药味混杂着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面不改色绕过屏风,司马佑正闭目躺在龙榻上,脸色又青又白,干瘦的像是只剩下了骨头。
绿绮跪在边上,正在为司马佑擦脸。
见到谢苓来了,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苓心中五味杂陈。
绿绮对司马佑可谓是情根深种,从幼时起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一只不曾嫌弃或者憎恨过他。
她叹了口气,说道:“绿绮,这有人守着,你已经连续在这伺候半个多月,该休息了。”
绿绮倔强摇头:“娘娘,就让奴婢伺候陛下吧,您知道的,我…我…谢苓没有再劝,只好让人多照管着些她。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躺在床上午睡。
窗外大雪夹杂着寒风,呼呼的响,她被吵得睡不着,只好盯着幔帐想事情。边境梁、司、雍三州已破,叛军已经开始往南边来,梁老将军重伤,陈漾带兵突袭敌营,却失去了消息,生死未卜。到现在这种情况,谢珩却依旧称病在家,不愿意出手。她知道他在等即将国破之时力挽狂澜,对于一个玩弄权术的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
但她却依旧觉得心惊,谢珩这人,根本没把百姓放在眼里。所有人都是他的踏脚石、登天梯。
谢苓自诩做不到这般无情,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回忆梦里的事,和兄长商量对策。虽然总体上没改变三州连破的结局,却让不少百姓提前迁移,做好了安置,避口口民疫病,死伤过多。
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
她翻了个身,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珠帘晃动,霞光疾步走来,手中拿着个崭新的册子。“娘娘,中书侍郎大人传信来了,说谢家将您母族已经划出谢氏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