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可我偏偏喜欢温柔男二(完)(1w2))新郎闻言,不知如何将脸上轻轻一拂,竟霎时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妖治瑰艳的雪白脸孔,那上面是十分恼恨而凄伤的表情:“你果真不知?你不知今日要成婚的人是我?”在满堂哗然、纷纷议论中,一身婚服红衣的苗季凤充耳不闻,只管一心一意地盯着元鹿,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于是他看见她先是惊,后是疑,接着是了然和为难一-她的目光迅速瞟了一眼上首的苏意鹿,又若有若无攥紧了袖中的某物。
于是苗季凤心中便懂了个七七八八。
他轻轻一笑,道:“鹿姊,你想见的人不在这。若说在哪,还得问问那位苏少主,恐怕两人正在一处自相残杀呢。”
“虽为血亲,却又是世上最深的仇人,你说可不可笑?你们中原人最爱讲的什么纲常伦理,自己却又看得像纸糊一样。”元鹿一听这话,脑海里顿时顾不上别的,拉着苗季凤的袖子道:“我师傅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妖冶少年先是感到十分可笑一般,笑得泪水盈盈,而后反问道:“你只想问我这个吗?这是我们的婚事,你却我问他怎么了?你心里只有他,却不想想与你成婚的我,面对这话,又该如何自处?!”“苗季凤,我并不知道要与我成婚的人是你,何况这桩婚事本就、本就……“元鹿欲言又止,她心上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好啊,他就快要死了,你去救他吧。"少年冷笑道。元鹿再也顾不得旁人,转身就要走。
“鹿姊!”
“元鹿!”
叫住她的不仅是苗季凤,也是苏意鹿。她威严无比地看着元鹿,眸中传递着二人皆知的意味。在见到苗季凤的第一眼,元鹿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元鹿停住脚,回身看苗季凤。少年一身红衣,眸中通红湿润一片,凄艳无比。
“你就没有对我说的话么?你走了,我也会死。即便如此你也要在喜堂上弃我而去?”
………抱歉。”
不知是对谁说的,元鹿低声道罢,转身离去。唯余一个红衣孤立的身影,在人群喧嚷的喜堂中逐渐变成如泪光般模糊的一点。元鹿与段无宿久合功法,心中自对其位置有所感应。而此时情形焦急之下,心内情绪翻涌,担忧万分,竞将这种冥冥之中的心念相映提高了数倍,下意识朝一个方向奔去。
她心心中那种不祥的空缺般的慌虑感越发扩大,心脏狂跳不止。自从永城重逢以来,元鹿都还没能来得及与师傅好好一叙,他身上还有许多谜团没能解释清楚,而她下山至今,从来没想过不能把师傅带回去的可能。元鹿也从未想过,师傅这一次下山也没做过回去打算的可能。他究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多年前离家出走、多年后突然回到家中?他自创的那门功法究竟是为何?他到底图谋何事?太多疑问无法解答,元鹿发现,她认识的只是作为“清静门主”“她的师傅”的段无宿,却对“苏断”这个原原本本、生长至今的人,缺失了很多了解。或许在那段失忆失智、误以为自己是元鹿外室的时光里……和她相处的那个人更接近放下了师傅架子的“苏断"本色吧。元鹿顺着山路直直出城,永城依山傍水,绕河而生,城外多山林丘壑,却并不高大。她很快在一处山脚下找到了熟悉的武功痕迹。而山丘之巅,一个白衣人正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师傅!”
元鹿在大风中喝道。她飞身向前,只见那白衣人缓缓抬起脖颈,露出一张苍白脸孔一一正是段无宿。
“师傅,你还好吗?”
元鹿快速扫了一圈,地上没什么血迹,只有一些打斗的痕迹。而段无宿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只被灰尘砂石弄脏了一些。风吹起他的袖子,宛若白鹤折羽,仙人羽化。
元鹿蹲下来,蹲在惘然失神的段无宿面前,又耐心心地问了一遍:“师傅,你还好吗?”
她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反手牢牢抓住。段无宿的力道像是藤蔓抓住了参天木,像蟀游遇上了亭亭茎,一动不动,抓得元鹿有些疼。“她……师姐…我……”
段无宿张口,像刚学会说话的稚童一般断断续续道,片刻后,看着元鹿的面容,忽然又找回了语言。
他顿了一下,静静说道:
“师姐败了,她走了。”
啊??
苏紫微是和段无宿差不多同一时刻到的。
她看着这个小弟弟,仍能想起他幼时苍白静弱的模样,在他十八岁之前,在她心中的弟弟像个从未长大过的伶仃的影,直到他与母亲争吵、离家出走后,那缺失的一片位置方一遍遍描摹重彩起来。在苏紫微每一个和母亲有关的失意暴怒的时刻,她被母亲或是不闻不问、或是严厉质问她办事不利时,她总会浮现一个想法:若是苏断,母亲就不会这么严厉了吧?
苏紫微见过母亲对待苏断的宽纵,无论他做了什么,最终都会被轻轻放过。即便是离家出走、断绝关系这种事,回来后母亲也不过不轻不重说了两句。或许内心深处,苏紫微有没有那么一刻羡慕过苏断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她是万万不敢这么想的。
从小苏断不用学武、不用外出,只需要像一朵安静的花一样待在小楼里,定时被浇浇水、叫出来展览一番。苏紫微得了紫微功法,本该安心。可是资质这种事不由人意,更何况苏紫微天生多疑。当她发现苏断不知何时习了武,且进步超过她太多时,她对母亲、对自己、对苏断的怨恨彻底滋长,不受控制。幸好苏断是男儿身,若他也是女儿,苏紫微不敢想象母亲会不会直接抛下自己。她只要对她有用的孩子。
武林中人人知道,苏盟主英明一世,唯一令她的名字不那么金光闪亮的就是她的女儿苏紫微。苏紫微最厌恶有人在她面前提到母亲的声名,可背地里,她又何尝不是一遍遍发疯似的练武,想要稍微追上一点母亲的背影?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资质平平。
而且……而且……
“是母亲叫你来的?"苏紫微唇角向下,似冷似恶。“与你切磋是我所愿,盟主并不知我擅自行事。“苏断平静道。“你愈发脾气大了,谁准许你偷练武功,还想将紫微功法传给外人的?”“我在苏家之外的事情,与师姐无关才是。”“废话甚么,动手吧。“苏紫微一声轻喝,猝然出手。她和苏意鹿一样练的是双剑剑法,只是她的剑很少出鞘。大多时候,她在幕后轻言慢语就足以杀人。很多人敬畏苏紫微的权势计谋,很多时候会忘了,她还是一位剑客!苏紫微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山崖上劲风猎猎,她的身影在风中轻盈而跃,似豹的矫捷又似虎的悍厉,剑影破风,直往对手命门而去。苏紫微将苏意鹿的剑法模仿了个十成十,就连最熟悉的人在这里或许也会看错,眼前出剑的不是年轻时的苏意鹿,而是她的女儿。可苏紫微终究不是苏意鹿。她也不会成为苏意鹿。更何况段无宿潜心数年、呕心沥血研出的功法招式,专为克制紫微功法而生。
苏紫微只感到自己往日熟悉的招式如泥牛入海,被化解于无形,剑尖连带之势竞变得黏连滞涩,只好不及使实便随时应变。发招时所携至阴内力,也被一股相对之力处处克制,运转不周,最终一时横冲直撞,终在脏腑内生生受下。“珰!”
这一剑本不该被挡下。
两剑相撞,苏紫微站立不动,苏断回身落地。他看着苏紫微道:“还要再比下去吗,师姐,你已经败了。”
苏紫微脸色更加苍白冰冷,一时没有说话,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塑像。她的内力在不稳地翻腾,化作寒冰似的密密痒痛。而她面上仿若未觉。此刻在苏紫微心中更大的是震惊。
“你想必很惊讶,我竟然赢了。"苏断道,声音低下去,近似喃喃,“我亦如此。”
“过去数年,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这一天,但这一日真正到来时,却觉得像是我的幻想。”
……盟主传授于你的剑法共十八式,我便自创了十九式。第一式专克紫微剑法第十八式,第二式、第三式……以此类推。第十九式,便是我刚刚使出的一招。”
“而为了想出能应对紫微功法的内经,我更是不惜数次走火入魔,才将自己的内力逼至如今的地步。”
“从前,很小时看见盟主传授你武艺的时候,或许我便在暗暗期待着这一幕。期待着有一日,我能证明自己不弱于师姐一-我做到了,是不是?”可苏意鹿不在,小时候的自己不在,现下唯有一片空旷风声,并无人回应。……你真恶心。“苏紫微调息内力,咽下喉中血味,冷冷道。她像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坚固而脆弱。
“是么?“苏断说,“或许从前我还会为此伤心,而今我已经不会了。我有了新的归宿……新的家。”
“你说你的徒儿?苏断,你怎能可笑到如此地步。她今日与人成婚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苏断恍若梦呓般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她……也有许多不得已的事情,可她待我,实在是很好的。”
“自欺欺人又有何用?好,就算当真证明你的武功比我强,你是个远胜于我的天才又能怎样?你离家这么久,这次回来就为了打败我?可母亲不会让你学紫微功法,也不会把位置留给你。因为只有我才是她的女儿!"话到最后,苏紫微的声音锐如冰刺。
“苏断,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走了对谁都好。”苏断和苏紫微对峙两旁,在彼此眼中都望见了看不懂的神色。“我该明白,若是师姐真的笃信如此,她也不会这样说话了。“段无宿望向崖边,“后来她说……她说我仗着自己才是盟主的亲生儿子,方才这样肆无忌惮行事。可我听不懂。十八岁时,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分明师姐才是盟主的亲女儿!”
“啊?你怎么知道的?"元鹿追问。
“我亲眼看见了母亲的信……我去问了盟主,她并没有否认。”“我母亲,应是那个早已死了的妖尼妙怜。”元鹿心中的疑惑和惊诧一波接一波,这信息量太大了她有点处理不来。苏紫微和苏断都以为对方才是苏意鹿亲生,可她们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又或者都是真的,抑是说都是假的?
这一切只有苏意鹿本人才能解答。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苏断无心回答,元鹿无法回答,唯有苏紫微才深深明白,因为苏意鹿想要的只是一个对她有用的孩子,血缘与否,其实她并不在乎。然而怎会有孩子不向往母亲的血呢?在那风声皆静的一剑中,苏紫微听见了母亲失望的叹息。尔后她败了。
“我也忘记了和师姐说了什么,后来她大笑着,转身跃下了悬崖。”被苏断打败后,这世上还会有苏紫微这个人么?“师傅……“元鹿听了半响,也有些累了,总觉得这些事可以留后再说,她握着他的手道,“我们先回去吧,不管这些人了,我们回望云崖去。”苏断的眼神终于聚焦于元鹿身上,他望见她鲜红的喜服,被喜服衬得亮堂堂的眼睛,勉强微笑了一下:
“忘记为你道贺了,今日你成亲,开心么?”“不开心。苏盟主想让我为她除去魔教探子,我左找右找,总找不到。后来我发现了她说的魔教妖孽是谁,却是一个我不想杀的人。”“师傅,你说江湖上的人为甚么总要打打杀杀的,杀想杀的人,不想杀的人,有什么分别?她们开心吗?或许她们最后追求的东西,还不如师弟做的一个花糕。”
元鹿只是抱怨一下,并没有获得解答的意思。且苏断的江湖经验并不比她多多少,他更是涉世未深,一辈子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在苏断面前,元鹿总是可靠的,很少露出这样孩子气的模样。他心心里一软,眼神中带了欢喜,“你成亲不开心,我心里反而高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不是个好师傅。”
其实现在你已经不算我师傅啦。元鹿这样想着,没有提醒他。“长生,你还记得那只蜜蜂吗?"他忽然说。“什么蜜蜂?”
“你刚上山不久,那时候还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会照顾你,请了山下的老妈妈,她说要给小孩子吃点甜的。”
“噢噢,我想到了,山上没什么好吃的,你那时想去打点蜂蜜给我。只是不知怎的惹到了最厉害的蜂王,一群蜜蜂来追杀你,你用武功逼退了它们,可是为了护着我,还是被蛰了一口,就在脸上。"她说着说着带了笑。“嗯,其实我心里是恼了的,只是当着你的面,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牢靠,就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我自己去山上将那些蜜蜂都圈起来,用火烧了。“又只得自己将身上值钱的物什换了银钱,去山下为她买了一大包糕点甜食,给元鹿吃得牙疼,反而被老妈妈责怪胡闹。
刚遇见元鹿时,苏断这样闹出的笑话并不少。他从家中出来时,根本不通晓人情世故,更何况养一个孩子。好在元鹿自己懂事又乖巧,从不怨怪他。现在想想,能有她做徒儿,是他的幸运。
恰恰好是他,恰恰好他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望云崖,又恰好是元鹿拽住了他的袖子。
早一步,晚一步,都没有了这样的恰好。也没有今日他与她的缘分。“啊,这我可不知道。大抵是没烧干净,后面又繁育了起来。师弟和我去后山玩时又遇上了,他小时候在家里学过养蜂,没被蛰到便拿到了蜜,我们还将那块蜂巢一起养了,这样就一直能有蜜吃,给师弟做糕点用。”“不过想想也是怪险的,师傅差点因为我毁了容。那么好看一张脸,若是被叮得破了相,我岂不是得负责一辈子?”这种轻浮的话,以往段无宿听到了总会冷脸,就是因为这样元鹿才会故意这么说来逗他。但现在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垂着脸不反应,过了一会又道:“你十九岁时想要一块磨枪的好石头。我下山为你寻了好久也没找到一块入眼的,想走远一些,可又怕时间来不及。后来果真在回途上遇见了暴雨。再回来的时候,你的生辰已经过了。”
“诶,原来师傅那段时间是去为我找石头了吗?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要办呢。“元鹿倒是记得这件事,段无宿很少下山这么久。回来也是风尘仆仆的,她还脑补了一下是什么高手的隐秘仇杀、生死对决什么的。原来只是去找石头了啊!!
“那师傅真的没找到吗?没找到也没关系,师弟已经送我啦。不过他没有那么多见识,是自己亲手磨的。”
那几日师弟也总往山下跑,元鹿虽然纳闷但没多问。有师弟陪她在山上等师傅回来也行,没人陪着她就自己刷刷日常数值。后来师傅总没消息,她到底有点担心,下山打听的时候却遇见了师弟。原来他在村子里的石匠铺子当学徒,和人学怎么挑石头磨石头。
师弟被她撞见,看起来很局促。他本想留着当生辰那日的惊喜,却提前给元鹿发现了。石匠大娘不知道二人关系,自然误会是情侣,对着元鹿赞不绝口师弟的踏实肯干、吃苦耐劳。元鹿澄清之前,师弟脸都要红爆了。师弟长得清雅俊秀,白白净净,像个读书人,却实在是个干活的好手。索性都被发现了,他也不瞒着了,吭哧吭哧在元鹿面前磨起石头来,元鹿这才发现他力气大的嘞。
中午饭也是师弟做的,前前后后张罗好了,石匠大娘看着他更笑得见牙不见眼。过了晌午二人一同回山,没想到就在山路上师弟红了眼圈。刚刚勤劳能干的小标兵师弟现在却显得像个委屈无措的孩子,对着元鹿道,她这么久都没什么反应,一定是他做得不好,没送给她最好的磨枪石,她不喜欢。
元鹿已经过了惊喜的年纪。她看着眼前的小师弟,叹气道:“怎么会不喜欢?你如此用心,就算捧了一道空气给我,我也不会不领情啊。”
她把师弟长了茧和血泡的手放在手心,道:“我只是感慨,你这孩子也太能吃苦了,这么疼每天还跟没事人一样,怎么忍得下的?”
师弟收回手,高兴起来:“我不疼的,这点疼不算什么。我小时候在家做活做惯了。”
元鹿看他那傻样,趁其不备呼噜了一把师弟的脑袋。惹得他捂头又碰到了手上的伤口,一边皱眉一边嘶嘶叫:“不要摸头不要摸头,会长不高的。“元鹿笑他:“还说不疼?”过了一会他放下手,垂眸踢着石子,小声说:“师姐高兴,我就不疼了。”再后来师傅终于回山,师弟正在山下石匠大娘那里,两人也算有了点短暂的师徒情分,他也会时不时去大娘家里帮个忙,被送了一筐腊肉熏鸭什么的。师弟不在,元鹿简单地动手做了点吃的,想着还得去接师弟回来,便自告奋勇下山没想到两人一道在路上淋了雨,元鹿先护着那些腊肉,没注意自己淋着。回山吃完饭,当夜元鹿就发了烧。
她能感受到有个凉凉的手指在额头上滑动,似乎有人一直没睡,反复在油灯前走来走去,照顾着自己。虽然没问,不过她想那是师弟吧。只有他这么贴心“…找到了的。”
苏断低声道。
他走了许多地方,惦记着不敢走远,徘徊不定,终于在一户农家旁的溪水里发现了一块顶好的黄田石,他要拿走时,那农家出来说溪水是他们的,要他用东西来换。段无宿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就在农家留了三天给他们砍柴建屋。走的时候那些人又惶恐又敬畏,说没想到他是个武艺高强的大侠,家中在慢待,硬是塞给他一些铜板和猪油。
段无宿抱着石头,拎着猪油罐子往回走。遇上了暴雨和水灾的流民,除了那块石头,他将得来的东西都给了出去。
元鹿是知道自己师傅有时候对身外之物没什么认知,说是大方也行,天性善良也行,遇上有人在他面前索求帮助,他通常看情况都会答应,元鹿想不出他会对什么事情特别执着。除了要求她练无名心法和发了誓,段无宿其实也没对她强硬要求过什么。徒儿武功高不高都行,每日给他做吃的也行,不做他自己也会吃。
师弟还没上山时,整个山上只有元鹿和师傅。元鹿完全不怕生,会时不时骚扰他,让他带她下山玩。要不是元鹿要求,苏断是不会出门的。渐渐的她犯悚不愿意做活,山上多了些侍候的童子,也是苏断下山为她寻的。后来元鹿自己会下山了,她也总是带点纪念品回来给师傅,表明自己没出去瞎跑,尽管苏断也没说过这话。元鹿噔噔瞪跑过来,带着山下的各式各样的气味混杂在身上,在他闭关的石室门口跺一跺脚,震得松针簌簌落下来。她大声报着给他买了什么东西,常常夸大其词,有时候路边揪的野果子也能被她说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珍品。
苏断总是听她说完,淡淡地让她放在门口,看不出他喜不喜欢。元鹿也不以为意,染了松针味的她跑远,室外立刻又安静得只剩下鸟啼和风叶。又过了一会,石室打开了一个缝隙,一只瓷白修长的手将她放下的东西拿了进去。
若是回到望云崖上,那些东西,都还原样不动地放在段无宿练功的内室里。格格不入,但就是一样一样完好地放在那里。那是苏断平生收到的所有礼物。
再后来,师弟上山了。元鹿有人陪着玩,来找师傅的频率就少了。她下山带的东西成了两份,再后来师弟会和她一道下山,再一道回来。石室门口的松权冬茂夏荣,年轮流转,石室外的脚步声也逐渐轻盈敏捷,带上了内力。旁边总有一个安静的脚步等待着。
和元鹿走火入魔后同处一室时,苏断睁开眼第一眼望见的,是半个专注的少女的侧脸,黑漆漆的眼睛和睫毛。嘴唇抿着。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徒儿已经长大了,是个那么高的年轻姑娘。她聪明又大胆,像松柏一样茂盛青翠,而自己正在逐渐不被她需要。
苏断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酸涩。
十九岁那年的磨枪石,苏断没能送出去。她发烧了,他照顾了她一夜,回去自己睡着了,是小徒儿去替他分忧。
而元鹿双十之后的每一个生辰,也不需要苏断与她一起度过。那次最严重的走火入魔,苏断回想起来仍觉得羞耻,却十分感激。若不是那次他不知为何,买了山下的话本来看,以至于走火入魔中将元鹿误会为自己的妻子,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潜藏于心的真正的念头。这次下山,他遇见的人更多,事更多,渐渐的也明白了,他心中对长生的感情是男女之情。原来她们在传功之时做的事情已经亲密得很,是师傅和徒儿万万不能做的。加之他身为师傅,对长生有爱慕之意就是大逆不道,悖德乱俗。世人会说这是目无纲常,要受千夫所指的。
苏断不在乎千夫所指,但他却在乎元鹿怎么想。他很快清楚一件事,元鹿对他清白澄澈,全无风月之心。苏断不是一个对情绪敏感的人,但唯有以己心度彼心,他才会领悟得如此之快。故而他能意识到元鹿并不喜爱他,也能意识到师姐原来也在忌恨自己。命运总是给他不想要的,却将他渴求的远远抛开。既然元鹿对他无意,那他这份妄念就永远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所幸在他心里,她们已经成了亲,就让他这样无耻一回吧。元鹿有些奇怪,师傅不是个话多的人,却今日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一会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一会说起她某个生辰的事情,问些细细碎碎、她都记得不太清的旧事,好像要把过去她们认识的十几年里每一顿饭、每一次相处都再问一遍苏断想,原来他生平所有快活的回忆,竟都与元鹿有关。还有那一次……在暗室之中。她虽不知道,但现在想来,那样的肌肤相贴几乎幸福得令人落泪。
苏断忽然摆出师傅架子,颔首对元鹿说:“坐下,我为你传功。”传功,这儿?现在??
原来元鹿想岔了,此传功非彼传功。苏断正在用自己修炼数十年的内力为她调理体内紫微功法带来的寒伤之弊,他全然放弃了“离断伤残"的猛厉,化作春风细雨,将自己的内力尽数传给了元鹿。两种格格不入、互相针对的功法,却在元鹿体内相护相生,在苏断的引导下运转如一,仿佛本该如此。元鹿不安地调理着体内蓦然获得的一份汹涌的高手内力,待结束后立刻回身,蹙眉问道:
“师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断却没有回答,只露出一个非常纯然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柔声道:“长生,你知道么,今日是我一生中最完满的一天。”“离断伤残"倾尽他毕生心血,也是苏断心境境遇写照,他用这功法打败了师姐,却感到巨大的空虚和怅惘。直到元鹿来了,苏断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她。
她真的舍下了婚事来找他,听他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很好很好。这是他们的缘分。苏断平生宿怨恩仇已了,爱恨不由身,也就随之去吧。“长生,你能叫我一声师兄'么?”
“诶……“元鹿犹豫了下,可是苏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很执着地不移开目光,理论上来说,她们目前确实已称不得师徒了,于是元鹿慢慢地叫了一声,“……师兄?”
苏断轻轻"嗯"了一下,想,若是我和你真的一同长大,就好了。这么想着,竞有些痴了。
痴人痴念,总有些愚顽行径,啼笑结局。只见那苏断站起身,宽大的白袖被风扑满,宛如一个爱怜柔软的怀抱。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悬崖,不顾身后元鹿的惊呼。
苏断不惜代价在决斗中使出"离断伤残"时,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刻,反噬随之即至。他看得明白师姐,师姐也同样慧眼如鉴。她嘲笑道:“苏断,若非你非处处克制紫微功法,胜过母亲的招式,你的功法又怎会如此偏激,非得依赖紫微功法的阴气补足不可?不过是作茧自缚。”倒是没错。作茧自缚。
越是执念的,却越会画地为牢,困住人心。而越是心之所求,终将成指间流沙。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走火入魔,从此之后,恐怕会把身世与缠绕的执念、元鹿、望云崖、那些松柏和红花草果、蜂蜜甜糕、磨枪石、一些切实际的疯话和妄想、一些情窦初开的酸痛与恨憾,全都忘了吧。幸好元鹿有喜爱的人,有不愿杀的人,母亲对自己不甚在意,亲生母亲也早已死于养母之手。这世上于苏断了无牵挂。他最最不想忘的,是那次暗室中的时光。那是唯一一次完全属于“苏断“和元鹿的几个时辰。
可也由不得他。
苏断想再回身时,只有了猎猎的凤与逐渐模糊的苍山墨水。他甚至没能听见元鹿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孽子戴罪,使亲母失女,愿以身谢之。
一一这是继“苏盟主收徒收媳典仪中,新郎忽然自言为魔教妖孽伪装易容而成的,其真实身份竞然是魔教小圣主,且和苏盟主早已暗中勾结商议,洛神剑失窃一事从头至尾都是自导自演”这一惊天爆炸大新闻之后,又泼上了一层油锅里的水,苏盟主一双儿女竟反目成仇,双双坠崖而去,从永城开始,一切都炸开锅了。
武林人士:我们也不想显得这么没见识,但这一切实在太炸裂了你能懂吗。永城都乱成一锅粥了,趁热喝了吧。江湖一波三折,好便宜。这一场神剑大会注定要成为传奇。
喜堂大婚当日,新郎揭开伪装,新娘弃他而去。新郎气得垂泪当场,竟找上了苏盟主麻烦,声称这和她答应过的不一样。在众人震惊时,那新郎唤出手下人,拿出了“洛神剑"本剑,又当场劈开,证明其中空空-一这竞然本就是一把伪剑!
真的洛神剑呢?是否苏意鹿召开这一场神剑大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弄?她用一把伪剑,根本就没想过让人得到它,就这么谈笑风生,将整个武林当成她手中棋子,玩弄于股掌中!
“失窃"本就是她计划的一环,栽赃给魔教也是。只是恰好真的有魔教人得知了她的计划,于是苏意鹿顺势将它变成了一场交易。用魔教小圣主的心上人,来换他暂时的归顺,和华光盟未来的退让。她们都知道这场交易带来的和平是暂时的,可小圣主不会想到,苏意鹿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回西南一-原本这场大婚之上,新娘手中的毒药是为他准备的。可惜,棋差一着。
新娘离去,小圣主发疯,武林高手们吃瓜吃撑。在老谋深算的苏意鹿和为祸多端的魔教圣主之间,武林高手们选择先集体合力解决后者--可惜那少年年纪虽轻,却手段百出,诡计多端,身上的银笛竟可号令百般毒物,又不知不觉将毒蛊布在空气之中,毒倒了半个武林。
这少年艳若桃李,笑靥若华,却根本就是个根子上就毒黑了的小毒物。若非他亲近信任的人,寻常人还真的没法从他身上所携的重重毒蛊之中找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苏意鹿也失去了这个机会。
那少年圣主竞这么堂而皇之地从所有人眼皮子地下,带着自己的属下,从喜堂正门离开。
好了,魔教先放一边,现在该处理苏意鹿的事情了。以往“滴血观音”的仁德声名如何深入人心,现在的她就有多么受人唾弃。勾结魔教、伪作神剑、杀人粉饰……桩桩件件都成了她的罪过。而现在的苏意鹿,从几日前世上最春风得意,喜事临门的苏盟主,成了如今丧女失子、身败名裂的伪君子。三日之后,所有人被召于一处,等着苏意鹿承诺过的交代。
与许多人想的不同,她看起来并没有十分苍老憔悴,而是依旧风度若谷,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意鹿将毕生功力都传给了她的亲徒,也是唯一的徒儿聂元鹿,自断筋骨,成为了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尔后她宣布将华光盟主之位亦交由徒儿聂元鹿接任。
哗然之际,苏意鹿道:论侠,聂元鹿不慕名利视神剑如无物,孤身求战只求一言;论义,她对苏断一诺千金至信至重,不惜背叛师命、中断大婚也要前去救他性命,可谓情至义尽,你们有谁能如她一般?论武,她的惊才绝艳在场有目共睹,而今她已得我毕生真传,还有谁能胜她一筹?众议稍静时,苏意鹿又环顾四周,凝声道:若有异议,在场任何一位从未受我恩惠之人,自然可堂堂正正提出。
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站出来。
当场从未受过苏意鹿恩惠之人,恐怕只有得她传功之前的聂元鹿。“滴血观音"之名,苏意鹿多年盟主的积威,并非虚言。若非如此,也没有苏紫微如此横行霸道的底气。真有异议之人,并不敢作声,在威压之下已自己溜走。而在厅中留下之人,竞也有十之六七。
于是在诸高手默然之中,聂元鹿竞真的接过了盟主之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成了新的华光盟主。这是属于她的时代开启之前,许多人第一次正式地打量她。而她上任后的第一件功绩,也与魔教有关。那日是聂元鹿接任华光盟主后的第一次宴饮,当众人察觉到了熟悉的失力时已经晚了,醒来时,竟又是那魔教少年阴魂不散,将有些名气的参宴者都绑到了一处,掳到了一处地宫之中。
他用这些武林中人做人质,威胁聂元鹿出手,要与聂元鹿算清楚新仇旧恨。元鹿出来与他对峙,少年仍穿着当日的红色婚服,恨极了元鹿,与她打了起来。
元鹿接连得了两位高手传承,内力深厚常人无法想象,出手招招致命。少年却浑身带毒,不好直接应对,靠诡计屡屡脱身,又不愿如元鹿一般出手,到底有所顾虑。最后他一咬牙,不得不使出最后杀手锏,叫人拿出了一位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男子。
元鹿一见到那男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收手不再出招。看得小圣主更加又恨又怒,转身提起那男子便奔走而去。
元鹿在他身后亦纵身而追,三人追赶几日,停在了一处湖中水榭。男子醒来,见眼前情形,迷茫不解,却也对元鹿多有保全之意。小圣主见此连连冷笑,道他只有最后一个条件--让元鹿在此喂他吃下一种药。那男子原本神色茫然,闻得此言却不知为何一阵钻心剜骨般疼痛,肺腑大恸,求元鹿不要答应。小圣主开出更多条件,元鹿沉吟许久后,最终应允。此后二人当着男子的面进入了一处房间,谁也不知道她们在里面做了什么,三日后方才出来。这三日后,小圣主解开了男子的束缚,惨笑道从此成全二人,独自离去。
男子怔怔望向元鹿,心内不知是何滋味,最终孤身离开,不知所踪。此事成为了他余生之中的心结。
此事后,西南火凤教新任圣主上任,声称华光盟主聂元鹿在他这里抵押了一件稀世至宝。在他有生之年,愿凭此至宝,从此火凤教中人愿奉华光盟为尊,此生不与中原武林作对,他亦不再踏足中原半步。圣主也确实遵守了承诺,从此西南火凤教在中原销声匿迹,唯有聂元鹿与其师弟大婚时,他遣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只赤蛇衔凤羽镯。由此之后,武林中人承聂元鹿之恩,又感念她解决魔教之大患,对她愈发生出敬重之心。
这一出红尘离散、缘起缘灭的江湖事,终也渐渐成了黄尘青烟中的旧戏,令闻者或笑或叹。可世人总是重蹈覆辙,人心如常,世事无易,这戏也就时时上演,无新无旧。
所谓汲汲营营,得之困之,求之执之。求亲缘者,漂泊离乡,海外终身;求证己者,忘情忘身,情无所终,栖无所宿;求大权者,空花阳焰,得鱼忘荃,从剑而始,终唯余剑;念情深者不寿,执多情者凄凄。那个以为自己会走入一段风云故事、话本戏台的少年,如今一个人回到了故乡。他走了很远的路,这千里来回,却仍旧是他一个人。清月梦回时,他有时会惊醒,从那座名叫断青山脚下的茶馆开始的一切,都纷纷涌入被恨意洗得清亮的旧忆中。
那只笛子平生只吹过一次乐曲。
曾经也有一个月亮很好的夜,那个名叫元鹿的姑娘做着甜梦,他坐在她房间外,吹了一夜的笛子。
一一世界三·完一一
小番外:前一夜
在苏意鹿给出“交代”的前一晚,她没见任何人,只见了聂元鹿。如她所料,元鹿没问任何蠢问题,她只问:“苏盟主,你想好了吗?”
苏意鹿深深看着她,像是穿透了光阴浮沉,看着一个如刃生锈的昔年问句。如今这锈迹被拂去了,那刃就又在心头刺出新的鲜血。恶人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譬如妙怜。而往往一念之差,便令人堕入阎罗地狱,譬如看见了那男子被掳走的她。多么不公平!
“我相信你,不会和我一样。"苏意鹿最终这样淡淡道。元鹿:那当然,玩家做什么都是完美的,不可能留破绽!“你知道洛神剑到底长什么样吗?"苏意鹿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问道。“还真的有这把剑啊?”
“它长得很普通,再普通不过了,根本不像一把传世宝剑,混在一堆被烧焦的竹竿里,就像是被烧焦的竹竿一样。"苏意鹿缓缓道,像是陷入了回忆。“这样普通的剑,怎么会引起名家大侠的注意呢?当然只有最平凡的、笨拙的剑客才会一根根把它捡出来,因为她要把还能用的竹竿再扎成桩子练剑。”“当她发现那是一把剑的时候,她当然十分吃惊。最开始她很兴奋,后来她就感到困惑了,这剑真的那么厉害,还是因为在她手里才厉害?她到底拿到的是不是真的洛神剑?还是一个乡下村姑的幻想?到底是先有了剑才有了剑客,还是剑客铸就了剑?没了那柄剑,她还是个剑客吗?那天,她没带剑,遇上了一伙水贼劫掠平民,她没有出手。”“到底什么是剑客,她那时还不明白。后来一个女人告诉她,她愿意割肉喂鹰,以身渡之,将她送到最高处,让那个年轻人看看世间形形色色的剑,看完了,或许会有答案。”
“几十年了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但我有点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了。我的答案并不重要,但再几十年后,你或许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聂姑娘,你想知道,洛神剑到底长什么样子吗?”苏意鹿微笑着,那双眼中宽厚、温暖、纯净,像是一个分享秘密的孩子,像是从未沾染过鲜血的圣人。
可无论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给女儿起的名字,都昭示了她真正想做的事。所谓意鹿,此鹿为天下之鹿,问鼎之鹿,称霸之鹿。紫微,则是最耀眼的帝星。
如非意外,她本该接着除外患魔教之名内拢势力,收归诸派,成为真正的武林至尊,群龙之首。可惜创业未半,但现在看起来竟然心态还没算太崩。甚至在召开罪己诏发布会的前一天晚上,还有心情和元鹿开玩笑。当真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心心理素质。
苏意鹿伸出手,递到元鹿面前。空荡荡的掌心,张开又合拢。“看,当这双手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号令天下时,它手中拿着的就是洛神剑。有了这样一双手,天下任何一柄剑,都可以是洛神剑!”面对元鹿有点呆住的神情,女人笑了出来。“当日甄夫人离去时,她想留下的并不是一把能实现愿望的绝世神剑,那只是她用来戏弄、报复魏文帝的。她想说的其实是,给你个破烂玩玩,随你的便吧!而魏文帝为了挽回面子,只好把那柄剑吹嘘成很厉害的样子,而天下没有人能戳穿这个谎言。”
“一一这是我近几年才领悟出来的秘密,你听懂了吗?”“那……洛神功呢?“元鹿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番似疯非疯的言语,只好转移话题。
传闻中洛神剑珍贵之处不仅在于它本身,还在于它其中深藏的甄夫人秘籍功法。不过若按照苏意鹿所说,洛神剑本身平平无奇,那这功法真的存在吗?还是以讹传讹的附会?
苏意鹿听见这话,顿了一下,露出一种非常奇异的神情,朝元鹿眨了眨眼睛。
“洛神功,不是已在你丹田之中了吗!”
苏意鹿微微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