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有时云
“今晚呢,真不去看看你的皮带?"陆知序垂首逗她。得到温言一个白眼后,矜贵散漫的男人低声笑起来。那笑声像活的,一寸一寸,钻进温言耳朵里。她烦躁地一揉耳,绕过陆知序,走了。
陆知序跟着出了休息区,落在后头,带了点儿漫不经心。他不疾不徐点起烟,随性夹在指间,颀长身影懒散踱步,仿佛将走廊都拉长。
两人一前一后,将眼前一幕变作电影里的某帧。温言是动的,淡赭红的曳地长裙踩着高跟鞋哒哒走在最前头,粉颊带薄怒,经过的画面都被她染上热烈;陆知序则是静的,漂亮轮廓隐在傍晚时分未开火灯的长廊中,晦暗得文雅而矜贵,他这一头,是褪了色的黑白电影。他们一快一慢,是2倍速和0.5倍速的人生,时隔多年后的又一次交集。陆知序知道,分开的时间,对温言来说其实过得很快。学习、成长,养育温衡,她把自己活得很饱满。比起十几岁时的自卑怯懦,现在的温言要自信得多,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根,支撑得她的倔强都那样有底气,终于不再是纸糊的,脆弱的,一戳就穿的。可陆知序自己呢?
他这些年,反倒是活成一头干瘪的困兽。
虽外头仍笼着一层金玉似的华贵体面,可只要走近了便不难发现,这亮堂堂的纸醉金迷是死寂的。
也就全仰仗这些年,除了温言,根本没人能走近他。陆知序的时间过得那样慢,慢得几乎都停滞。慢到才八年,就好像走过了半生。
直到温言重新登场,才堪堪打破这老旧默片的循环播放。橙红色的烟花星子一路蔓延,冗余的烟灰摧枯拉朽快要烧到他夹着烟的长指上去。
陆知序敛眸,扯扯唇,将烟灰掸尽,迈步跟上了那抹摇曳生姿的红印子。外面好像下起浙沥的雨。
陪温衡玩了一阵儿乐高后,陆知序带她们去吃粤菜。毗邻天安门的四合院里头藏着原汁原味的食材和地道的粤菜师傅。在京市这个公认的美食荒漠里,吃得温言眼前一亮又一亮。温衡这个被英国菜荼毒又不能吃辣的小可怜更是吃得眉开眼笑,甜津津一口一个干爹地喊。
陆知序懒怠而松懈地靠在椅背上,勾着唇应声。和他平日里一贯矜贵得体又时常端着的模样不大像。倒有种卸下负累的松弛自得。
温言说了句稀奇,好心眼儿关心一句:“又不吃?你当神仙啊?”“跟谁学的嘴这么毒。”
“除了你还能有谁。“温言立刻顶撞回去。陆知序凝着她,慢吞吞说了句:“我看你是皮又痒了。”他又变回那个从容、沉稳的掌控者。
仿佛下午将她压在长桌上胡闹的人不是他。一顿饭,吃得父子二人心情都好,只有温言,惦记着他下达的一周两去的任务,心弦都还紧绷着。
将人送到京大职工宿舍后,陆知序没再下车。只在温言逃也似的跑开之前,喊住她。
“干嘛?”
温言磨磨蹭蹭转过身,眼里写满了“你最好快点说,我再敷衍你最后一分钟"的不情愿。
车窗降下来,露出那张石膏像一般完美比例的侧脸。英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睛转过来,像神祇睁眼注视世人,只那眉眼里并无悲悯与通透神性。
是全然的野心和占有。
陆知序垂首弯了下唇,疏懒开口:“睡前,你该做什么事儿,别忘了。”她点点头。
然后决定不记得。
温言知道,陆知序指的是道晚安。
从前他最忙的时候,也许一天都顾不上和温言说句话,但一定会互道晚安。只是有时这晚安在凌晨三点,有时甚至在温言睡醒后,但不变的是,一定会有。
温言甚至可以从陆知序发来的晚安,判断他今天在哪,忙不忙。“真是得寸进尺。"温言小声嘟囔一句,撩撩头发上楼了。客厅里,温衡正兴奋地拆乐高。
陆知序送了他一整套霍格沃兹城堡的大乐高,听说足有六千多颗粒。温衡开心得在客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还不住地偷偷瞧温言。
温言假装不知道他的意思,自顾自将行李箱的衣物拿出来整理。温衡着实快憋坏了,但就是不开口,只是小尾巴一样跟着温言转。终于转得温言头晕,忍不住问了他:“温小衡,你是不是有话想跟妈咪说?”
温衡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开口表达呢?”
温言放下手中事,拉着他坐到沙发上。
温衡想了想说:“我想给干爹打个电话。”温言一愣。
“为什么呀?不是刚刚才和干爹说过再见吗。”温衡小心地看她一眼,有些迟疑:“我想跟干爹说谢谢。”“是因为这个礼物?"温言很理解,但也有疑惑,“这是很应该的事,可你为什么不好意思告诉妈咪呢。”
“我怕妈咪不喜欢我和干爹联系。”
“……怎么会呢。”
温衡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将双腿盘起来,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妈咪,在我面前你就别装啦。每次干爹找你,你都躲他,我感觉你不喜欢他。可是干爹对我又真的很好,我在中间很难做的呀。”温言被他的烦恼逗得笑了笑。
又忽然怅惘起来。
明明是亲父子的,却要温衡来承担她和陆知序之间的枝节。这样的温衡,和小时候的她,又有什么区别。无论她和陆知序怎么样,都不该让这些绑架温衡联系父亲的权利。温言想了想,放软了嗓问:“温小衡,那你告诉妈咪,你是不是很喜欢干爹呀?″
“当然喜欢啦。"温衡掰着手指头数给温言听,“干爹对我很好,会抱我,带我吃好吃的,还会记得我喜欢什么,然后给我买礼物。最重要的是,他会跟我道歉,说话时会看着我的眼睛,他很好很好!”温言笑弯了眼。
她揉揉温衡的头:“那你就不要顾忌妈妈和干爹的关系,大大方方地去找他。”
“可是为什么呢?“温衡点点头,又歪头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妈咪不喜欢干爹。”
“成年人的喜欢很复杂的。”
温言看着温衡的脸顿了顿。
这段时间在嘉临,太阳毒辣,温衡又吃不惯,整个人突然抽条了一整圈,脸上的婴儿肥都不见,取而代之是和陆知序已经看得出有五分像的脸。让温言胆战心惊的神似。
方才某个瞬间,他蹙着眉问为什么的样子,甚至让温言幻视多年前的陆知序。
她被噎住,好半天才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继续对温衡解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喜欢,是你对妈咪,你对干爹的喜欢都不一样的。”“成年男性女性之间的喜欢,叫做爱情。”温衡不明白:“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等你长大后会遇到一个小女孩儿,你想带她回家,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你的眼睛几乎时时刻刻恨不得长在她身上。”“只能是小女孩儿吗?"温衡好奇。
“……也可以是小男孩儿,只要你遇见了,就会知道只有他。其他的外貌、条件、利益都不重要了,你想要的只有这个人本身。”“那妈咪。“温衡沉思了很久,然后问,“你为什么不能喜欢干爹呢。”温言有时候觉得温衡长大后一定是个做科研的好苗子。他太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不懈精神了。
面对他旺盛的求知心,温言很耐心:“因为喜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只有一个人的喜欢是不够的,要两情相悦,才叫做喜欢,才可以喜欢。”“单方面的喜欢,是会给人造成困扰的。”温言在说给温衡听,但更像说给自己听。
也许她时至今日仍对陆知序的一举一动而心生涟漪,可她一定再不会像十八岁时的自己,不管不顾地贴上去了。
她以为的勇敢,其实是别人的负累。
持续了这么多年的负累。
才会让陆知序,错将不甘心,当成是爱。
温言深呼出口气,起身拉开窗帘,任由夜晚的凉风吹进客厅。也将她躁动的心一点点抚得平静。
“可是妈咪,我觉得干爹很喜欢你。”
“…他的喜欢,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温言手脚都要被这句话吓得僵成一团了,她干巴巴笑了句:“怎么可能,你干爹跟你说的?”
温衡摇摇头。
温言蓦地松懈下来,笑笑:“小朋友什么时候学会的满嘴跑火车呀,是不是跟你陆淮哥哥呆久了被他影响的。”
“不是的妈咪。“温衡却很认真,“我看到的。”“干爹的眼睛一直看着你。吃饭的时候看,送我们回来也看,只要你在的时候,他都在看你,这难道不是妈咪说的…喜欢吗?”“而且妈咪,沈隽叔叔也是这么看着你的。”温衡语不惊人死不休。
温言被吓得,一瞬间感觉太阳穴都快被信息量涨开了。她被温衡几句话说得眼皮乱跳,心口也突突突乱飞。她下意识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衡皱眉:“那到底是怎么样。妈咪你的论据呢?你的求证呢?这样武断,实在很不严谨。”
温言发现自己没法回答温衡这奶声奶气的严密质问。她竟然在温衡面前慌了神。
好在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叮铃铃地打乱空气里的静谧、停滞。温言如蒙大赦:“你岳岳阿姨找我,妈咪晚点再和你聊。”她接起电话。
岳琴仿佛被人掐着命脉,尖叫鸡一样的声音掀破房顶。“温言!!你快看热搜!”
温言拧着眉将手机拿远,干脆按了免提:“什么热搜?你家小明星获奖啦?”
“席野迟早会拿奖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上热搜了啊!”“我??”
“没错,就是你!昨天音乐节的照片,你和沈隽上微博热搜了啊!!”温言头皮倏地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