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下,路灯昏黄。
将长街分割出明暗。
温衡顶着一张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的脸,眼睛乌亮溜圆,灵动得像会说话,一派天真可爱。
稚气的外形下,是藏不住的精致五官。
肤色也继承了温言的白皙,瞳孔颜色实在漂亮深沉,眼睫又长又翘。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被问过是不是混血儿。
见到温言,温衡扬起笑脸,张开双手从台阶上一蹦而下,小兔子似的撞进温言怀里,埋首蹭了蹭,带着几分欣喜:“妈咪,我等你好久啦,你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快七岁的小孩儿,嗓音还带着点奶声奶气,说起话来却像大人。
——分明是位活泼些的英国小绅士。
温言被儿子逗得一笑:“你怎么把妈妈要问的话先问了,你今晚吃什么了呀?”
“因为妈妈平时就是这样问我的呀!岳岳阿姨给我做了西红柿打卤面,还放了一种长得很像parsley的菜,我吃了一整碗呢。”温衡小小的手掌顺势牵上温言。
他的中文很流利,这些年温言一直只用普通话和他交流。
岳琴站在楼道的阴影里,打着哈欠道:“你儿子非要等你回来才肯睡觉,这老许头也是,怎么这么晚了才把你送回来,这打的什么车啊?还挺好看的……陆、陆总?!”
睡意戛然而止,岳琴尾音猝不及防拐了个弯,活像一只被人掐到一半的尖叫鸡。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稀落光线下突然出现的男人和豪车。
心头生出一种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癫了还是她疯了的迷幻感。
平时只能在热搜上见的男人,这会儿正活生生站在温言一旁。
神色难辨,眸光晦暗。
岳琴揉一把眼,倒吸一口气,对温言使个眼色:什么情况啊这?
温言这才发现,陆知序不知何时下了车,正凝着温衡看。
——“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呀?”
——“你先生,没和你们一起回国?”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温言心头顿时一个咯噔。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她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试图将小小的温衡挡在自己身后。
可陆知序的个子太高了,一米八八,足比她高了20公分。
他只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地垂眸睨她,便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青山一样难以抗衡。
平日里他总是敛着气场的,当他不再收敛,周身的侵略意味便在黑夜中雾一样弥散开来,牢牢缠紧了温言。
锁链般桎梏着她。
“小朋友很漂亮,不过我原以为,你先生应当是位中国人?”陆知序视线锁着她,一字一句缓声问道。
薄凉的眸子黑得惊人。
她先生?中国人?陆知序到底在说什么?
温言微蹙了眉,却没有时间深思。
她在他面前,一向撒不了谎。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阅尽山水,总是轻而易举就看穿她。
但也只是从前。
如今,到底是要硬着头皮开口的:“他是……是中国人啊,过几日、也就过几日他就回国了,我们一家三口马上就会团聚。温衡快来跟叔叔说再见。”
说罢拽拽温衡的手,不回头地逃开。
一大一小,两只兔子。陆知序不作声地看。
远远传来温衡扭头努力的告别声:“叔叔再见——妈咪你捏疼我了!”
和岳琴隐约的震惊:“温小言你不是说孩儿他爹……啊你掐我干嘛?!”
陆知序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温言的背影,直要将黑夜都盯出个窟窿似的。
那道背影,干净、明艳,细而白皙的脖颈耀眼得要将昏黄的楼道都照亮。
空气里还残余着她身上的气息。
像在太阳底下晒得温热的法国玫瑰,又煎进煮沸的牛奶里。
醇厚浓烈的攻击性中,偏蕴了点儿软绵香甜的尾调。
一阵儿一阵儿地直往陆知序鼻腔里钻,勾着他心里的妒意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如同饥饿多年的野兽,一经释放便彻底沉沦。
它贪婪地吞噬掉所有的边界、理智与情感,搅弄着他不得安宁。
陆知序喉头漫出些渴。
这渴意在温言离开那一日诞生,如附骨之疽,缠他这些年,在温言回来这日攀至顶峰。
陆知序喉结滚动,似乎尝到血的腥味儿。
大约在温衡五岁那年,他终于找到温言的点滴踪迹。
那几年他翻遍阳光普照的加州,翻遍柑橘和柠檬气息肆意的地中海,翻遍枫叶落满地的魁北克,翻过了温言和他提及过的每一个未来,可每一处未来都不再有一个晴天模样的小姑娘正藏在那里对他笑。
他从未想过会是英国。
这样多的雨,那么多的无聊。
夏天一样炽热的人该如何忍受英国那日复一日连绵的、长久的烦闷。
她分明最厌倦无趣。
原来她逃开他的心情这样迫切,迫切到足以为此忍受冗长阴雨,忍受所有的不喜欢。
而他,才是她最不愿忍受的根源。
是这样吗?
陆知序倚在车边,干净的指骨上青筋分明,指腹微蜷,如此反复好几次,才得以敲出一支烟。
他的小女孩逃开他八年,再回来时,带着个长得那样像她的小男孩。
好得很。
-
“他走了吗?”
温言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只觉得心窝都还在颤。
这半天内发生的事,足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温衡不该和陆知序见面的。
他只是乍一看像她,但眉眼其实全是陆知序的眉眼。
等脸上的婴儿肥再下去一点,看起来会更明显。
温言很害怕。
怕回过神的陆知序会将温衡从她身边带走。
当初她瞒着陆知序跑到英国,人生地不熟,等到最初几个月的兵荒马乱过去后,温言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体里已经有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棵种子陪着她淋雨,陪着她成长,陪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埋首书卷的长夜。
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放弃温衡,也没有找过陆知序。
现在当然更不会。
她和陆知序没有缘分,但温衡会永远是她的宝贝。
什么人都不能将温衡从她身边带走——哪怕这个人是陆知序,温衡的生父。
岳琴趴在阳台上,拢着手鬼鬼祟祟往下看,实时播报:“还没走,都在楼下呆一个小时了,你怎么惹着这位了?”
“总不至于是你把人家车蹭花了吧?在楼下我看你就跟做贼似的。”
“啧啧啧,瞧瞧这一地的烟头,给陆总愁得。”
烟头?温言晃了晃神,她分明记得在她出国前,陆知序就戒烟了。
那时她闻不了烟味儿。
即使陆知序只在阳台抽,还会往烟里塞那种很细的沉香条。
散一散后再回来,其实烟草的气息是很淡的,但温言就是闻不了。
温言觉得,是她自己的心结问题。
加上陆知序来的次数少,她不想为这个惹得人不愉快,就忍着没提。
还是陆知序自己看出来的。
他当时没说别的,只揉乱她的发,很轻地说了句:“傻姑娘。万事都别委屈自己。”
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温言记了好久。
那年温言浅薄的十八岁人生里,除了外公,从没人对她这么细致妥帖过。自打外公走后,满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个陆知序,会看着她的眼睛,叫她别委屈自己。
那次以后,陆知序就再没抽过烟了,至少温言从没见过。
岳琴犹自在念叨,絮絮的声音传进耳朵,叫人心安。
“诶,司机下来和他说话了,小哥长得真不错啊!!”
“哦哦,好像准备走了,别的不说,陆总挺有素质啊,还叫人把烟头都收拾了……”
“不过……怎么感觉他胃不舒服啊?脸煞白。”
“可能是胃病犯了。”温言心乱如麻,怔怔接了一句,“走了就好。”
陆知序工作一忙起来就不吃饭,那样的强度,能没胃病就怪了。
那半年温言跟个闹钟一样一天三顿地提醒他吃饭,只是人家也不领情。
提醒早了、提醒晚了,或者三天不提醒,都只换回来一个“嗯”字。
慢慢地温言就不愿意去自讨没趣儿了。
他又不是没秘书。
霍小姐明朗大方,业务能力一流,该不至于连这点小事儿都要她来操心。
就是不知怎么这次回来,不见霍小姐,倒是换了个男秘书,瞧着也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也不知够不够沉稳,生活上又能不能做得像霍小姐一样周全。
可周不周全的,同她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温言将水杯搁在桌上,跟岳琴道了声谢,只是瞧着,像魂儿去了一半。
岳琴目送完陆知序,扯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开始拷问:“你少来这套。不如说说,那位神仙和你什么关系啊?怎么大晚上的送你回来,还一声不吭在楼下守那么久。看上你了啊?不对,你怎么知道他胃不好?”
温衡已经睡下了,岳琴看了眼卧室,突然福至心灵,兴奋道:“等等,该不会是温衡他……”
“不是!”话未说完,温言一个激灵,截住了她的话头。
岳琴狐疑:“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干嘛。”
温言逐渐找回了魂儿:“陆先生什么来头,我什么身份?嘴上注意些,仔细到时候惹一身官司,告我俩一个名誉诽谤就惨了。”
岳琴立刻就被说服:“也是。他们这种有钱人的世界,跟我们隔着一个维度呢。虽然我很希望你嫁进豪门,好带着我鸡犬升天,但倘若美梦成真,你势必是要狠狠吃一番苦头的。不如还是委屈你,和我一起窝在京大又破又小的职工宿舍,当只幸福的小麻雀吧。”
银亮的月高悬夜空,晒进温言小小的窗户,晒着她脸上细微短促的绒毛,露出一种不设防的天真来。
明艳的美人儿在月色下弯了弯眼:“做小麻雀就挺好的,不委屈。”
——她只是怕小麻雀羽翼不丰,禁不起风浪,护不住那成长中的稚嫩树苗。
“岳岳,快睡吧,明天咱们俩都还有早八呢。”温言轻声说。
岳琴愤愤:“早八简直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发明!从学生到老师,没有一方获益…”
在岳琴的声声辱骂中,温言盘算着明天下课后要去趟组织人事部,问一问还要多久才能给温衡解决落户的问题。
她不能让温衡再见陆知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