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死亡(1 / 1)

第45章生存与死亡

有了之前的恶鬼透露出的线索,检非违使厅着手抓捕其余的鬼。对于人类而言,鬼已经成为了另一种难以用普通观念来看待的生物。即使部矢判官拥有足够丰富的经验,追捕过程仍然相当凶险。仅仅因为其中一只鬼拥有出其不意的血鬼术,就导致了数人受伤。

在连续不间断地行动整整一个日夜之后,他们终于全部落网。鬼这样的生物,无论怎样砍断肢体都能够再生,只有真正将他们押解到阳光之下,才能将之完全杀死。

部矢判官深切地知晓其中的恐怖之处。他们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完全成为了另一种生物,也不再拥有人性。

除了阳光,每一只鬼都会在企图吐露产屋敷家的大公子与姬君的名字时爆裂而亡。这只能够说明,产屋敷家孕育的鬼会是比这些鬼更加强大残忍的生物。然而,产屋敷家的搜捕却顺利得不可思议,整个宅院没有任何鬼的踪迹,检非违使未遭到任何想象之中的抵抗。即使是产屋敷家家主,对鬼之事也表现得全不知情。

橘秀二将所有人都聚集在庭院之中,头顶阳光灿烂,每一个人都暴露在光下,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表露出惧怕阳光的特质。他盘问这里的侍从,得知无修常年重病卧床,几乎不出房门,而他的女儿却是截然相反的活泼,小小年纪常常出门游玩。

直到去年夏日里的一场事故之后,沙理奈才与她的父亲一样深居简出,几乎再未有人见过她出过北对,只有医生会常常出入其中。他们对外的口径全部是养伤,却没有侍从在那段时间里见过沙理奈本人。而平民最初上报的失踪案,也是从一年前的夏日开始的。橘秀二有理由怀疑,这些鬼窃取了人类的身份,假扮成产屋敷家的贵族在平安京生活,将整个者都城的人当做他们的食物。

一一总不能是产屋敷家的这两人自己忽然变成了恶鬼吧?产屋敷家家主表现出对一切毫不知情,反复盘问之中,他的表现依然无懈可击。,所有人的反应看起来都对无惨的平日里的日常起居一无所知,只有为他们送饭的侍从说出了异常,他们的餐食一年里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地丢掉。那些以人为食的鬼反而不能够进食人类的食物吗?既然产屋敷家上下都没事,那异常只能锁定在产屋敷无惨和他的女儿身上,与他们交往甚密的医生同样嫌疑重大。…调查已经进入了尾声,现在只差将这几人抓捕归案,之前震惊整个平安京贵族的大江家惨案就可以宣告结束。

正在思忖间,一名隶属于检非违使厅的搜捕使飞速地赶到了橘秀二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将手中的加急文书递给他。橘秀二接过,确认了上面的印章与封泥都完好无缺,才将之打开,一行行扫过里面的内容,他目光少见地严肃起来。一刻钟之后,被临时调度来的另一位判官接手了橘秀二此时的任务。而他本人则是翻身上马,带上检非违使之中的佼佼者和府衙抽调的精兵,一路快马前往上野,驰援他的同僚平清正。

武装整齐的马匹奔跑在地面上,惊起官道上的阵阵飞扬的尘灰,朱雀大街上的人们退避三舍,皆是神色惊异。每一个武士都身披甲胄,腰配长刀,行色匆匆间带起凛然的杀机。

上野地界。

烈日炎炎之下,从林间枝叶飞扬,两名强者正在数十名武士的注视之下生死对决。

其中一个是号令他们的检非违使判官平清正,而另一个,则是这次要来围剿的恶鬼之一。

这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插手的战斗,对于这些武士来说,即使是仅仅视线跟上他们的每个动作都很艰难。

岔路口分开的另一小队人现今都毫无消息,而他们之前面对的正是那手中尖利指甲可与太刀抗衡的强大生物,在没有长官带领的情况下,只能凶多吉少。“你究竟是,产屋敷家的长公子无惨,"平清正用刀背抵住对方的攻击,双方相撞在漆黑的太刀上擦出了爆裂的火花,他的脸色沉静,“还是其他的生物替代了原本的贵族?”

对于他的这个问题,无惨给予了一个残酷的笑容:“这两个身份,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下,无惨忽而化掌为鞭,从手肘一下的肉.体在这一刻变成了坚硬的骨骼与血肉糅合在一起的武器,将那太刀勾住向另一侧甩开。平清正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变化,差点被拉了个规趄。常年的武道练习让他稳住了自己的下盘,手中用力,长刀翻转,以巧劲泄去了对方的缠绕。他向后一跃,谨慎地与无惨拉开了距离。

“的确是没有区别,无论是哪一个,都会被律法判为死刑。"平清正说道。无惨眯起了眼睛:“谁准你来评判我的生死了?!”他手臂的刺鞭展现出惊人的灵活性,但一旦触碰到敌人,却又显得无坚不推。

不过,平清正注意到,在这夏季的烈日之下,即使是这样变异出的肢体,依然尽量躲避在伞下,或是穿过树木的阴影,通过弯曲的路线给予进攻。平清正将刀横在胸前,沉下呼吸,蓄力之后看准方向,将那变异延长的肢体自尾端开始往前劈开成两半。

无惨吃痛,后退了几步。

在成为鬼王之后,他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挫折,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击,都难以突破对方用刀组成的防护网,往哪个方向试探,都只能停留在原地。作为人类时候的无惨常年病重,从来不会尝试任何剧烈的活动,不曾研习过任何武道,而成为了鬼之后的无惨,对这异于常人的躯体满意极了,完全没有想过需要像那些普通武士一样练武。

他的战斗经验寥寥无几,一只手还抱着他的女儿,头顶隔着一层厚重的伞面,就是能够将他杀死的致命阳光,而对手却是当世顶尖的剑士。与此同时,炎热的光线之下,平清正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水。但是,他却空不出一点空隙去擦拭顺着眉骨流下来的水滴。站在他对面的鬼肢体可以再生,而作为人类的他,没有任何失误受伤的机会。一旦失误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将对方拦在这里。平清正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他看准时机,出刀挥砍,仿佛能够带动起夏日空气中扭曲的气流。

这一刀正砍在无惨的腰腹,顿时鲜血迸发。这经验丰富的武士并不恋战,而是在对方的伞面阴影即将覆盖下来的时候迅速后撤重新拉开距离。

一一他是对的。

吃痛的无惨自身后爆发出三根长长的刺鞭,如同成年人的腰腹一般粗细,却又像是竹子一样有着许多凸刺的骨节,如同食人花一样张开花瓣,将将扫过平清正的手臂,留下一片鲜红的血痕。

“你的刀,是从哪里得到的?"无惨问道。他赤红的眼瞳中显出一种异样的危险,受伤之后强行恢复这样的刀造成的伤口,他开始感到饥饿了。“自然是请经验丰富的刀匠冶炼打磨而成。"平清正不卑不亢地说,“取了很珍贵的能够吸收阳光的矿石,能够对你这样的生物造成伤害,倒是意外之喜了。他的气息稍微有些不稳,很快就被他通过特殊的调整方式重新平静了下来。尽管平清正多次试图将对方手中的伞打落,但是无惨却很小心,太刀几乎不能触碰到那柄伞的范围。

两人呈现出一种僵持的状态。而这周围,平清正带来的武士们将这里团团圈住,每人手中都拿着武器,对着无惨如临大敌。在这紧张的对峙之中,怀中的孩子轻轻颤抖了一下。无惨顿时垂下眼眸,注视着他的女儿,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低声说道:“再坚持一会。”

自私自利的时间久了,为数不多的温柔便都洒在了他的女儿身上。无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说出话语的时候,倒真如同一个普通的父亲在安抚自己的女J儿。

沙理奈身上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拖了,可是,她的身体同样也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属于无惨的血。无论用怎样的解决方式来救她,都要在离开这里之后才能够实现。

无惨使用腰后延伸出的刺鞭借力,向后想要离开这个包围圈。他的手臂一扬,长鞭极其短暂地暴露在阳光之中,洞穿了拦在他面前的一名武士的胸口。对方的血花与无惨的血同时在阳光之下喷溅开来,被太阳炙烤带来了真实的伤害。

包围圈出现了细微的空档。

“拦住他!"平清正呼喊道。

不远处的府兵沉默着张弓搭箭,箭簇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反射着锐利的光亮,箭雨降落,想要阻住无惨的去路。

这些碍事的羽箭的确稍稍影响了无惨的速度,但是他铁了心要逃走,便没有人能够真正停住他的脚步。

只是…

无惨的眼神暗了下来。

纷乱的马蹄落在地面上产生了无可避免的震动,山林之间,在无惨所选择的去路的方向,全部武装的检非违使橘秀二带着百名增援赶到了这里。无惨向后瞥了一眼,那里是平清正已经重新指挥成型的队伍。腹背受敌。除了战斗,没有其他能够脱离现状的方式。“束手就擒吧,这位产屋敷家的公子。“橘秀二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他。他的言辞彬彬有礼,但是语气却显出一种不带感情的敌意,“这样说不定还能得到今上的网开一面呢。”

“你还是做梦来得更快。“无惨从牙缝之中挤出这句话。他不会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其他人手中,更不会接受任何审判。如果现在不是太阳光最为浓烈的白日,无惨根本不会像现在一样束手束脚,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他手下的尸体。他欺身上前,而橘秀二则是一翻身站在马背上,拔出腰间的太刀迎战一一他的剑术几乎不逊于自己的好友平清正。

无惨被迫向后退开,彻底被汇合的两股军队包围。橘秀二与平清正一前一后向他发起了攻击。他们一个专攻他手中所撑着的伞,而另一个则是攻击他本身。无惨抱着怀中的沙理奈,在两面夹击之下顿时落入下风。他狼狈地躲闪,却很难兼顾到所有的位置,手中的伞不可避免地有了破损,阳光透过缺口洒在了他的脸上,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痛。无惨的动作慢了一瞬,身后,平清正的太刀趁此机会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尖从腹前的布料之中刺出,露出一抹锐利的寒光。来自于检非违使厅的放免们将被桐油浸透的摈绳高高抛起,准确地将无惨套入了其中,摈绳被飞速地收紧,以瞬间能够搅碎骨骼的力道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无惨动弹不得,他环顾四周,血红的眼瞳显露出一种浓烈的憎恨。为什么?这些人,一张张令人厌恶的脸,弱小的人类,全部都在试图将他杀死。

他所有的野望都只是毫无拘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已!平清正注意到了他身上层层暴起的肌肉,这证明着恶鬼即将开始反扑。他不顾被对方的刺鞭击中肩膀,直接将鬼王手中所持着的重伞彻底砍碎。灿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了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身上,大片的血泡迸发起来,又勉强被慢慢修复,反复的过程顿时引起无惨一阵夹杂着无尽痛苦的惨叫只是,修复的速度终究赶不上太阳光破坏他身体的速度。手持长长的红缨枪的武士们团团一圈上前,将长矛的枪尖的末端刺入到了这只鬼的腰腹,摈绳与长矛将这邪恶之鬼钉死在原地,享受仅属于鬼的太阳地狱在天光落在身上的时候,熟悉而痛苦的感觉将沙理奈从意识模糊的状态之中拉扯出来。

她知道,父亲是她的伞,无论晴雨,一直都是。可她也知道,成为反派的父亲会像是系统给她讲述的故事里一样轰然倒塌。只差一个月就要满六岁的孩子睁眼注视着许久不曾认真看过的太阳,而她的父亲在痛苦地挣扎。

光线太亮,眼瞳也被灼伤,于是便只剩下眼前黑白色的无声默片。沙理奈忽而不再感觉到难受了,一切声音似乎也都离她远去。此时躯壳的痛苦仿佛被隔离得远远的,只余下她作为第三者的视角来观察自己身体那痉挛的颤抖。她却又感觉到无比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一般,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有过的清醒与平和。

“父亲……”她张开口,念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的称呼。这轻微的如同猫叫的声音,在此刻竞然被那痛苦的鬼王所捕捉,他止住了自己的惨叫,唯一不愿让对方听到他的软弱,身上的肌体几乎随着烈日的照射而寸寸溶解。

“父亲,"沙理奈抬头看着他,“如果不再惧怕阳光的话,父亲会变成一个不滥杀无辜的人吗?”

她的五官很漂亮,脸颊上遍布血痕。这样的孩子本应坐在贵族的庭院之中写着绯句,而不是重伤垂死地沐浴阳光。

浓烈的疼痛和面对死亡的恐惧让无惨几乎无暇去思索对方话中的含义。他的心中充斥着对太阳的惧怕和活下去的渴望,但无论他如何挣扎,似乎都要亡于这烈日之下。

“如果能够活下去的话,父亲会做一个温柔的好人吗?"沙理奈继续问道,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纯真。

无惨咬着牙齿,舌尖刺破的疼痛和血腥气让他终于勉强分出了一点意识,听懂了怀中孩子的话语。

“杀了这些人,才能活!"他猛烈地挣动着缠绕在身上的束缚,却只是让他们晃了晃,重新拉紧了绳索,利器更深地刺入他的腰腹,鲜血自衣袍下渗出。剧烈下降的数值并没有引起沙理奈的关注,她只是以从未有过的力道扯住了男人的领口,迫使无惨低头与自己对视:“如果能够活下来,父亲再不要重蹈覆辙,再不要杀人了,好不好?”

她红色的眼瞳之中迸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亮,带着微微的晃动,几乎要比头顶的烈阳还要灼痛人心。

无惨的嘴唇颤抖着,他隐约察觉到了异样,然而却无暇他顾,最终只问出了一句话:“你……要做什么?”

“答应我!"沙理奈的眼里头一次出现了这样强烈到令人无法对视的执念,向她的父亲求一个承诺。

怎么能够做到呢?

无惨抬起眼来,腹部是被兵器刺穿的剧痛,面前一圈圈的人脸都令他感到厌恨,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敌人。若是能够活下来,怎么能够做到不杀一人?“…好。”他听到自己说道。

他太害怕死亡,也太渴望活下去了。若是以此后成为好人为交换的代价,也完全可以接受。

为了活下去,无惨能够忍受所有的屈辱,即使像是阴沟之中的老鼠一样存活都可以。

更何况是做一个好人。

一一更何况只是做一个好人。

【当前反派修正值:100%。)

系统的声音模糊,而沙理奈并未理会他的播报,她将自己放在怀中的那样东西拿出来。

经历了那么多的颠簸和战斗,青蓝色的曼珠沙华被小心翼翼地护住,完全没有掉落一丝花瓣,完美得如同幻想中的植物。在无惨流露出讶然的目光里,沙理奈将它整个喂入了对方的口中。“那就好好活下去吧,父亲。"她挽起如同朝露一般的微笑,如同一阵雾气一样在阳光之下寸寸消散,化作空气之中的尘灰。父亲不会再成为系统口中的反派,也不会被正义杀死。真是太好了。这一次,无惨的瞳孔紧缩。

他梦寐以求的青色彼岸花,此时已经被完整地服下,他该感到狂喜的。在沙理奈的祝福之中,无惨实现了自己的野望,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完美的究极生物短暂的停顿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他比之前都要痛苦的嘶吼,如同受伤垂死的野兽。

【当前反派修正值:100%。)

他该感到高兴的,那种该有的狂喜如同怨恨一样无缘无故的沸腾起来。【当前反派修正值:50%。】

他此时真的感到高兴吗?

【当前反派修正值:0%。】

他的女儿死去了,为什么这些作为罪魁祸首的人类却能够依旧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