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调戏暗卫(五)
在那批暗卫进来之前,元鹿粗略看过这些人的年纪,总的来说都在二十上下,太小的童工她也不想要。
阿七是比元鹿大一岁来着。
但是他看起来…好嫩啊。
他的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下颔绷紧,脸颊的线条还带着一点圆润。浓密的睫毛在眼尾拢出下垂的线,瞳孔黑亮,又圆又大,这样从下往上定定看人的时候,如同镜面一般倒映出他眼中的全世界。谁能想到,一个冷酷无情的暗卫首领,竟然长了一张娃娃脸!这和狼犬长着萨摩耶的脸一样违和啊!
阿七并非时人推崇的秀骨清像、衣带盈风的美男,那种词用来描述檀彻更贴切一点。先帝好佛,梁朝上下皆效之。越是仙气出尘、若洞中佛像、不染烟人的美,世家清流就越赞赏。
檀彻除了眼睛,其他的地方都很符合。脸颊秀若清雪,朱唇丰而不妖,刻若石工。不过生了一双欲望太炽的狐狸眼,眼角勾起,硬是将这张脸多了三分野心和晦暗,沾染红尘,沉沦不知悔改。
檀彻想唬人的时候,就把眼睛微微弯起来,似笑非笑,看不出肚子里的黑水和讥嘲。元鹿怀疑他为了迎合主流审美,专门练过这种假惺惺的表情,穿上官服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给自己博得了“江州檀郎"这个美誉。
元鹿:纯营销咖,怀疑实力。
先帝还是挺看脸的。元鹿觉得若非檀彻长了这么一张脸,他的仕途也不会这么顺利。男人升官就是快啊。
不过先帝病重的日子里,檀彻已经逐渐在朝中如日中天,作风也骄奢靡费起来,悖议不顾,那双狐狸眼也不再遮掩其中的欲望,愈发摄人。这时候也没人敢再评判他的容色是否符合主流审美了。手下没骗元鹿,阿七确实好看。不过好看的方向和元鹿想得完全不一样。这种脸感觉放在现代的话很适合当班草,加个青春校园滤镜再来个白t村衫之类的。
但无论如何和杀人如麻的暗卫首领搭一起也太违和了!“你笑一下。”元鹿忽然说。
阿七不明所以,没动。
“笑一下,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三一一”阿七像是听到命令的训练犬,下意识迅速扯起嘴角。太久没笑,僵硬的肌肉已经忘记怎么运作。笑得挺难看的。
但果然有虎牙!这也太标配了。
元鹿被莫名其妙的游戏设计逗笑了一下,这就像吃汉堡就会有薯条一样。青春校园少女会梦见赛博虎牙班草吗(不是)阿七这时候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听元鹿的命令,不知为何被她这样一蹙眉地催促就下意识会照她说的去做。他放下嘴角,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他那双黑亮的漆瞳中倒映着元鹿的脸。
她在笑。
元鹿戏弄心起,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越过窗想去揪一下阿七的脸颊。对面却在极短时间内反应过来,条件反射般一转。偷袭失败。
元鹿的手落了空,只好放下来假作不满,叉腰道:“干什么,恩人的话也不听吗?”
她救了他,但像这样动手动脚的还是第一回。报恩……要做这些事吗?
阿七不知如何辩驳,只能沉默。
他看出元鹿没有真的生气,其实阿七内心也并不是真的讨厌反感元鹿,更多的是下意识地退避和无措。他不习惯让人近身。特别是取下面具之后。
没了面具,阿七这样面对着元鹿的目光,会让他有种近乎羞愧的、后背烫辣的不安。
好像自己无遮无拦,在她眼前的并非那个出生入死的杀人工具,而是一个无知的、连剥豆子都很笨拙的年轻人。
除了杀人,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什么。
可柳鹿没有叫他去杀人。阿七困惑她在他身上还能找到什么想要的。她只是这么看着自己。
并非恐惧、杀意、厌恶或是冷漠的目光。
带着阳光一起暖洋洋地从庭院中倾泻。
好像阿七整个浅薄而贫瘠的灵魂都要被照透。她只是这么看着,阿七就有点受不了了。
但他习惯性地忍耐着自己的不适。
这时候不说话也可以吧?他想,柳鹿也没有怪他。豆腐坊的东家虽然目的不明,总是说些真真假假的话,但从未对他显出过排斥、嫌恶,无论阿七怎么沉默怪异,柳鹿都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顾自聊天。无聊了就会走开,过一段时间再回来。这样的态度阿七第一次遇见,没有把他当成工具的,那又会是想要他做什么呢?
沉默的阿七没有用嘴回答,却无时无刻不在用眼睛、耳朵和心观察着元鹿。阿七很能适应环境,这是他的长处之一。
无论多么艰苦恶劣,他都能让自己活下来。所以现在或许也能算是一种“适应"?
适应和元鹿的相处之道。
这种适应和以往不同,反而会让他觉得在沉默中获得一点细微的着落。阿七不知道,那应该是称为"安全感"的东西。“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按照你的年纪,应该叫我一声姐姐吧。叫一声听听?”
阿七依旧用他又圆又大的黑亮瞳孔盯着元鹿,过了半响,一言不发。“来,跟我念,“姐姐'一一我本来就比你大!"元鹿诳他。柳鹿。
他在心心里默默地说。
元鹿看他闭紧嘴唇的样子,觉得好玩,忍不住趴在窗上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开始咳嗽,还没等挥手,一盏水默默出现在了元鹿手边。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句话:
“我该走了。”
元鹿愣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刻就当面见识到了飞檐走壁的架势。也算弥补了她在元府内一直没能近距离观摩的遗憾。不是,真说走就走啊?
元鹿并没有喝那杯水,而是任由咳意逐渐缓息压制住。最后轻轻将那个杯盏一推,放回了窗内的小桌上。
她吐了一口气,摸上了腰间的锦囊,从中取出了一只无声的哨子,放在唇边。
片刻后,会有人出现在豆腐坊中,将东家接走,改头换面,又成了元府神秘阴郁的主人。
如果阿七还在这里,一定会惊异非常。因为这哨子根本不是“市井豆腐坊东家”能拥有的,这分明是元府暗卫之间的信物。他刚刚如此仓促离开,也是因为听到了墙外有人吹响这哨音。在元鹿弯腰咳嗽的间隙里,她还是看到了,阿七扣上面具前变了脸色。他站起来眼皮垂下时,那属于“和平校园“青春班草"的联想都消失了,只剩下浸透在黑暗中的人才有的麻木与生硬。“暗一"取代了那个短暂出现过的阿七。
元鹿自然知道阿七离开前的哨声,因为那是她叫人吹的。养了这么久,也该换种身份玩玩啦。
阿七想过很多种复命时的惩罚,但他没想过会有人找到柳鹿这里来。他快速翻墙出坊,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立在那里,手按刀柄,像是一种威胁。
阿七本该庆幸,自己还有被主家找回的价值,此刻涌上的却是无底的恐慌与担忧。
都是他的错。
阿七知道他们这种人的作风。杀人是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解决什么都是。不留后患又快捷。
但若那血腥味沾染上了那个晒豆子的小院…是他连累了柳鹿。他的每一丝私心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七此刻竞涌出一种将眼前人灭口的冲动。他的手在无声地收紧,目光在眼前人的命门处逡巡。此刻阿七面具下的双目像狼一样冷漠而孤冷,带着对猎物的杀性。眼前人他认得,是阿七亲手训练过的暗卫,比他小,不知道几岁,排行暗九。
共生死,并不会在下杀手时成为犹豫的因素。“……主人很生气。"暗九哑声说。“她说你若晚归一刻,就让收留你的那户人家少一人。”
阿七的手默默松开了。
“走吧。"他说。
主人自然是神通广大。即便他是她的暗卫,也不能说比她知道的消息更多,因为主人是掌控全局的人。
这位神秘的元府主人似乎身子不好,却行事狠辣随性,不近人情,树敌无数,要杀的目标一个比一个骇人,不是世家名流,就是高官显贵。阿七这次就是因为没能杀了该杀的人。
办事不利、久在外未归一-种种失职累计,阿七先去戒堂领了十鞭,带着背上淋漓的血痕才去向主人请罪。
元鹿坐在帘子后看着他。
反差好大。
明明几个时辰前,眼前这个人还在她面前,隔着一道窗,睁着水润润黑漆漆的眼睛,像只萨摩耶一样看着玩家。浑身放松,让看虎牙就看虎牙,身上的伤口也被养得愈合。
现在就又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戴着面具,冷硬肃然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等着一帘之后的主人责罚。
完全让人想不到,揭开面具,其实会是一张那么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元鹿将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撑着下巴想,如果现在她出声,让他笑一下,会怎么样呢?
是会震惊、愤怒,还是失落之后归于平静?不太够。还不是时候。
主人沉默得越久,阿七背上的汗意就越明显。沉默是一种高位的权力。只有下位者才需要不停解释自己,所以主人可以任意地保持沉默,不对阿七的请罪作出任何话语。她或许在思考如何惩罚他,又或者惩罚已经开始了。阿七不敢抬头。他眼前只有光滑名贵的石砖。说来可笑,在这堂中,或许最不值钱的就是跪着的阿七。白纱轻荡,帘中人招了招手。片刻后一个侍女面无表情地从内走出,道:“暗卫一,主人要问你三个问题。”
“其一,你办事不利,能力不足,可还堪当此位?”“其二,你养伤在外,明明活着却不复命,可是有心叛逃?”“其三一一你与那豆腐坊的柳娘子是什么关系?”阿七脑海中"翁”地一声,重重将头磕了下去。主人还是注意到柳鹿了!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若非他没有快速养好伤、若非他一时贪恋没有及时离开……此刻的阿七已经无暇细思元鹿是如何发现他养伤的位置了,已成既定事实的问题被他抛在脑后。主人手下众多,或许能发现也不稀奇。他现在全心全意地、正被恐惧淹没。
黑暗中围着自己打转的香气、被撑开的拳头和放下的瓜子、包扎时在一旁投来的好奇目光、那个雨声和阳光夹杂的磨坊后院……在阿七良好的记忆里,那些短暂而纤毫毕现的一切此刻都化作了苦涩的逝水,一波一波推着他身体的浪潮。
他以头触地,不敢一动。
阿七拥有的太少了。他可以很快地屈服和跪下去,但这一次恳求,不是为了自己。
“暗一失职,不堪配位。暗一知罪,求主人责罚。"他咬牙道。暗卫甚至不敢提别人的名字。
安静的空气如万斤高山压在阿七弯折的脊背上。他长得很高大,但这么跪着的时候,看起来又很小。片刻后,侍女再次掀起白帘。一道令牌被扔在了阿七面前。他的心像吞下了一枚铁片。那是他们接取任务的令牌,阿七真的害怕上面会写上柳鹿的名字。
阿七伸出手,将它翻过来。
一一是“刑“字。
太好了。
“一,你的暗符呢?”
在受刑之前,负责给他行刑的人搜身时奇怪道。阿七面无表情,过了须臾,抬起眼皮望着那人,无声地催促。行刑者自然以为阿七有别的密藏之处,悻悻退后一步,不再多问。阿七却很好地掩盖着心底的骇浪。
暗符…是他们的身份证明,也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道措施。里面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一直放在心口一一怎么会不见?
能近身的人也只有.……
阿七眼前浮现出一张略带病容的、洒在阳光下的笑脸。鞭子破空声响起。
阿七吃痛却一声不吭,他回想起和元鹿相处的种种细节。她什么时候摸过他的身体……
明日便是凭暗符领解药的日子。
元鹿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吐槽过:有暗卫的地方就会有那种需要定期服解药的毒药吗?这简直和娃娃脸配虎牙一样老套!“主人说,明日你便不用来戒堂了。"行刑者略带怜悯地说。这意味着阿七这个月将生生捱过毒发。看来主人是真的生气了。谁都知道那毒药发作起来无异于肠穿肚烂,发作一次还会减寿十年。阿七不点头也不摇头,对这样残酷的消息毫无反应。在昏暗的、腐臭血腥的地牢中,他被绑在刑架上,像一个真正的扎成的没有知觉的偶人。好像从来没有在那个洒落阳光的豆腐坊后院,被当成“人”一般对待过。元鹿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阿七。她送走热情的熟客后,趴在柜台上拨算盘,怎么拨都拨不明白,当会计真让人崩溃。干脆甩手,把算盘当乐器玩,这样心态就好多了。元鹿玩了几下,忽然若有所感,抬头朝柜台外的街角望去。那里正站着一个黑森森、冷冰冰的影子一一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呃啊,好像被流浪犬找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