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晴(1 / 1)

第22章有时晴

“想起来了?"陆知序朝她摊开掌心。

他冷白色的手里正安安静静躺着一枚古铜钥匙。那还是温言在外公葬礼上给陆知序的。

事实上,温言是个很喜欢夏天的人。

夏天对于她来说,象征着蓬勃的新鲜,万物都有力量。她眼里的夏天是漫长而愉悦的。

但唯独除了十五岁外公离开她的那个夏天。那时候她刚中考完,而小老头的身体从温梦芝出国那年起就一年不如一年。他哆哆嗦嗦撑到温言终于中考完,拿到全市第一的好成绩,而后便像一节干枯的腐木,被这个漫长炽热又苍白的夏天煎熬尽了最后一丝生命。病床前他握着温言的手,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言言要好好读书。”“女孩子,当个老师很好。”

“不要像你妈那样。”

小老头儿话没能说完,但温言知道他的意思。不要像温梦芝那样,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舍弃工作,舍弃自己的成长,永远都不要。

温景盛走得还算安详,没有太多病痛,只是生命力自然地衰竭。温言握紧了他的手,很厉害地都没有哭。

她在医院和附近几间病房大人的指引下,试着像个大人那样去处理一切。她拿到医院开局的死亡证明后,一刻不敢停歇地给殡仪馆打了电话。她必须像个大人一样。

体体面面地将温景盛送走。

这个小老头一生廉洁、正直,为了女儿、外孙女的幸福燃尽了自己。在好好送走他之前,温言没有哭的资格。

坐在殡仪馆接人的车上,她拿着外公的手机,编辑了讣告,一条条短信给手机里的联系人发了过去,最后才给温梦芝打了个电话。这些年,除了寄钱过来,温梦芝和他们再无任何联系。温言只隐约知道,她似乎又离了婚,在英国认识了个老绅士,嫁过去给人家当后妈。

温梦芝接到电话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自己会来。温言不置可否挂了电话,对她来不来都不期待。嘉临停灵的时间一般是三天。

英国那么远,就算温梦芝真的想,也未必来得及。这三天是给亲友、家属前来悼亡的最后时间。可温景盛和她哪里还有什么亲友、家属。

他们在这世上,彼此相依为命。

以后的路,就只有温言一个人走了。

倒是温景盛的单位,带着丧葬费和温景盛工作这么多年应得的抚恤金赶了过来,还有他的那些早年战友与从前的同事。来的人一开始不算多,温景盛这些年实在活得孤僻,又退休那么久,就算曾经有过些地位权力,人一走也早就不剩什么了。只是念着几分从前旧情来的人都没想到,操持葬礼的会是个孤女。冷冷清清的眉眼,背脊挺得笔直,不哭也不红眼,对每个来吊唁的人都温和,进退有礼。

像极了温景盛从前的模样。

她是被谁带大,一眼即知。

也许是温言这幅模样让人起了怜悯的心思,竞然多了几个留下来守夜的人。在嘉临的习俗里,这三天守夜的人越多,过世的人走得便越不留牵挂。温言很感谢这些人。

头一回红了些眼眶,郑重地朝他们鞠躬。

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叔叔伯伯,替他们父亲那一辈的人来,老爷子们年纪大了,避讳来这种地方,却记着几分情意。

这些叔叔伯伯们侧身躲了温言这一鞠躬,接着第二天来的人,就更多了些。所有人不约而同,替温言热热闹闹地将葬礼撑了起来。真要说,温景盛的葬礼还算风光,如果不算第三天陈炳实跟过来折腾起来的那点风波。

也许是为了房子,也许是为了恶心第三天才姗姗来迟的温梦芝,两个人险些吵闹起来,就在温景盛的葬礼上。

外人不好插手,劝和拦,都轮不上他们。

温言冷着脸摔了碗,将两人一起赶出去。

闹起来的动静惊扰了殡仪馆同时间一起办葬礼的人。殡仪馆也分档次,从下到上,越往上,越中间越贵。温言钱不够,给温景盛选了中间左边的场馆。

被惊动的人是最上头最中间那一家,这几日殡仪馆里只有他们两起葬礼,他们便叫了人来查看,希望死者为大,不要惊扰魂灵。来的人就是陆知序。

陆知序其实是替外人操持的葬礼,是他爷爷陆文钦的一位故交,老人家无子无女,身后事没人管,陆文钦远在昆明过不来,给陆知序下了死命令,要替老人家办好身后事。

陆知序原以为是按部就班就能解决的事,没想到倒撞见了人家的家长里短。下来前他压根没想管。

可谁知道进了场馆,只见到满场寂静里头,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眼眶通红,下巴抬得高高的站在灵堂前。冷冰冰对着旁边已经扭打在一起的中年男女,一字一顿地说:“这里不欢迎无关人士,请你们出去。”

陆知序在那双眼睛里头看见很多东西。

一闪而过的爱恨,更复杂的倔强、冷清,敏感和脆弱,还有许多能称得上一句顽强的东西。

像一蓬微渺的草籽儿,在这个苦夏悄悄钻进地里生了根。小草能长成什么呢?

陆知序一瞬间生出些多余的好奇。

他担心这把草籽儿死在夏日的雷暴里,便帮了一帮。可即使是那时的他,也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小草竞能长成了骄矜的玫瑰。

他出手将陈炳实和温梦芝都赶了出去。

葬礼结束后,温言找到陆知序道谢。

陆知序凝着小姑娘瘦弱的肩头,温声问了句:“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吗?”

温言抬起头,脸上有泪痕。

“可以吗?”

这还是三天来,陆知序第一次见到小姑娘真的哭出来。他一直担心小姑娘压着自己的情绪,将自己压坏了,这会儿终于释放出来,是好事。

他站到远一点儿的地方,点了根烟:“可以,任何事,都可以。钱也行。”这几天下来,他对小姑娘的背景也有了部分了解。十五岁的孤女,后面怎么活都不知道,或许如果她需要,他可以给她点儿钱。

萍水相逢,为她那瞬间的勇气,也是值得的。谁知道小姑娘摇摇头,对他摊开掌心,里头躺着把钥匙。陆知序甚至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用钥匙开过门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竞有些捉摸不透小姑娘的想法。

温言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子水润:“我父母亲一-您昨天也看见了,外公的东西我不想落到任何人手上。但我没有能力留住,能不能请您帮我,将房子留下来。”

那套房子是外公最后留下的东西了,她不想被任何人卖掉,但是她一个未成年,后续是不是必须跟着陈炳实或是温梦芝其中一个人走,或者去住福利院她都不知道。

温言完全不确定自己将要在何处落脚。

只好求助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看起来神秘、温和,有一点好心儿,也许会有很多权力的男人。

温言只能求助他。

他会答应吗?这对陌生人来说,应该是件没有任何好处的麻烦事。陆知序吐出口眼圈,在小姑娘无声的倔强里,接过那把钥匙。“还有别的吗?”

他有些寡淡的嗓音落在温言耳中,如闻天籁。这就是答应了。

温言松了口气,抬起眼来,终于多了几分担子卸下后的疲倦:“麻烦您帮我留三年,等我成年后会来找您一-可是我,应该怎么联系您呢。”“京市,陆氏集团,陆知序。”

温言从那一天开始,记住这个名字。

“说好十八岁拿回去的,结果你晚了八年。"陆知序温声说。温言怔怔从陆知序手上接过钥匙:“这才是原本那把?那我手上……”“你那会儿粗心心大意的,天天掉东西。"陆知序老父亲似的嗤笑一声,“怕你弄丢了,给你刻了把新的。”

难怪……

“那风湿贴?”

陆知序:“你以前说过一一如果再回来这里时,还能闻到这个味道就好了。”温言僵住:………我说过吗?”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但又的确像她会说过的话。

将她一手带大的老人家,她当然想尽可能留住那味道。只是就连她自己都不敢想,会有人真的费尽心心思,替她留住八年、十一年,留一个她不知何时回来认领的味道。

她颤了颤眼睫,轻声问:“那要是……我不回来了呢。”陆知序没回答这个假设。

在嘉临的日子过得很快。

陆知序陪她去给外公上了坟后,就先赶回京市了。他在嘉临逗留的时间有些太久,陆氏和京大的项目已经临近动工,他不得不先回去处理一些事。

几天相处下来,温衡实在喜欢这个干爹,抱着他的腿恋恋不舍,眼泪汪汪地甚至想跟着陆知序走。

这还是温言第一次见他这样任性,连她都没办法劝。倒是陆知序蹲下来,和温衡不知说了些什么,小孩儿一下就好了,还像模像样地和陆知序拉钩说保证完成任务。

温言事后追问他,也不肯说。

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他和干爹的秘密。

这么多年,温衡头一次和她有了秘密,温言还有些怅然。而这秘密的始作俑者,分别前还掐着她的下巴,带着点儿警告地命令她:“随时开机、开声音。”

“你可以做任何事,唯独别让我找不到你。”陆知序的语气很沉,话里装满了不信任。

温言眼神闪躲的应了。

她只想快点将这尊大佛哄走。

可等到陆知序真走了,她终于获得久违的自由,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她原以为自己会像出了笼的鸟儿一样到处撒欢,结果六月下旬的嘉临越来越热,要把她都晒蔫了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整日困在酒店里,都快把温衡呆烦了。

一直等到岳琴从京市带着三张音乐节的票杀过来,才把他们从无尽的酒店地狱里拯救出来。

岳琴来接他们去音乐节。

三人都快到目的地了,岳琴还在意犹未尽:“总统套诶,温小言你怎么突然那么有钱了,虽然才两百多平,但这已经算是嘉临最好的酒店了吧!”“才两百?"温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岳岳阿姨,你变了,你不是我认识那个的岳岳阿姨了。”

温言笑说:“你岳岳阿姨最近追星追得,一定没少开眼界。”有些打趣的话,却一直没等到岳琴回应。

温言扭头去找岳琴,才发现她呆愣在原地,有些夸张地喊:“是开眼界了!你快看那边被围着那个,好tm帅一帅哥啊!快赶上我追那摇滚小主唱了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被人群团团围住的人有些高,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在人群中格外出众。

温言跟着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