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可我偏偏喜欢温柔男二(四)
元鹿的惊艳只是一瞬,过后就成了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叫苗季凤心里短暂的心满之后,又是更大的填不满的空缺。为何……这副模样?他不够好看吗?
苗季凤抿唇。元鹿忽然感到腕上传来一股拉力,一只雪白的手腕递到了面前。少男低声道:
“鹿姊……我的镯子绞住了。”
元鹿这才注意到,之前只看脸了,还没发现苗季凤这一身上上下下皆戴了不少饰品,脖子上、腕上、腰上,坠的挂的,缠的勾的,大多以银为主,细看还有陌生的凤凰、蛇种种纹样。
元鹿:他要是摔倒了,小饰品能原地开一家两元店吧。<3不过也还挺好看的就是了。
苗季凤伸手,看元鹿高高束起的头发随着她低眸的动作滑落一丝在肩侧,柔柔飘荡。他左手上并戴着两个蛇衔羽样式的镯子,蛇头蛇尾相交成环,两只又如连环锁一般扣在了一起。
元鹿微讶回身,先是没动,那一缕发丝微微晃动两下,拂过她的面颊。他盯着元鹿,并不收回手。
过了会,她带着笑音似的轻叹了声,终究还是伸出手捧起他的手腕,去看那对镯。
苗季凤这才微笑起来,心中漫出一阵一阵欢喜。那镯子被故意相扣,元鹿对锁扣样式不熟悉,手指抚在他袖口下的皮肤上,他要用尽极大力气才能抑制住那阵痒意而起的颤抖。可即便全身不动,心脏的颤震还在强烈地泛开。
他喜欢使唤元鹿做这种小事,可是原因是什么,自己又说不清楚。只觉得看元鹿这样无奈地帮自己解开镯子,便自顾自能看得脸热。苗季凤心想:若是她愿意一直帮自己解镯子,不去想她那个师傅,该多好。少年人第一次春心萌动,就像被风吹开的杨絮一样浩荡飘摇,不可收拾。元鹿的手很好看,自己的手也得好看一些才能和她放在一起。但苗季凤万万没想过去主动触碰元鹿,只是她的手和自己的手出现在一个画面里,就已然看得痴了。
聂元鹿忽然开口问道:“你这镯子还有吗?可否给我一个?”苗季凤睁大眼,不敢多说,怕泄露了自己此刻飘飞的心事,只胡乱点点头。刚想拿出来又停住动作,道:“我再找找……给你。”元鹿不在意地应下。心想这个锁环好难解,样式从来没见过,如果拿一个给师弟研究,他肯定能做出很多类似的给她玩。从此二人一路往前行,皆是这副打扮,苗季凤没再扮出女子模样。做戏做全套,元鹿有时候为了好玩儿,还会故意的“夫君"不离口,就是为了看一贯笑靥藏刀的苗季凤难得破防无言的模样。她这么叫的时候,苗季凤放弃挑剔被她使唤的概率大很多。
路过一处小县城,当地人祭社火会跳群舞,披上彩衣拟作百鸟百兽的模样。她们经过时,元鹿还故意指着火光下的“群鸟"说:“好奇怪,那里面怎么没有凤凰。”
苗季凤不明所以,凝眸望了下。凤凰是百鸟之王,自然是众人中最显眼的彩衣。
转头,却见元鹿笑吟吟地:“那里头没有凤凰,我只看见一一凤凰飞下来变作我的′夫君′了。"<2
等苗季凤哑口无言说不出话,她才在社火飞扬的橘红星屑中大笑起来。师傅清冷一坨大冰块,师弟性格太柔和百依百顺,元鹿已经很少有机会发挥她的恶趣味了。
但对着苗季凤倒是刚刚好。
她不明白苗季凤一日日的心境变化,叫他“夫君”也只是一时兴起戏弄。苗季凤虽从来没应过,可路人眼里,蓝衫少年对上身旁灰衣斗笠女子的眼波神态,怎么看都是一对鸳侣。
随着永城将近,路上能见到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打听了才得知,正是因为武林中华光盟的苏盟主要在此处召开神剑大会的缘故。说起华光盟,它本是中原的一个门派,却因其宗师苏意鹿武功高强,为人仗义仁德,颇有侠名,逐渐有不少小门派依附于它,时日已久,便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联盟一-华光盟。
比起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各大门派,这华光盟竞有如日中天、隐约盖过之势。只因苏意鹿实在为人无可指摘,行事不偏不倚、恩怨分明,一手裁定了许多公案,由此华光盟在主持武林正道方面,远比那些关起门来事情并不少的大门派可信得多。
单说一件,当年曾有一起震惊众人的灭门案。曾有一名邪尼妙怜杀害了十七名青春少男,还俗后隐姓埋名,伪装成平民农妇与人成亲,数年中无人查出她的踪迹。然而妙怜的丈夫不慎被水上匪帮掳走,活活虐待致死。她提刀上门屠尽了水匪满派上下,血堵江流。<2
妙怜杀尽后,坐在原地为亡魂超度十日,并未离开,许多人得知这件事,却畏惧她的凶名,不敢牵涉其中。最终,苏意鹿踩着满地尸身,提一双剑找到了她。
“你是来杀我的。"一身白衣、眉目清秀的女尼合目道。“不,我是来救你的。“青年苏意鹿道。
无人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只知道谈话后,两位高手一番比试,惊天动地。苏意鹿亲手擒下妙怜,将她杀死。死前妙怜含笑将一滴血点在苏意鹿眉心,道修罗救生,菩萨无心。言罢从容坐化。
苏意鹿提着妙怜的头颅出门时,眉间血痕未散,一眼望去抬眸含煞,低眉慈悲。江湖中这才知道,这个犯下惊天屠案的人便是多年前消失的"邪尼"妙怜,而独战首恶、仗剑诛敌的苏意鹿,从此有了“滴血观音”之称。许多人说起妙怜,皆愤愤不平,认为她恶有恶报,当年做的孽轮回作今日丧夫之痛,又有人以为一事归一事,她的丈夫,那个不通武功的平民男子何辜,单以报仇来算妙怜所为并不鲜见。有人要杀妙怜,便有人来护她。可苏意鹿杀死妙怜后,又将一一除去了十三江水匪,护周边平民行船出入安泰。又放下话来,若有人替妙怜寻仇,她来者不拒。既愿以身止杀,不见积伊成宿,相报无终。
经此一事,苏意鹿的侠风仁义,便彻底传扬开来。“可惜苏盟主如此完人,唯有子嗣一事不足……膝下单有一独女苏紫微,却不大成器,尽享着母辈的荫蔽骄奢淫逸,驱使一干高手为她做出许多荒唐事,没听过有什么正经作为。”
“咳,终归是苏盟主家事,不说了。总而言之,江湖上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不管你是有屈难伸还是有怨难诉,拜咱们苏盟主这个“滴血观音”,说不准比拜那真观音还有用呐。”
旁边的江湖人讲得热闹,一旁桌子上的元鹿和苗季凤也听得入耳。元鹿喝着茶,听得尚且津津有味,而一旁原本专注的苗季凤却听到了什么,皱起了眉。
“什么见识,难道不知道那劳什子'滴血观音'就没见识了吗?"他轻嗤,“什么时候这世道由她苏意鹿说了算了?”
元鹿瞥他一眼,不予置评。苗季凤因为这种事不开心也很正常。他天性喜闹,心心念念话本里的江湖故事,但又理所当然以为这故事皆该绕着自己展开,极其自尊又骄傲。大概因为他自小样貌、武功、地位样样顶尖,又年少轻狂,陈了元鹿让他心绪动摇,还没遇到过能让他心甘情愿折服的人。苗季凤出口声音不大不小,自然有人听见,循声望去,只见一对青春女男并肩而坐,妖童媛女,年貌相当,想来是男子在心上人面前口出狂言的心性,又觉得二人年轻不懂事,不值当计较。
于是几道目光又慈慈窣窣转回去。而两个人都仿若未觉。说实话,在靠近永城的地方,四处云集的许多沉重、兴奋、算计、深沉的江湖人中,元鹿和苗季凤这两个看着心无挂碍、面如止水的确实比较少见。于苗季凤,他是眼高于顶,不屑计较。
有人眼中是神兵刀剑、天下权名,苗季凤却看不起那些,他随心所欲,只凭自己心意行事。
而元鹿呢?
元鹿:莫cue,玩家眼里只有任务。
“鹿姊,这家店的瓜子炒得不好,回头我加些决明和苏叶,炒些又香又不涩的,你肯定没吃过。”
此刻眼高于顶的苗季凤已经不理会旁人的打量和谈论,他正对着喝着茶水准备嗑点瓜子的元鹿伸手阻止,话语间还有几分小炫耀。若是教中长老在此,定会痛心疾首。当初离开西南,前往中原的小圣主是怎么说的?
一一游历风物,探查中原情势,以伺北上之机。而现在的小圣主:什么都不加的瓜子难吃死了,鹿姊不能吃。哦对,还有每天变着花样换的穿戴打扮。
苗季凤承诺的镯子,在那一夜元鹿就拿到了。细细端详,上头的衔蛇纹路正和那日所见苗季凤戴的如出一辙。只是其他镯子皆为银蛇衔铜羽,唯有他手上的和给元鹿的以红色宝石镶嵌,赤蛇衔金羽。元鹿或许不明白其中分别,而苗季凤在其中藏了心事也难以分说。
除穿戴上很精心外,元鹿发现他对厨艺、刺绣其实颇有造诣。怪不得每每上菜都能挑剔地说出哪里难吃,元鹿吃过一次他做的之后,确实甘拜下风。就……如果说师弟的拿手领域是清水白菜的暖心家常菜,那苗季凤就是有一双做啥啥好吃的神奇小金手。他身上还有一种特别神奇的调味料,洒上之后能让菜变得闻之欲醉,尝之怡人。可惜他宁愿挑挑拣拣吃别人做的,也很少下厨,只有元鹿以“夫君"名义绑架他数次后,苗季凤这才不情不愿做了。以及那个调味料,元鹿吃了一次之后惊为天人,可惜苗季凤死都不肯再拿出来一一嗯,也就元鹿捧着脸说真的好饿想吃夜宵的时候,他才拿出来往面条上洒了一点点。
一一如果教内长老知道小圣主拿教中代代相传的秘宝、生死人肉白骨的“凤羽"蛊用作阳春面的调味料的话,怕不是能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1不管怎么说,在元鹿坚持用“夫君的职责"这种言论洗脑后,苗季凤竞然真的还能主动偶尔提议一两次下厨。比如现在,代价是,连外面的瓜子都不让吃了还真有几分拿自己当她夫君的样子。
可假戏怎堪成真?只是有人让自己忘了。
一一元鹿放下茶,心想,苗季凤这日子过的,是不是忘记了她们还在被追杀中了?
这个设定不会只有她还在坚持吧!
最初的乔装改扮是为了方便躲过悬赏,现在离开桐州的地界越来越远,按理来说悬赏令也逐渐鞭长莫及。可元鹿数得明明白白,离桐城远了之后,她们每日平均还能遭到两次追杀,难度从适中到偏下不等。按照这个规律,苗季凤的人今晚又要来一次了吧?苗季凤不知在想什么,摩挲着自己腰间银笛,忽缓缓道:“鹿姊,我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元鹿轻笑了笑,开口道:…正好,我也有话对你说。”两人坐在房中,耳畔终于安静下来。苗季凤道:“鹿姊有什么话对我说?”元鹿沉吟片刻,并没有按照常规套路让他先说,而是点点头,平静道:“我们明日起便分开吧。”
“什么?"苗季凤面色一白,脱口道。
“哎。“元鹿轻轻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枪擦了擦,“你的人每天跑来跑去,也怪累的,教他们今夜别来了,彼此睡个安生觉。明日起,不论你去哪里也好,别再跟着我了。”
“虽护镖之托多半是你一时兴起,论理也算是我先毁约,但你隐瞒多日,连真面目都不愿叫我知道,恐怕名字都不知真假,如此戏耍于我,我们也扯平了一一倒不必这副我对你不起的模样……”
“这位,公子?”
“鹿姊!"苗季凤忍不住高声打断她,在她目光看过来后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甚至有些想避开元鹿的目光。
他紧咬着唇,心下慌乱,犯了第一个错误,开口道:“我,我是瞒了你……那是从前的事情,从现在开始你想着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确实叫这个,现在的样子也是我的真容。还有一个名字只有我阿妈知道,我没想伤你的,那些人我吩咐过的……我只是……话至如此,苗季凤截住了。
只是什么呢?
那些真正追杀二人的人马早已被除去。后面来的都是苗季凤手下改扮而成。他只是想让这段“乔装换面"的旅途再久一点。是做戏,却有人迷了心,入了眼,乱了神。而现在被猝不及防被戳穿,越是解释,苗季风越是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要怎么道出那些扮成追杀她们的人的属下,皆为火凤教在中原布下的势力暗桩?难道要与聂元鹿说明,每日跟着她们的人皆是中原江湖上成名的高手、却为火凤教所用?
纷纷乱乱,都必定要牵扯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这些人愿意听他号令,皆是因为他是西南火凤教的小圣主,也是他们口中的"魔教"。从前苗季凤想过,若聂元鹿自己发现他的身份,那他必定要亲手杀了她,也算给二人的萍水相逢一个干脆利落的结尾。他才不要什么玉崩镜碎,反目成仇,恩义断绝。
既然不想失去,那就干脆在改变之前永远毁掉。然而到了这一刻,苗季凤才发觉自己的自以为是。现下选择来到了他面前。
现在是苗季凤需要选,要不要告诉元鹿真实的自己?坦白,便有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元鹿再怎么离经叛道,毕竞正邪殊途,从未听过有中原正道和火凤教中人往来……万一,万一她真的用嫌恶冷漠的眼光看待自己,那样苗季凤岂不是非杀她不可?可若将鹿姊做成了药人,岂非一辈子再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话?
若是、若是…
苗季凤心乱如麻,半晌不语,终于抬眸向元鹿望去时,见她肩背挺直地端坐桌边,面容平静,既无嫌恶也无昔日笑语晏晏的亲昵。她不说话,因为她比季凤更早明白他解释的苍白,但并没打断。她好像只是极为耐心地等待着,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等,如同庙中端塑的神像,俯视着乱火摇曳的凡心。
苗季凤忽然就对她生出一股怨来。
分明就在半个时辰前,她们还好好地坐在一处,她对他笑着,要吃他亲手炒的瓜子,她们一起听着外人议论,也有人说二人多般配的一对……现在在这小小的房中都似他梦中幻相,烟尘水月,消散得一干二净了。元鹿的眼神依旧澄澈无波,像是拂散这些烟尘的凤。如同苗季凤第一次见面时,她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对他说“麻烦让让",而后便要消失在路的尽头。若非苗季凤一时好奇,追了上去,那她们从此便不会再见了。江湖之大,为何偏偏就是那一天,那一处,她和他遇见了?而现在,入戏的只有他。
聂元鹿的手放在枪柄上。
她在防着他!
聂元鹿竞是在防着他对她动手!
苗季凤的心口直坠,如吞冰咽铁,又从最冷处燃起一股怒火。“……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良久,华章艳质、冶丽绝伦的少男眉目惨然,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