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1 / 1)

许南清对寒山月扣来的锅不甚服气。

“饮茶乃殿下之选,奴婢不过是在一旁添茶,何错之有?”

“夜间饮茶不利睡眠,你虽不识字,但入东宫时,学了不少伺候人的规矩,这些常识,也该知晓,瞒着不报,是你错其一。”

许南清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那是殿下的决定,奴婢怎敢置喙?”

寒山月竖起左手食指,在许南清眼前缓慢晃了晃,如同拿逗猫棒,朝一只处于攻击姿态的猫晃悠。

“此乃其二,面刺主上之过,也是你应尽的指责。”

……暗戳戳给他晚上灌茶,都会被记恨,遑论当面指出他的错处?

除非她不想活了。

寒山月眼波流转,“又在心里骂本宫?”

许南清娴熟否认,“奴婢怎敢。”

寒山月笑将起来。

“依本宫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许南清的确自认胆子大,能做到孤独一人在深山居住,举起扫帚赶跑夜间循灯光而来的蚊虫,以及冷静撒硫磺草药等,驱逐山里凶恶野兽。

可有一事,她还真的不太敢。

“回殿下,奴婢不敢死。”

“为何?”

寒山月从席间起身,施施然前行。

“此前,本宫见你信誓旦旦接下那治疗花孔雀重任,还以为你将生死置身事外,高看了你一眼,不料,你竟也同常人无异,是贪生怕死之辈。”

许南清不愿在凉飕飕的深夜御花园,与寒山月探讨诸如“人为何而活”“无论何时也不该轻易放弃生命”的哲学,只垂头盯着地面,空说场面话。

“殿下,奴婢这条命是您的,您未允,奴婢自会好好爱惜性命。”

寒山月目光一错不错。

“那若本宫让你去死,你愿么?”

月色如水,晚风凉。

许南清只在单衣外披了条稍厚秋裳,毫无抵御夜间降温的能力,袖间钻风,张嘴要回答之际,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捏着发红鼻头,闷声致歉。

“抱歉,奴婢失礼。”

一直步步紧逼的寒山月,却蓦地与她抽开距离,低低笑着,松了口。

“也罢,明日父皇还要予你赏赐,你身为功臣,又是东宫的人,一夜之间身上多了好些从寒狱带出的鞭痕,终究伤的是本宫颜面,总归你跑不掉,缓几日再拷问你也不迟。”

许南清吸了吸鼻子。

寒山月为何将内心所想,全说了出来?莫非他就这般笃定,他就算告诉她,她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么?

……事实的确如此。

不过“他逃她追,她插翅难飞”的戏码倒无需上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跑的意思。

她身上毒未解,纵使跑出京城,躲过搜查,逍遥半个月,总要嘎蹦一下,去地府报道。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反而会刚出虎穴,又入狼窝①。

照大朔使臣所言,玄元即将不太平,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许南清琢磨好一会儿,唯一得出的结论便是,安稳待在皇城底下,至少消息灵通,死也死得明白,比乱跑到犄角旮旯,不明不白惨死要好。

扶寒山月上轿时,她暗戳戳请示。

“殿下,奴婢自知那‘阿弟’出处蹊跷,意欲过段时日,回那上云村瞧瞧,看能否找到线索,还望殿下应允。”

寒山月垂下眸子,敛去其中蕴含的万千思绪。

“不急,过明日再议。”

也是,他明日要去皇陵祭奠惠妃。

不过按照现代计时法,现在应该已经是他口中的“明日”了。

一连从昨日戌时一刻,保持高强度工作到现今后半夜,许南清脑中时刻紧绷着的那根“谨言慎行”的弦“啪”地崩断。

她昏昏欲睡,迷糊想着“现代牛马零零七,古代牛马也不赖”,任脚自由前行。

“咚!”

额头一痛,许南清睁开眼,发觉是自己撞了墙。

寒山月掀开轿帘。

“好端端的,你去撞国师府的墙作甚?”

国师府?

许南清揉揉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竹林四遍,阴森不见光亮之地,便是那曾经说服文和皇帝,不再追究惠妃中毒一事的国师的居所。

许是处于夜间,许南清只觉可怖,白日寻来,应是片清静之处。

说来也怪,明日便是惠妃忌日,不知她泉下有知,自己含冤惨死,可会寻来这“凶手”府邸?

“困?”

寒山月打量许南清,见她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淡淡笑着。

“前些日子,江浙知府才送了批上好的茶叶入东宫,连本宫都没舍得喝,困成这样,也是难得,赏你了。”

“殿下,比起茶水带来的片刻清明,奴婢现今,更想好好睡上一觉,”许南清嘴上念叨着困,眼皮子直打架,两条腿也愈发失去知觉,“奴婢实在是,太累了。”

她迷迷糊糊往前走,不知自己又要撞上墙。

脖颈倏然一紧,原是寒山月在她又要撞上墙之际,一把揪住她衣领,他乌黑眸子发沉,叫许南清看不透,“入轿。”

困倦当前,许南清顾不得礼仪廉耻。

生怕寒山月反悔,她不等轿子停下来,便捋起衣袖,七手八脚往轿内爬,找准离寒山月最远的位置后,用军训学到的标准姿势卧倒。

终于不必在外头吹风,许南清发自内心笑出声。

“谢殿下。”

四下寂静,偶有虫鸣,寒山月遥望对面趴着,毫无形象只顾沉沉睡去的许南清,却觉心跳加速,砰砰如雷。

他放缓呼吸,稍提衣领。

定是这礼服不合身所致,尚衣局那群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改日,需重罚他们俸禄才是。

许南清一觉睡至天明。

她远远听着鸟鸣,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手边垂着的绛红锦缎床幔,困意登时消散。

她一个小宫女,用的只能是素青棉布。

这……是什么地方?

“醒了?”

熟悉嗓音传来,许南清循声望去,寒山月在床旁坐着,手持边境来的奏章,眼底一片乌青。

“托你的福,本宫一夜未眠。”

他冲许南清笑,“你倒是在本宫的床上,睡得很香。”

许南清记忆在上了轿子之后便中断,对自己是如何爬到寒山月寝殿大床的一事,全然没有印象。

可此刻通体舒畅,毫无在偏殿耳房那木板床,歇得腰酸背痛的迹象,她昨夜无疑在这锦床上做了好些美梦。

“奴婢僭越!”

好说歹说是在这床上得了一夜好眠,许南清不至于不敢承担后果,她从床上翻身下来,直直跪倒在寒山月面前,“还望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婢这回。”

寒山月自然不会告诉许南清,昨夜是他亲手将她抱到床上,不眠不休盯了她一宿,并未打算追责。

他仅是笑,不做声。

寝殿外唯有间歇鸟鸣,殿内更是寂静。

许南清默默跪着,半晌不听寒山月吭声,心里七上八下。

“殿下。”

李顺身影忽地在殿门显现,“温公公来了,说是让南姑娘入宫领赏,也请殿下稍做准备,三刻后出发去皇陵。”

寒山月被打搅,倒也不见兴致不好。

他刚道出个“你”,便被许南清突如其来的“阿嚏——”打断。

“……去你房内,拿件厚衣裳换上。”

寝殿窗子开了大半,晨间风冷,许南清才从温暖被窝钻出,一热一凉,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殿下,身上这件,便是奴婢最厚的衣裳了。”

寒山月沉吟片刻,一把拎过屏风上挂着的狐裘,轻缓披到许南清肩头。

许南清只觉肩上一沉,身体回温,虽说身上毒未解,她对寒山月暂时难有好感。

但暖和披风也做不了假,她并非善恶不辨,且对事不对人,该有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少。

“谢殿下,您真好。”

寒山月清咳两声,欲盖弥彰。

“本宫不过是不想叫你着了凉,耽误去皇陵的行程。”

去皇宫的路上并不遥远,许南清托寒山月的福,坐了回马车,一刻便到养心殿。

文和帝未着明黄龙袍,不过一身玄色八团云纹袍,未戴朝珠,仅配了条素玉白带。

“许南清,此番救治孔雀,维护我玄元与大朔友谊,你功劳最大,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许南清向来信奉“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②,她深深叩首,“陛下,奴婢只求脱离奴籍,可堂堂正正做人。”

“你是要离开东宫,自立门户?”

文和皇帝讶然。

“正是。”

许南清面朝地砖,恭敬跪着,“奴婢既然要在百兽处做事,留在东宫,多有不便。

“奴婢瞧百兽处空闲地儿甚多,大可打扫出间屋子来住,这样一来,也方便照顾百兽处养的禽畜。”

“你这番话倒也在理,只是给你破先例,以奴籍在百兽处做事,本就是个争议很大的决定,朕也想让你脱离奴籍,再去百兽处任职,可你那卖身契,在山月手中。”

文和皇帝轻轻抽了口气,“山月他,恐怕不会同意让你离开东宫,你换一个罢。”

“东宫婢女众多,殿下不见得没了奴婢,就要觅死觅活,奴婢不愿因奴籍在百兽处受人指摘。”

携奴籍入百兽处,自会低旁人一等,许南清再愚钝,也明白这个理,她深深叩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奴婢别无所愿,还请陛下成全。”

“你这般,不是叫朕为难么?”

文和帝手捏串佛珠,一颗不落,慢慢转着。

“许南清,朕念你护国有功,予你一份百兽处的职位,相比其他百兽处官员,你不过是多了个闲时回东宫照看一二的活儿。

“这拿两份俸禄的美差,你有何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