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她的遗物
亲亲看到这里是因为订阅比例不够哟,前方正文正在解锁中,感谢支寝殿造侧屋的榻榻米上,沙理奈正闭着眼睛沉睡,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她翻了个身,思维还沉浸在梦里,然而,现实的身体却觉得喉咙干痒。她蹙了蹙眉,蹭蹭柔软的枕头,飘忽的意识在睡觉和起夜之间挣扎了一会。最终,沙理奈闭着眼睛坐了起来,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借着那一点点从窗户透过的月光,拉开了和室的门,往寝殿造中间的主殿走过去。那里布置了茶桌,壶中会有茶水。
沙理奈眯着眼睛不肯睁开,她自己趴在桌上倒了水,三两口将之灌了下去。困扰着她的干渴得到了缓解,沙理奈转过头,想要继续闭着眼睛走回去休息。只是,就在这时,沙理奈忽然觉得这里仿佛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她感觉到了风。
平日里,主殿的门窗全部都是紧闭的,以防有凉风和花粉进屋,影响到产屋敷家长公子脆弱的身体。可是,此时光脚站在木质的地板上,分明能够感觉到夏夜的习习凉风。
沙理奈揉了揉眼睛,往外侧的方向看去,隔着纱帘,她能够感觉到那里更加明亮一些的光线。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想了想,便往那亮着光的方向去了。等穿过纱幕,沙理奈终于看清了主殿大门的景象。原本用来遮挡的折叠屏风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开了,两侧的两扇纸门被拉开到最大,将外界的月光与微风最大限度地迎接进来。此刻,有一道高瘦而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门站立着。他披着深蓝色的狩衣,长长的头发随意散落在腰间,随着夜风轻轻拂动。月光将青年的影子拉长,洒落在敞开的房门之内。沙理奈迷迷糊糊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她光脚踩着冰凉的地板又往前走了几步。
浅浅的脚步声令站在那里的男人回过了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是清俊而熟悉的五官,只不过,那双眼睛此刻是令人感到不祥的、奇异的血红色。
庭院之内原本存在的鸟雀或是蝉鸣声已经全部都消失了,就像是这些小动物嗅到了带着血腥味的危险,于是纷纷隐蔽起来。沙理奈站在原地,并没有感觉到那种带着微妙的氛围。她又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软糯,叫了声:“……父亲?”“沙理奈。“无惨的声音不像白日里那样沙哑,露出了本音里的清冽。他红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向她伸出手。“过来。”
沙理奈听话地往前走,她脸上依旧是半梦半醒的困顿:“父亲睡不着吗?是哪里难受了吗?”
她的记忆之中,无惨常常会因为病痛而无法入眠。“不。“无惨回答,稳定的声线里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喷发而出的东西,“我感觉好极了。”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好过。"他说。
沙理奈微微歪头,感觉到父亲与平日里似乎有些不同。她迷糊的大脑此刻并不能负载分析这样复杂的思考,于是便停下了脚步,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分清眼前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而无惨就垂眼看着她。
以往的时候,无惨很少以这样站起来的视角注视她。病重之后,他站起来都需要仆从的搀扶,很少会有打量别人的闲情逸致。他小小的女儿,此刻俯视起来,看起来尤为脆弱,仿佛只要此时的他轻轻用力,便可以如同摔落在地的瓷器一样轻易地碎裂开来。血液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在无惨的脉络之间奔流,他的身躯在过去的记忆之中从未像此刻一样轻灵,骨骼与肌肉都充斥着爆炸性的力量,仿佛只要无修自己想要,便可以做出惊人的破坏。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肺部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轻松极了,心跳变得有力而富有节奏感。
无惨忽而踏入了门中,他弯腰伸手,轻易地将站在门内的小孩从地面上抱了起来。手臂之中是小孩柔软而温暖的触感,抱着她的重量与拿起一片羽毛一样轻松而简单。
骤然的腾空让沙理奈下意识圈住了父亲的脖颈。她睁大了眼睛,原本的瞌睡都被吓走了。
“原来不是在做梦吗……”
“以为自己在做梦?"无惨说。
“我很重的,父亲没有关系吗?"沙理奈趴在他的肩膀上问道。“我的病,已经治好了。"无惨说,“没想到,那名庸医的药最终还是起了作用。”
这句话让沙理奈睁大了眼睛,她抬起头来去看他,伸出小小的手去触摸对方的脸颊。
“父亲病好了?"她先是惊讶,随后便反复摸索着他的脸确认。这样的举动相当不符合贵族的礼数,只是无惨这时候竞微微偏过头,任由小孩子毫无章法的检查。
“眼睛是红色的,"沙理奈说,“会不会痛?”无惨只是摇头。
他的嘴角上扬,在漫长的过去,他从未像是现在这样愉快过。一一这就是健康的人类会拥有的感觉吗?
不,他现在的感受分明比普通的人更加强大而有力量。过了一会之后,沙理奈才完全确定,她的父亲真的已经变成了健康的人,还可以轻松地将她抱起来。
巨大的欣喜从心底之中升了起来,沙理奈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张张口,望着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父亲,看了一会,忽而之间眼泪便掉了下来。
“怎么在哭?"无惨单手抱着她,空出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揩过小孩的脸颊。“我好开心。“沙理奈说,晶莹的泪水像是断了线一样涌出来,在月光之下闪烁着剔透的光亮。她又哭又笑地将脑袋埋在了对方的胸前:“父亲一直、一直都很辛苦,比旁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辛苦得多。现在……”“现在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我真的好高兴…”小小的女孩语无伦次地说话。无惨的手有些生疏地落在她的脊背上。
小孩子总是爱哭的,无惨偶尔在宅院之中远远见过产屋敷夫人带着她的孩子出门,那个男孩便是这样,时常哭啼,扰人清静。与此完全不一样的是,自无惨见到过他的女儿开始,她却从没有哭过,与旁人打架的时候没有哭,受伤也没有哭。
她年纪很小,性格却天真活泼,永远看到事物向阳的一面,就像是从来都不知道悲伤与哀愁。
这是无惨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哭。
为了他的过去而哭。
沙理奈的下巴抵在窗沿上,露出了一个笑,她悄声比了个口型:“父亲…”产屋敷无惨注视着这个自己血缘关系上的女儿。比起上次见面时候被仆妇服侍过的样子,现在对方显得很是狼狈,头上胡乱包裹着一条黑色的布巾,那张与他有几分肖似的小脸蛋上挂着不知从哪里蹭的灰。
当一个人见到自己的直系血亲的时候,理应当感觉到亲近的,那是一种血脉上的共鸣。
可惜,无惨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不会对孩子怜悯,也不会被亲情动容,内心常年涌动着的烦躁与恶意让他对着这个胆大包天擅闯他的宅院的小女孩伸出手。那只手与同龄人相比缺乏力量,但对小孩来说,依旧是不可撼动的力量。只是轻轻往下一按,便让沙理奈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原本就站在石头上踮着脚尖的小女孩顿时矮了下去。在无惨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她锲而不舍地扒拉在窗沿上的小手。两个女侍与一名男侍正站在不远处,以他们的角度并无法看到窗边发生的这个小插曲。
产屋敷无惨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而沙理奈本来就不会看大人的脸色,更何况现在维持自己倔强的站姿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她小脸憋得通红,还不忘对着系统兴高采烈地交流。【你看到了吗?父亲见到我很高兴哦!】
系统:【呃,我觉得反派并不是高兴的意思。)沙理奈顿时不高兴了:【才不会呢,他见到我在笑呀。】系统沉默了。向一个三岁小孩解释“有时候人们笑起来并不是高兴的意思”这件事本来就很复杂。
他只是告诫道:【请不要对反派抱有任何期待。)这时,屋内传来一阵谈话声,沙理奈顿时竖起了耳朵。她悄悄踮起脚尖,想要偷窥发生的事情。
产屋敷无惨此时侧过了身,正背对着窗户,与里面的侍从说话。“今日是谁沏的茶?”
男侍赶忙上前,弯腰低头道:“回若君大人,方才是仆煮的茶水。”“是吗?"产屋敷无惨用盖子轻轻拨冗着茶杯里的液体。在他长久的沉默之下,男侍的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扑通!”
男仆跪下了:“若君大人,茶水可有什么不妥吗?”产屋敷无惨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手上原本漫不经心心的动作停了下来。一直扒着窗沿,沙理奈很快就手麻了。她站在窗沿下,低头想要换个重心踩脚下的那块石头,忽而听到室内发出"砰"的一声,随后就是瓷器碎裂的响动。沙理奈被这一连串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再次趴上窗台冒头去看发生的事。这时候,产屋敷无惨支着下巴坐靠在他的位置,桌面上放着摊开着的一尘不染的书册。
地面上瓷器碎了一地,洒着滚烫的茶水,冒着些许白气。男侍跪在地上,额头上淌着血,神色惶恐地趴倒在地:“若君大人,我错了……”
“错在哪了?"无惨低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我不该沏不合您心意的茶水。“男侍说道。他用手背挡着头上的伤,不敢让血滴到材质名贵的地毯上。
无惨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他的性格一向阴晴不定,仆役很难猜测出他的心思,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受罚。在无惨病情严重的时候,这种情况尤其常见。“你下去吧。“产屋敷无惨厌烦地说,“地上的东西都收走。”男侍顿时如蒙大赦地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旁边,另有女侍恭敬地低头奉上了一杯新的茶水。“都去门外候着吧。“产屋敷无惨说道,“屋里现在不需要服侍。”他并不喜欢院内留太多的仆从,也不准许他们抬头看他,在这个院里侍候的侍从都很有眼色。
两个女侍轻手轻脚地飞速离开了,这间和室很快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窗边,小小的不速之客仍在原处,方才的插曲没有影响到她半分。产屋敷无惨坐在原位,看向窗外:“是谁给你的勇气闯进来?”“父亲,"沙理奈努力试图抬起下巴探出头说话,“我很想你,所以就跑来见你啦。”
她人小小一只,脸蛋偏瘦,便衬得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是会很真诚。
无惨一时间没有言语。
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敢对他说不带敬语的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给予这样带着强烈感情的直接的语句。
作为产屋敷家家主的男人对他表达的关心总是高高在上的,透着一种令无惨厌恶的虚伪一一分明只是因为产屋敷家需要一个继承人才表现对他的重视。而他的同龄人来探望他的时候,脸上也总是带着令他作呕的怜悯。他们根本并不对他抱有关切,只是将无惨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试图对外表现出自身的仁慈善良罢了。
小孩这样直来直去的表达一会让产屋敷无惨感觉到冒犯,但一会却又让他觉得有些新奇。
他在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之中,几乎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感情。无惨所感受到的正面的情绪,几乎都是从别人的恐惧和痛苦之中获得的。“父亲想不想见我呀?“沙理奈的眼神亮晶晶的。她看起来一身狼狈,脸蛋被热得红彤彤的,却表现得完全不知忧愁。“不。“无惨说。他微妙地想要看到对方这样毫无防备亲近他、信赖他的状态被打破。
“哦。“沙理奈垂下眼,只在一个呼吸间她就又重新恢复了元气,“可我今天见到父亲很开心哦。”
“既然看完了,就回去吧。"无惨冷淡了下来,“趁我现在的心情不算差。“我可以多留一会吗?"沙理奈抿唇,仰头看着理应是她最亲近长辈的少年。无惨从俯视的角度,便能清楚地看着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的样子。他咳嗽了两声,低头呷了口茶水,说道:“总是这样凑上来,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这样的问题让沙理奈感觉到了一点茫然。
年轻的年长者低头凑近了她的脸,压迫感十足地注视着这个三岁小孩,目光里含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钱财,华服,还是权势?亦或是,只想看我这的笑话。”沙理奈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迫近而后退。她嗅到了从父亲身上传来的淡淡药材与茶水的味道,混杂着一点衣物的熏香。她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脑袋一时间被懵住了。产屋敷无惨的表情一点点地显露出恶意,他伸出手来,轻易地掐住了小孩的脸蛋,将之按压出来两块凹陷。
“唔……那些窝都不想要。“沙理奈的嘴巴被脸颊挤压得嘟了起来,她艰难地大声反驳。
产屋敷无惨的手指松了点力气,但话语里依旧下了定论:“说谎。”这样坚决的话让沙理奈生气了。
她努力挣扎出来,后退了两步,远远地瞪着他说道:“我才没有呢!好孩子从来不会说谎的。”
她对父亲有着纯粹的憧憬与期盼,但并不会让自己拿出的真心随意被误解和践踏。
“我想要的东西,"沙理奈说,她看着站在屋里的男人,声音一字一顿,内容像是带着千钧重量,“是想父亲喜爱我。”小小的一团站在那里,还没有窗沿高。她认认真真地朝上看去,想要得到对方的反馈。
明明只是一个三岁孩子而已,产屋敷无惨在这一刻竞有些不愿意对上她的视线。
他最终说道:"真是小孩子,才会想要这么浅薄的东西。”一一她在从他的身上追求一种他根本不会拥有的情感。“喜爱"?真是可笑。
怎么会有人从一团充满怨恨与恶念的灵魂之中诉求爱呢?“不是让你们都滚出去吗?"无惨没有动弹,只是出声说道。他的嗓音里带着低低的哑。
“他们确实都出去了。“沙理奈回答说。
这道童音让无惨猝然抬起头,目光看向她:“你…他没能把质疑的话说出来,喉头便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痒意。青年俯着身子向着地面,扶着床的侧边,低头捂着嘴巴发出了一连串深沉的咳嗽声,仿佛将肺都要咳出来。他额头上顿时涌上来细细密密的汗珠,本应修白的面色显露出一种病态的嫣红。
沙理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在病中挣扎,清瘦的脖颈上浮起青筋,为了能够苟延残喘用尽全力。
在他这一阵咳嗽结束之后,沙理奈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来了摆在这里的一盏温茶,将它递到了对方的唇边。
“喝点水吗?"沙理奈问。她一连串的动作都很自然,年幼的她此时有着超乎常人的镇定。
就在她脚下的不远处,躺着碎裂的瓷碗,显然是之前她在门外所听到的那阵响动的来源。
无惨的眼圈发红,瞪着她看了好一会。
最终他还是低了头,自己夺过了那盏茶水,将之饮尽,又重重塞回了沙理奈的手中。
沙理奈把瓷器的茶盏放回原来的位置,便听到无惨再次向着她开口说话。“你是怎么进来的?"无惨的眼里带着病中的阴翳。“我偷偷翻墙进来的。"沙理奈转过身看着他,很诚实地说道。“躲过了所有人哦。"说到这里,她语气有些骄傲。“这是让你自得的事吗?"无惨的语气并不好。沙理奈点头,说:“穿过了一切障碍,成功地见到父亲,是我很高兴的事。很久不见父亲了,我很想你呀。”
她凑上前,注视着他的脸一一那张面上又重新变成虚弱的惨白:“父亲好像变瘦了,脸色也比之前差。”
无惨蹙起眉,抬手覆上了小孩从额头到下巴的整个面颊,挡住了小孩靠近上来的动作,也遮住了她那令他感到难以面对的目光。“别看了。"他褪去方才的尖锐,疲累地说道,“你回去吧。”“可是,父亲在发热。“沙理奈握住了对方的大手。她记忆中父亲的手总是微微发凉的,此刻竞感到温热。
“你要留在这添乱吗?"无惨的声音很轻,他半躺回榻上,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落,显得他愈发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