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藏盛夏(1 / 1)

温言心思既定,一顿饭吃得也就松快。

快散场时,老许头喝得有点上头,顶着红糟糟的鼻子走过来,一开口像是醉了。

“温言,还不和陆先生加个微信,再拉个群,把我和老周都拉进去,以后项目上有什么事儿,就群里聊。”

温言含糊应了声。

老许头催促她:“别愣着,加人啊。”

陆知序不紧不慢溢出个笑,替她打圆场:“不急。等温小姐回头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再拉群。”

一众人瞠目结舌。

温言瞪他一眼,这圆场不如不打!瞧瞧周院长那边,已经眼睛瞪得像铜铃……

老许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奈何酒精控制大脑,“你我他”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晃晃头换了个话题:“温言,你怎么回去啊?”

周重山忙打断他:“小年轻散了场还有夜生活要过,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怎么回去。”

陆知序略看了眼秘书,一直跟在他身后进退得宜的年轻男子站出来。

“陆先生给各位教授安排了车,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陆知序做事还是一贯的滴水不漏。

温言弯了弯眼:“校长说得是,许院长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回吧。晚了夫人该担心了。”

许承书惧内是教职工里出了名的,夫人来办公室揪着耳朵拎人走也不是一两回了。

温言入京大才三个月,就已经有幸见过好几次。

对此非议的人不少,都在说许承书堂堂一院之长,却被个没什么文化和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治得死死的。

但这些话没人敢当老许头面说。

许承书惧内,但也护妻,给他听到有人说夫人坏话,是要变成吃人的老虎的。

温言和许夫人没怎么打过交道,却对这个中气十足、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很有好感。而且看老许头的样子,分明也是乐在其中。

两个人的相处,哪里又轮得到旁的不相干的人来置喙呢。

听温言提到夫人,老许头面上的红色更深了些,挥挥手转身,絮絮叨叨上了车。

等把一堆教授送走,长街已经寂了几分。

夜色如墨,星辰如钻。熙攘的雨丝丝飘下,模糊着霓虹灯的光晕。

六月昼夜温差还有些大,温言今日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这会儿雨丝一坠便有些冷,搓着手臂在路灯下等网约车。

一辆低调内敛的黑色宾利稳稳停在温言面前。

车牌却张扬得很,京A81开头的纯数字号。

陆知序的车。

陆知序常用的车好几辆,这么多年过去了,温言其实早记不清具体的车牌号。

但她记得这车牌的开头。

这样的号,能在此时这样停在她面前的,除了陆知序不会有别人。

犹记得高中时,有一次陆淮坐着陆知序的车来学校,就是差不多的车牌,陆淮从车里下来,整一副鼻孔朝天的豪横模样。

那时她和陆淮读的培风中学是京市除清大附中、京大附中外最好的重点高中,在里头读书的人大抵分两种。

一种是成绩特别好的,像温言。

一种是家里非富即贵的,像陆淮。

同学们各有各的底气,平日里说话都端着分寸与架子,但温言很清楚的记得,陆淮坐着车来的那天,再眼高于顶的同学,对他都热络不少。

“你知道为什么吗?”陆淮坐在温言课桌上,吊儿郎当地开口,“京市的车牌有讲究。”

A8开头的纯数字牌已经成了文化符号。

陆淮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A80是□□,A82是京市.委,A83中.纪委,A86有一部分号段归公安部,你猜猜A81归在哪一类?”

午休时阳光灼热,晒得人焦灼,陆淮混不吝的眉眼看得她没来由火大。

温言猜不到,也没想猜。

她一把抽出被陆淮压在屁股底下的书,眯着眼笑:“归哪一类那也是你小叔的车,跟你什么关系?”

陆淮被冷不丁抽了个趔趄,摔下桌去,好半天没爬起来,颤着手指她谋杀亲同学。

她没谋杀陆淮,但那些过往,倒是都被她谋杀在回忆里了。

温言低下头去摸手机,方才陆知序的秘书安排车时,她已经明确拒绝过。

她打的车再转一个红灯就到了。有些不该再有的牵扯,能少则少。

可事总不遂人愿,有人偏要和她对着干。

面前宾利的窗落下来,露出陆知序眉骨英挺的侧脸。

他眼睫懒散垂着,阴影下的半面脸转过来,如同世间最绝伦的艺术品。

温言浸在昏黄路灯里,一颗心重重跳了下。

“上车。”陆知序温声开口。

温言艰涩地别开眼:“我打了车。”

陆知序抬起眼注视她半晌,而后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听话。”

听话。

轻飘飘两个字,却像跨越千山万水与时光长隙,骤然敲响在耳边的晨钟。

惊得温言耳畔嗡鸣。

那半年里陆知序对她说过很多回听话。

在床上按着她的后颈用力时,在床下将她圈在怀里由她作弄时,在温言不依不饶撒娇时,在千百回失望后闹着要走时,都是这一句“听话”。

至甜蜜不过这二字,至酸涩不过这二字。

今日至鬼使神差,也不过这二字。

温言一双腿如同灌了铅,轻易被灌铅之人扯着心神走,坐上了车。

“一白,去京大职工宿舍。”

被叫做一白的年轻男人颔首应是,将车开出长街。

绚烂的霓虹如过眼云烟,一片片掠至脑后。

车里安静得让人憋闷。

狭小空间里的熏香味道和陆知序身上的气味儿有些像,带着一股雪后的清越。

凉津津地,却根本止不住温言心里的躁意。

她不动声色地吸着气,心想真是男色误人。

从前她就拒绝不了陆知序这张脸,昏昏沉沉暗恋人家三年,刚一成年就迫不及待把人睡了。

谁能想到呢,八年过后阅尽千帆修炼归来,自以为修得个万般不入心,结果还是一个没注意就栽这张脸上了。

真是没处说理去。

温言气得直咬自己腮帮子内里那块软肉。

“这点习惯,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改得了。”倒是陆知序先开了口。

声音清润微磁,在夜色里莫名缱绻。

温言有心说要你管,又觉得这话显得有些太熟稔,显得不合时宜。

她千辛万苦在国外读这么些年书回来,不是为了和谁掰扯从前,闹个歇斯底里的。

她想体面。

于是终究只是讪讪笑了笑,停止自我摧残。

他倒是和从前一样,还记得她这些小习惯。

坏习惯。

陆知序一向说这是坏习惯。

治她最狠时,陆知序总爱长腿交叠着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温言就在沙发一旁背着手罚站。

看似是在看文件,其实一双眼都瞧着她呢。

动一动也要被说。

陆知序不疾不徐,并不生气,却总是不容置疑:“谁许你动了?长记性了吗?”

直站到陆知序看完文件,或是温言脚跟酸软得要掉眼泪了。

陆知序才会喊停。

再慢条斯里抱在怀里哄一哄,替她揉一揉酸软的脚踝。

打一巴掌,给个枣儿,十成十治小孩儿的手段。

那会儿温言不懂,误把这当做喜爱,只觉得日子浸在蜜里似的甜。

现在回过头看,天底下又哪里有这样不对等的爱人呢。

还好逃开了。

“回国后直接到的京市?回过嘉临吗?”

“忙着安顿,没来得及。”温言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些,“过几日回去给外公上坟,正好。”

陆知序不置可否“嗯”了声。

过了会儿才道:“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到时一起。”

温言好半晌说不出话。

她和陆知序,是在葬礼上认识的——温言外公的葬礼。

那时也就罢了,现在的他们好像不是可以一起回去的关系。

尤其在她一声不响消失了八年后,再见面陆知序却仍旧能这样平静地问出“你回嘉临吗?不如一起?”。

只能说,大约是从未上心。

温言垂下眼笑了:“不必了,咱们也不熟,等项目开工时您再联系我。”

说完这话,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坦荡而勇敢,直视着陆知序。

陆知序有一瞬间的恍神。

过了阵儿,他才很慢地弯了下唇:“那温小姐记得解除下黑名单。”

温言只好不情不愿摸出手机,当人面儿把黑名单解了。

“Estrella——西班牙语里的小星星,”陆知序拖长嗓,尾音勾着笑意,“挺好,还叫这个名儿。”

温言的微信名被他磁缓地念出,带着极淡的痞气散漫地缠上温言耳尖,撩拨得她面上浮出热意。

“你这车厢有点小,闷得慌。”温言偏了头,镇定自若开口。

陆知序哑然失笑。

连镇定了一晚上的李一白,也没忍住,跟着从后视镜看了温言一眼。

从他跟在陆总身边以来,这辆车还是第一回坐上除了小花旦林夏以外的女性。

还能嫌宾利空间小,这位温小姐可真不知是什么来头。

说话间就到了。

温言忙不迭下了车,走出去好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来,敲了敲车窗。

陆知序挑眉:“有东西忘了?”

温言:“不是。”

那肯定没好事了,陆知序颇有兴味瞧着她。

温言眨着眼笑:“我就是记得陆淮说过,这车牌都是公车吧,陆先生下回还是注意着点,别路上被人见着了,一个电话报上去,您就没了。”

“倒是多谢温小姐关心了。”陆知序慢腾腾答,“陆氏和京大谈合作,自然是公事。”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虽然他的确,公器私用。

天地可鉴,面前这被气得瞪大眼的小姑娘,正载着他全部的私心呢。

温言气得牙痒痒,哼了声想走,被陆知序喊住。

从车里递出来一袋包装精美的东西,温言晃了晃,沉甸甸地坠手。

“这什么?”温言狐疑。

陆知序:“晚上那家会所菜一般,看你没吃多少。叫人弄了点嘉临那边的口味,你带回去吃。”

温言怔住。

愣神间,身后突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妈咪,你终于回来啦。”

温言回神,笑弯了眼转身。

没注意车内一双眼,正雾沉沉盯着小小的人儿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