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人啊!陛下的马失控了!”
一道尖锐且熟悉的嗓音响起,不消李顺前去探看,温福不远处的高声求助便说明一切。
许南清脑中一直在琢磨那极有可能因香囊而发狂的眼镜王蛇。
她甫一听见“失控”二字,当即将两件事并为同一性质事件,策马而去,没注意到在温公公身侧,那群畏畏缩缩的侍卫。
月光之下,一匹黑色骏马竟然是要直直往陡峭山崖冲。
而那马背上,正是启程前换上明黄常服的文和皇帝。
他努力勒住缰绳,口中唤“吁”制住往悬崖冲的马,可不出片刻,马又不听使唤往悬崖去,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
温福哆嗦着手,捶不知所措的侍卫长,怒斥:“咱家使唤不动你们了?”
侍卫长一脸为难。
“温公公,陛下有难,兄弟们也着急,只是那地儿过于狭小,能容纳陛下与马都很勉强,像我这种体型的男子过去,怕是要把陛下挤下去。”
温福苦苦哀嚎。
“陛下,快弃马罢!”
文和皇帝紧紧抓着缰绳,咬牙切齿,“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千里驹,怎能说弃便弃!且这空地有限,朕纵使弃了马,也下不来!”
许南清借月光远远看清地形,制住座下马,没敢擅动。
好一处难以容身的狭窄断崖。
平心而论,她不主张文和帝弃马,任由发狂的马匹坠下山崖,让千里挑一的好马就这般葬送性命。
可人命到底比马命重,文和帝又是一国之君……
听文和帝不愿弃马,她暗自松了口气。
“温公公,”许南清从马上跃下,给温福仓促行了个礼,“敢问那马为何会发狂,可是碰到什么东西,受惊了?”
温福老脸皱成风干橘皮,连连摇头。
“没见着什么,陛下不过是御马赶路,途中在此歇了一刻,谁知再度上马,那马便发了狂,直直往悬崖冲去,且只有这匹马出了事,其它马都好好的!”
寒山月紧随许南清后,他足尖一点,登时如轻盈的燕,往悬崖飞去。
“父皇,您不舍得,儿臣来助您!”
文和皇帝不忍心动座下骏马,也不忍斥责儿子,两厢为难,无奈哭嚎。
“山月,使不得啊,朕还在马上!”
察觉下过雨的林中,有水洼在反光,许南清计上心头。
“殿下,且容奴婢一试!”
她将随身携带的帕子浸于附近泥沼,悄悄凑近发狂骏马,奋力甩出,趁它嗅觉受扰,身先士卒拽住马鞍。
“陛下快调整方位!”
文和皇帝忙不迭调转马头,随着许南清牵引,往下悬崖方位走。
温福在不远处看着心焦,冲侍卫长嚷嚷。
“快多去几个人,扯住那缰绳!”
侍卫长未动,只是将头转向寒山月这边。
“没殿下吩咐,臣等不敢擅动。”
寒山月听他询问,才发觉自己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许南清身上。
他敛去眸中讶然,仅淡声吩咐:“去。”
数十个壮汉上前,总算将发狂的骏马牵制住。
文和皇帝跳下马,腿一软险些跪倒,多亏侍卫们前后扶着,才挪到一旁树下,暂作休整。
许南清轻轻扯下套在马首的绢布,见马匹眼神虽仍不甚清明,但未焦躁尥蹶子,顺颈毛。
“方才这马,应是受了惊吓,这会儿无碍了。”
她手刚从骏马脖颈下来,在一旁候着的踏雲便凑上前,对许南清一个劲乱蹭。
见许南清发髻都要被拱散,逆马还不打算收首,寒山月猛拽缰绳。
“踏雲,回来。”
踏雲听劝,但不情不愿,愤愤甩头回到他身侧。
文和帝若有所思。
“真是奇了,连马都知晓要争宠。”
寒山月翻身上马,嘴角挂上抹笑,背着光线,莫名显出阴暗。
“父皇,您若歇够了,那便上路。”
“不必不必,再歇会儿。”
文和皇帝秒怂,“话又说回来,山月,许南清,你们怎么在此?”
见寒山月默不作声,似是放不下面子,许南清主动应答。
“殿下忧心黎民,决意连夜赶回京城,同陛下一同解决旱灾一事。”
文和帝道声“原是如此”,感慨万千。
“许南清,你又救了朕一回,朕该如何谢你才好呢?”
“奴婢不过是凑巧,不敢当。”
文和帝沉吟片刻,将目光投向寒山月。
“山月,许南清的奴籍,父皇回宫后,便会销除,你……可有异议?”
寒山月漫不经心顺着踏雲长毛。
“还是赶路罢,别叫几位大人等急了。”
文和皇帝还要再劝,又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只好先对许南清做出承诺。
“你且放心,朕定会说服他。”
“奴婢谢过陛下。”
“待那时,你便是我玄元开国以来,首位可自称‘臣’的女子!”
“奴婢只希望,奴婢不是最后一个。”
“朕断不会委屈你!山月,你……温福,山月何时走的,往哪儿去了?”
他们一行连夜赶路,到城区时,天光近乎大亮,许南清望着排长队入城的流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上云村那一片区域,离皇城,可少说也有好几百里路。
他们就这般赤脚走来……
“又乱想什么?”
寒山月将许南清领入偏殿,轻合上门,“好好在东宫待着,哪儿也不准去,若你再次违命,本宫会让你好好尝尝寒狱的滋味。”
许南清觉着他这话奇怪,又说不出哪儿怪,甩了甩头,对冲过来的烈风伸手。
“好狗狗,来握手。”
烈风不伸爪,只一个劲“嗷呜嗷呜”。
许南清意识到它还饿着肚子,忙不迭起身去炉灶给它做饭。
“昨天出去得急,只来得及给小花放了一点菜和水,没给你做饭,对不起。
“现在给你做好吃的,别生气啦,好不好?”
烈风用嘴筒子拱了拱她,随后大口吃饭,看上去不太记仇。
给烈风喂完餐食,许南清又确认了小花的情况,方踱回耳房。
一夜精神紧绷,此刻霎时放松,她不知不觉入了梦。
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出现,雨夜,一群身奇装异服的人,将襁褓递到“她”父母手中,还念叨着什么“之后就拜托你了”。
她睡不安稳,但直到天明,方全然清醒。
还未等她梳理梦中场景有几分真,窗外忽地传来高声的“吁——”,与车辙咕噜滚动的声响。
烈风晓得主人回来了,汪汪大叫,兴奋得直摇尾巴。
没有寒山月盯着,许南清大方从头到尾把它摸了个遍,给它套上银链。
“走,跟姐姐去接你家殿下。”
烈风不懂弯弯绕绕,只知道可以出偏殿玩,嗷呜嗷呜叫着,兴奋冲在前头。
东宫门前,的确停着寒山月车架,但多了个温公公。
他一见许南清,便抖开背在身后的金黄圣旨。
“许南清接旨!”
一时不知如何安放手中狗链,许南清索性攥在手中,确认烈风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但无法爆冲后,迅速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许南清屡立功,甚得朕心,即日起,祛除奴籍,入朝为官,封百兽处掌事,明日上任,钦此——”
许南清只知文和帝有朝一日会给她封官,没料到这般快,又惊又喜。
“臣许南清,叩谢皇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喜啊许南清,鲤鱼跃龙门,成掌事了!”
一阵俏皮口哨声响起,林明远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以后连我也得看你眼色行事,是不是很惊喜?”
许南清一时不知他在傲什么。
他不过个小小副掌事,不请自跑到东宫来,不怕寒山月撵客?
“林副掌事,你不是去外地出公差了么?”
“嗐,陛下怕你一个女娃娃站不住脚,让我回京帮你坐镇百兽处,我倒不觉得麻烦,只是衷心恭贺你走马上任,去酒楼喝一杯么,许掌事?”
“林世子大可不必如此殷勤。”
不等许南清表态,寒山月已然冷声回绝,“你爱到处沾花惹草,满京城皆知,单独约异性去酒楼,是何居心?”
“臣不过是想与新上司套套近乎,殿下不允,那便罢了。
“只是臣从未见殿下会紧张什么人,莫非这许掌事,与殿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
寒山月眼底闪过丝迟疑,片刻后冷笑。
“许南清明日方去百兽处上任,今时,还算本宫的人,本宫自然管得了。”
林明远赔笑。
“好歹臣是贺喜的,殿下不给杯喜酒也罢,还这般急着赶客,不合适罢?”
寒山月往前一步,挡住他窥探许南清的目光。
“孤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恭贺。”
林明远用手扇风。
“嗳哟,哪儿的醋坛子打翻了?温公公,你闻闻这空气,可真酸啊!”
温福识时务撤退。
“咱家还要回宫伺候陛下,先告辞了,几位贵人随意吧。”
许南清才从“林明远原来是世子,难怪年纪轻轻,便可在百兽处得个副掌事的闲差”中反应过来,不知他们在吵什么。
她只拱手谢绝。
“世子,酒不便饮,既恭贺完了,您请回吧。”
林明远挑眉。
“不送送我?”
许南清来到这古代当宫女,腰杆子都要被压断了,难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下属,登时抓住机会扬眉吐气一回。
“我与世子,并未熟到这份儿上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瓜田李下说不清,世子自重。”
寒山月抗拒之意比她更直白。
“李顺,送客。”
待李顺去送林明远,许南清忽觉不妥。
她和寒山月,不也是孤男寡女么?
……烈风是公狗,不算男性。
为免尴尬,她开了个最忧心的话头。
“殿下,那边境旱灾,与流民入京,都是如何处置的?”
寒山月将安置措施细细道尽,末了感慨。
“少有女子记挂这些。”
“身为玄元臣子,我挂心百姓,应该的。”
“那林明远,也属于百姓中的一员么?”
“他贵为皇亲国戚,自是不算。”
"那在你眼中,他算什么人?"
“见过三面,还能说上话关系户的下属。”
凉风习习,寒山月却觉发热,他伸手扯了下衣领。
“你这嘴,还挺毒。”
许南清摸着圣旨呵呵笑。
“不敢当不敢当,比起殿下,我的功力,不过是九牛一毛。”
寒山月蓦地停住脚步,伸手揪她脸颊肉。
“不过当个芝麻绿豆官,心态便浮躁了,敢拿本宫开涮。”
“哎哟疼——”
许南清先声夺人,后知后觉他力道不重,登时不再叫苦,仅补了句解释。
“我只是说了实话,殿下让我不必藏拙的。”
寒山月嘴角笑意未消,正要说句“伶牙俐齿”,又听许南清道。
“那林世子,也算我恩人。”
无意识蹙了下眉,寒山月又恢复平日八风不动的状态。
“怎么说?”
许南清认真回忆。
“我初入百兽处,被里头的人欺负,还是他替我出的头。”
寒山月莫名觉着身上燥热,欲褪去外衣清凉片刻,顾忌到身旁的许南清,又勉力忍住。
“哦,你当时被那陈明设计,险些毁了清白,也是他救得你?”
“那倒不是,”许南清转眼珠回忆,“他那会儿远在外头出差,赶不回来。”
寒山月目光聚在她脸上。
“是谁救了你?”
许南清抬眼望他,答了他的明知故问。
“是殿下您。”
分明空中无烈阳,寒山月热汗却一茬接一茬,甚至隐隐有了不太妙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与许南清拉开距离。
“说起来,你把本宫……当做什么人?”
隔了几里远,许南清仍觉寒山月吐息发热,再见他面色潮红,只当他前夜着凉未愈,又发起了热。
她寻思寒山月发热总站不稳,自觉伸手扶他,“殿下,您又发热了。”
寒山月不敢碰她,连连后退。
“不,不是发热。”
许南清步步紧逼。
“那您脸怎会这般红?食物过敏也并非如此,还是说,您害了甚么罕见病?”
寒山月脑中登时浮现方才文和帝给他斟茶时,那意味深长的微笑。
敢情早有预谋!
旱灾未解,便给他下这种药,是要他白日宣淫,早早给他抱上孩孙么!
偏生许南清不解风情,非但不知他这是中了情毒,还一个劲儿往他身边凑……
“给本宫打冷水来。”他强装镇定。
“都深秋要入冬了,怎能洗冷水澡?发着烧洗,更是不好,不可。”
寒山月对亲口解释缘由,羞于启齿。
他忍着身上软绵,踉踉跄跄往主殿去。
“本宫,并非发热。”
许南清自然搀住他臂膀。
“您路都站不稳,就不要逞强了,来,我扶您入殿。
“那什么冷水澡,就别洗了,伤身体,您现今年轻,不懂,待您岁月渐长,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寒山月意乱情迷。
他如此强撑,都是为了谁!
这罪魁祸首还好意思冠冕堂皇劝他不要用其它方式解决?
寒山月再沉不住气,拽住许南清手腕,哑声质问。
“本宫究竟怎么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