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蛇(1 / 1)

御书房寂静,连根针落地都可闻。

许南清听文和皇帝语气不耐,且佛珠转动声渐快,心知自己此番讨的封赏悬,与其坚持下去惹文和帝不悦,不若就此作罢,以退为进。

她深深叩头,从嘴里吐出违心话语。

“陛下所言极是,奴婢愚钝,确不该揪着奴籍不放,叫陛下烦心。

“陛下抬举奴婢,愿给处于贱籍的奴婢在百兽处任职,已是奴婢之福,陛下圣明,奴婢谨遵陛下吩咐。”

“这般快便想通了?朕原本还打算多劝几句。”

文和帝语气感慨,“你方才那副倔样儿,倒叫朕想起了十三年前,说要彻查惠妃一案的山月,只是你比他聪慧,也洒脱太多。

“有些事,并非朕不愿,只是朕,也身不由己啊。”

姜还是老的辣,文和皇帝到底是帝王,感慨两句便不再多说,只恢复平日喜怒不外露的模样。

“也罢,朕此前征求过山月意见,允你入朝为官,只是要回东宫侍奉,这奴籍……朕待今日与山月祭奠他母妃后,再与他好生商议。

“此事你居功甚伟,你且放心,朕总不会短了你。”

许南清心如明镜。

她哪是比寒山月聪慧?不过是比那会儿还年幼的他,经历过太多社会与原生家庭的毒打。

许南清阅人心无数,被人伤过不少。

她太清楚如皇帝一般说一不二之人,凭她一己之力,不可能劝得动。

加之她身份卑微,没有寒山月那与皇帝相融的血脉,再执迷不悟,怕是要被乱棒打出,不如速速弃之。

许南清恭敬叩首,“奴婢谢过陛下。”

“其实在东宫住着,也没什么不好,山月待你不薄。”

文和帝语速放缓,目光落到许南清肩头,显出两分揶揄,“否则你身上,怎会盖着他的狐裘?”

许南清轻轻提了下近乎垂到地砖的披风一角。

“身为奴婢,行事皆要看主子,讨主子欢心,便过得滋润,惹主子不悦,便是死期将至,奴婢并不觉得寄人篱下的日子,有什么好。”

文和皇帝看得通透。

“你可识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待你,不会像山月那般留情分。”

许南清何尝不知道在哪儿都是牛马。

但比起做任人宰割的东宫小牛马,还不如做有些话语权的皇宫大牛马。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奴婢以为,哪怕仅仅在百兽处做个饲养官,也能造福更多兽类,而非顾及东宫一隅。”

文和帝一摆手。

“朕还要与山月去皇陵奠基惠妃,你且回东宫去罢。”

许南清应声“谢陛下”,缓缓后撤。

她抬步上马车,轻轻解开搭在肩膀的狐裘,手有一下没一下揪着臀部软垫流苏边,目视前方出神。

寒山月前日方给她下毒,今朝又予她狐裘,到底意欲为何?

打巴掌,给个甜枣怎地?

可她只是个卑微宫女,寒山月身为当朝太子,甚至敢给皇帝甩脸,有给她这颗甜枣的必要吗?

而且李顺之前还说过,寒山月此人洁癖严重,从不让除跟他多年的李顺之外的人,碰他衣物,也正因此,寒山月才一直不找贴身侍女。

但这狐裘……

也罢,猜不透,不猜了。

许南清乘马车回东宫,步入主殿,正要向寒山月复命,顺带将狐裘物归原主,无意撞见寒山月在屏风后独自更衣。

他一身石青色素服,接袖缘边已除,衣裳粗陋,却平添三分惹人垂怜的破碎美。

许南清对漂亮可爱的东西,一向感兴趣,莫名觉得寒山月此番,如高傲但落魄流浪的可怜猫儿,眼不自主发直。

古人常言“俏不俏,一身孝”,诚不欺她也。

“怎地去皇宫一趟,学会偷看人更衣了?”

寒山月武功造诣不低,许南清过来也没收声,他略一侧头,便见她一脸痴迷,手下意识捂住衣襟,“你好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此事若传出去,你名声还要不要?”

许南清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目光从他精致五官撕下来。

她慢吞吞低头,恢复做小伏低模样。

“抱歉殿下,您长得漂亮,穿这身粗布衣也别有一番风味,奴婢是个喜欢美男子的俗人,一不留神,就愣着了。”

寒山月桃花眼微微眯起。

“你夸男子,一向用‘漂亮’二字么?”

“自然不!”

许南清虽然不清楚为何自己恭维那么一大长串,他只挑着这个词不放,仍实话实说,“殿下天人之姿,怎可与常人并论?担得上漂亮二字的,您可是男子中的独一份儿。”

寒山月语气发凉。

“本宫倒觉得,你若要阴阳怪气,直接来个‘娘娘腔’更痛快,何必拐弯抹角?”

许南清只觉他在阴阳怪气。

“殿下,奴婢认为男子中也有相貌不凡,且不弦阴柔之辈,奴婢诚心认为您天生丽质,容颜不输女子,并无贬低殿下之意。”

寒山月垂眸与她对视,稍显默然。

常言道“儿随母”,他母妃倾国倾城,还未入宫,便是名动一方的美人。

他身为其独子,只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正因此,他幼时常因外貌,被宫人误认为公主。

他自幼心思细腻,思虑比同龄人重,加之长久处于此类处境,不由对相貌相关的说辞愈发敏感。

若有人胆敢夸他貌美,他定会皮笑肉不笑,拔了那人舌头。

可许南清这番夸辞,他听了,不知怎的,竟生不起气。

“牙尖嘴利。”

寒山月微微上扬的嘴角刻意往下撇,片刻后,又禁不住翘起,他理了下衣领,没让许南清搀着,自个儿抬步入马车。

“殿下,您的狐裘。”

寒山月没回首,只挥了挥手。

“赏你了。”

许南清从披上狐裘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实打实落回腹中。

果真寒山月洁癖不改,对旁人碰过的东西,便不再要。

亏得文和帝那番“山月待你与旁人不同”话叫她提心吊胆好几刻,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可回忆寒山月那句听不出情绪的“牙尖嘴利”,许南清觉得冤枉。

她当真在寒山月身上,隐约见着林妹妹那股弱柳扶风的憔悴样儿了,可倒也不全是,毕竟寒山月身居高位。

上位者的脆弱,总比寻常人要来得惊心动魄。

不过须臾,文和皇帝的车架便从皇宫方向过来,寒山月下令启程,两队人马合二为一,浩浩荡荡往城郊皇陵去。

许南清无福再乘马车,只是路途遥远,她倒也不必步行,见侍卫们个个骑马,她也要翻身上马,却被李顺告知,她身为女子,骑马在外抛头露面不合规矩。

无奈,与李顺交涉一二后,她被他安排上了紧随寒山月马车后的牛车。

听外头马蹄踢踏,许南清闲不住,扒着身旁粗布帘子,眯眼迎着光亮,谨慎向外探头,可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头。

“这么多人。”她喃喃。

“不算多咯!”

李顺原在寒山月马车旁伺候着,不知听到了什么令,打马过许南清这儿来。

他呵呵笑着。

“此番是对惠妃一人的祭祀,又要快去快回,规模有所限制,照平常,陛下与殿下同时外出,是不会只有这么少人跟着伺候的。”

“只有这么少人”?

许南清愈发无法理解古代王公贵族对“奢靡”二字的定义。

“谢李公公指导,有一事想问公公,不知以往每一年,圣上是否都同殿下去皇陵祭奠惠妃?”

“那自然不是。”

李顺折腰,意欲与许南清密语,不知忆起甚么,又迅速拉开距离,“惠妃娘娘故去十三年,陛下除开送葬去过一回,之后一直没去,许是怕触景生情罢。”

前方忽地一阵喧嚣。

不出片刻,几十号人直直往后撤。

寒山月打帘,从马车下来。

李顺打马上前,一声“殿下”还未出口,便他发配去前方问状况。

见牛车停了,许南清也要下车,可上车容易下车难,她望着目测一米高的地面,蹲在牛车旁犯了难。

一只素白手伸来。

“下不来,不知道叫人么?”

许南清受宠若惊,愣了稍许方搭上寒山月虎口带茧的掌心。

“谢殿下。”

“出了甚么事?”

文和帝在前方问温福。

最先后撤的小侍卫颤声应答。

“陛下,前方,有,有巨蛇!”

许南清打了个寒战,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这两个字吓的。

陵墓都是依靠山体去建的,有蛇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个天,蛇不是应该冬眠了么?事出反常必有妖。

文和帝蹙眉。

“领朕去看看。”

“陛下,看不得啊!”温福连连摇头,“蛇类生性暴躁,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如何向百臣交代啊!”

寒山月看向许南清。

“你有法子么?”

许南清久居深山,与蛇类打过交道。

一般只要不是毒蛇,问题不大。

“奴婢可一试。”

文和帝掐着眉心,“你去罢。”

许南清一路往前,朝侍卫宫女要来遮盖身上肌肤,可稍抵御蛇类进攻的厚布。

照常理,体型大的蛇,身上不会带毒。

且这儿是北方,蛇类体型不会如她此前居住的南方那般吓人。

蛇这种生物,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嗅觉灵敏,远远感应到人类气息便会离开,而在巨蛇不退反进,看见他们百来号人,也不见退缩,着实奇怪。

“那蛇就在前边了,您,您自个儿过去吧!”领路小侍卫怕极,刚说完话,转头便跑。

许南清一句“你跑得越快,越容易成为蛇攻击的目标”还未脱口。

忽见不远处地上黑影,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