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071
第七十一章
从钱先生处回来,已是将近傍晚时分。
夕阳西下,巷口的老树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沈隽拢了拢衣裳,低头呵出一口白气。
刚推开院门,正好瞧见隔壁周婶儿带着孙子孙女出门遛弯儿。两个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上还带着帽子,裹得像两个圆滚滚的汤圆,正抓着自家阿奶的手,探头看过来,眼中满是好奇。沈隽不由一笑。
周婶子看到她,便热情地招呼起来:“沈小娘子回来啦!这是上哪儿去了?”
“去了趟私塾拜访先生。“沈隽笑着道:“婶子这是要出门?”周婶子“哎"了一声,两只手各牵了个孙子,腾不出手来,便用下巴点了点他们俩,佯作烦恼,实则乐呵呵地道:“这不,我那儿媳妇快下工回来了么,我就想着领着他们俩去迎一迎。”
“那不耽误婶子了,您去吧。”
“成,你也快进去吧,外头冷着呢。”
二人寒暄了几句,便道别分开。
沈隽推开自家小院的门,左右看看,灶冷屋空,阿姐和阿兄都不在。她径自走向书房,却在在门口停顿了片刻。这儿还放着阿兄做到一半的纸鸢和那些材料,人却不知去了哪儿。她摇摇头,掀开帘子进来,一眼就瞧见砚台中已经被冻成冰的墨汁,忍不住叹了口气。
干脆走到书桌旁,先将油灯点燃,屋内顿时亮堂起来,之后又把炭炉烧起来,往里面放了一整块儿蜂窝炭。
不多几时,再掀开盖子,就看到炉子里的炭已经烧了起来,书房内的温度也有所上涨。
把冻红的手放在上面烤了烤,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她收拾着明日要用的东西,动作却越来越慢,忍不住想起那位钱先生今日的神情言辞……
窗外传来鸟雀扑闪的动静,她却恍然未闻,只盯着砚台中逐渐化开的墨汁发呆。
直到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庆挑着扁担大步流星跨进来,身后跟着拎着菜篮的沈昭。
沈隽醒过神来,合上手中书卷,掀开帘子出去。见状不由好奇地多问了句:“阿姐阿兄怎是一块儿回来的?是去办什么事儿了吗?”
“那倒没有。”
沈昭放下手中的菜,笑着道:“只是正巧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沈庆也跟着点头,挑着扁担进了厨房,两边的箩筐里装的都是萝卜和菘菜。冬日没什么新鲜菜吃,只有这两样,虽然有些单调,但好歹也是蔬菜。晚饭时分,兄妹三人围坐在四方桌旁,一人端着一碗面片汤吃着,中间则摆着一盘炒鸡蛋,并一碟咸菜。
不管是沈昭还是沈庆,两人都默契地不往鸡蛋里伸筷子,只去夹咸菜佐饭。沈隽见状,哪儿能想不明白兄姐的意思,当即便给他们一人夹了一大块儿鸡蛋,“你们也吃!”
说罢,生怕被阿姐说,赶忙提起今天去钱先生处拜访的事儿来转移话题。果然,沈昭和沈庆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沈昭闻言,眼睛倏地亮起来,“真好!你这下又能接着读书了!”话音刚落,她又关切地问道:“束惰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够的够的。”
沈隽忙点点头,“我这两年把月例都攒起来了,束格还是拿得出来的。沈昭这才放下心来。
翌日,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沈隽便与沈昭一前一后起身。简单用过早饭后,姐妹俩结伴出门,踩着路上尚未融化的残雪,一人照旧去卖朝食,一人背着书袋去私塾。
钱家私塾门口。
守门的小厮正倚在门框上,双手都笼在袖子里,刚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合上,就瞧见不远处又来了个人。
待走到跟前,才认出是昨个儿来拜见自家老爷的那个小娘子。他站直身子走过去,拦在沈隽前面,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先生说了,新来的先把束修交了。”
眼皮半耷拉着,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烦。
沈隽“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先前便已经备好的银钱,五两碎银被装在粗布做的钱袋里,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小厮伸手接过,在掌心掂了掂,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扯出个笑来,“跟我来吧。”
他领着沈隽穿过回廊,指着前面的课舍,“就是这儿了,你自个儿进去吧。”
说完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清楚,转身便走。
沈隽顿了顿,把还没说出口的道谢咽回去,抬步往课舍走去。她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已经坐着三五个学生,看到她这张新面孔,原先还乱哄哄的课舍顿时静了一瞬。
随即便响起恋慈窣窣的议论声。
沈隽环顾一圈,见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东西,只有最后靠墙的那张是空着的,桌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没人的样子。她刚想走过去,前方忽然闪出一道身影,是个约莫十来岁,身形有些胖,穿着绸缎袍子的小郎君,对方下巴抬得老高,带着几分趾高气昂,“那张桌子是有主儿的,你不能坐。”
熟悉的感觉迎面而来。
沈隽顿时像是回到了前世,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找茬儿,虽然是不同的人,但脸上的表情却也熟悉地不得了。
她"哦”了一声,反应平淡,没问这张桌子上分明落了灰尘,为什么说是有主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坐。
也懒得问。
同他们计较,无非是耽误自己的时间罢了。她扯了扯嘴角,直截了当地转身出去。
这样的反应显然不是那个小胖子想看到的反应,连声"喂"了几声,都没能把她叫回来,顿时更生气了,其他人也不由面面相觑。以前私塾来新学生的时候,他们都是这么做的,那张桌子就是他们特意留在那里捉弄人的,骗他们没桌子坐,等钱先生来了看到人还站着,就会骂人,提有多好玩儿了。
可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在他们想不明白的同时,沈隽已经到了外面,找到先前那个小厮。对方正靠在廊下嗑瓜子儿,见她出来,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又要干什么?″
沈隽礼貌开口:“课舍里缺了张桌子,能否再添一张?”小斯扁了扁嘴,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小声嘀咕了句:“事儿真多…”但还是去杂物房拖出一张瘸了腿的桌案来,往她面前一扔,没好气地道:“就这个,爱用不用。”
这桌子明显比课舍里的小了一圈,看着陈旧,但好在上面除了灰尘之外还算干净。
沈隽也不嫌弃,道了声谢,自个儿动手给它搬了进去,就放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在其他人神情各异的注视下,她掏出帕子,仔细把灰擦干净,然后将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摆上去。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私塾其他学生也陆陆续续地到了,看到她这个新人时反应各异。
有人悄悄打量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好奇,也有人只专注于自己面前的书,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也有性子温和或者活泼的,主动上前同她打招呼,沈隽便也一一回应,倒也借此认识了几个人。
其中有个叫郑情的小娘子,瞧着还不到十岁的模样,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袄裙,扎着双丫髻,也不知是看了她写满了字的笔记,还是跟她特别投缘,还特意把自个儿的桌子搬到她旁边,笑盈盈地说要跟她当同桌。不多几时。
前方传来几声咳嗽,随即,钱先生双手负在身后,踱着步子走进来。原本有些嘈杂的课舍霎时安静下来,学生们赶忙停止闲聊,正襟危坐起来,装出一副专心致志读书的模样。
钱先生站在前面,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角落的沈隽身上,眉头不由抖了抖,心中生出几分厌烦来。
他昨个儿专程叫人去打听了,得知沈隽原本只是个知县大人府中的丫鬟,全赖跟了个心善的主子,才被放了良籍,他就气得不行,心中恼火不已。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严先生,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自己这里塞!这种贱籍出身的人,难不成还妄想靠读书科举入仕不成?当真是掂量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他越想越气,奈何已经收了束修,不好立刻翻脸,只得捏着鼻子先认下。心里却忍不住想:横竖不过半年光景……
这般想着,他冷哼一声,板着脸开始授课。“孙旺,上前来。”
这间课舍并不大,学生也不怎么多,因而沈隽就算坐在后面,也能将前面的情况看个分明。
只见钱先生先是挨个儿考校学生们的背诵,但凡有个磕绊或是错漏之处,便是一记戒尺敲在掌心。
看那力道显然很重,几个年纪小的学生被敲完后顿时疼得直抽气。但又看了一会儿,她却发现对方这戒尺,似乎并不是一视同仁的。对于某些学生,比如先前捉弄自己的那个叫张明的学生,尽管一篇文章背得错漏百出,磕磕巴巴,却只挨了一下戒尺,力道还不轻不重的,打完之后连个红印都没留下,张明回到座位上后,还嘻嘻哈哈的,继续跟旁边的人说话。再比如主动搬到自己身边的郑小娘子,背书的时候也错了好几处,钱先生却依旧和颜悦色,戒尺放在旁边根本没拿起来,便让她回去了。他将其他学生都考了一遍,却没叫沈隽上前去。她摩挲着书页,暗自思忖,对方这样行事,就是不知因为自己是新来的,昨日没有布置功课,还是因为……对自己并不上心。前方,钱先生考完学生们的背诵,接着便翻开书,念起下一篇来,语调平板得如同念经,既不理会学生们困惑的眼神,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听得懂,能不能跟得上进度。
沈隽听着听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本以为对方是严先生推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余先生与严先生,应当也不会太差劲,可如今看来……
这般死板僵化的教法,与余先生那种因材施教,循循善诱的风格相比,当真是差远了。
一遍念完,又是一遍。
两遍念完,就合上书,往椅子上一靠,捻着胡须道:“都自己温习,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
他话音落下,前面就有个学生起身,“先生……”沈隽不由抬头看去,只见对方还未挪动步子,钱先生就摆摆手打断他:“今天的已经背熟了?”
那学生顿了顿,面露尴尬,“还…还没有……“没背熟就接着背!"钱先生请哼一声,“莫要好高骛远!”说罢便低下头喝茶,一副懒得再同他浪费口舌的模样。沈隽…”
自己攒了好久的五两银子,是不是要打水漂了?又是怀念现代的一天,没有试听课,就是容易上当。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决定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死缠烂打,都要从对方这里学到点什么!
一个时辰过去,钱先生从椅中起身,宣布休息一刻钟,随即便端着茶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