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迷离(十一)(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6317 字 10天前

第31章双迷离(十一)

按说庾祺与张达天不亮走来街上,买了两头现宰的猪羊,并几只活鸡活鸭,雇了个挑担的先行送往关家,二人则在后头慢行慢逛,近一个半时辰才逛到西隆大街上来。

张达寻思一路,不知道因何今日庾祺如此有闲情,天不亮便撂下满园的病人不理会,邀他出园。他兴冲冲跟出来,原以为是为案子,谁知竞说是到关家祭奠。眼瞧关家将至,他身上连份帛金也没预备,再三踟蹰下,只好张口问庾祺借,“庾先生,没曾想您是到关家来祭奠,您瞧我这身上也没个预备,您要是手头方便的话,能否先借我二两银子,您放心,回去我就还您!”庾祺摸了二两银子给他,他连不迭说谢,往一户人家的对联上撕下来半截红纸,将银子包好揣在怀内,“先生怎想着来祭奠关展?素日看先生可不像是个喜欢人情往来的人。”

庾祺睐眼笑笑,“张捕头在园中困了这些时日,不嫌憋闷?出来走走不是很好?”

“不瞒您说,先前我哪有心思闲逛啊,案子没结,成日悬着心,就怕王大人怪罪。”

“这两桩命案都是交由你们齐大人查办,即便办案不力,也是归咎于他,王大人怎会找你的麻烦?”

张达苦笑,“您哪里知道,齐大人虽与王大人不是一路人,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到底是个官,何况齐家因齐老太爷的缘故,在京中还有不少故交,齐大人兄弟年幼时还曾给当今昭王做过伴读。王大人再不喜欢他,怎会真因这点事情怪责与他?还不是拿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差役治罪。”说到当朝昭王,也是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天下皆知他本非当今皇上的亲子,原是皇上的兄弟平王的儿子。

当年先皇在位,瓦剌来犯,先皇命骁勇善战的平王率兵出征,此战虽胜,可平王却战死宣府,留下一子一女,便由先皇做主,过继给当年的太子抚养。当今皇上原有两个儿子,自他登基后,封嫡长子为皇太子,次子与过继而来的这位侄子皆封为王,可前几年,两个亲儿子先后病逝,膝下只剩这位非亲生的昭王。

按兄终弟及的祖制,将来当是这位昭王继承大统。不曾想,前年皇贵妃诞下一子,原属昭王的太子之位,如今悬而又玄。不过皇贵妃之子尚且年幼,而昭王正值韶华,将来之事又是渺茫难定,因而朝野之中仍有不少拥护昭王之人。

齐叙白曾是昭王旧交,齐老太爷又曾是两朝重臣,按说他当前途远大,如今却在南京城屈位小小县丞,难道他就没有壮志难酬,包袱未展之愁?“那是从前齐家在京时候的事了。可到底与昭王有旧,王大人有些顾忌,没得为点小事与齐大人结怨。"说着,张达舒展了两下胳膊,“不过现下好了,那柔歌也给抓住了,只要她肯招,起码关展的案子就能了了,我也不必受责。”庾祺回过神来微笑,“即便她肯招,不是也没有力的证据么?”张达亦别有意思地笑起来,“虽无有力罪证,可她有杀人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去毁尸灭迹又留下罪证,只要招供,也能定罪。”这定罪定得也太不严谨,不过这倒是官府一贯的做派,但求了事,只要能敷衍得过去则罢。庾祺没驳他的话,反剪起手来,略笑着登上关家大门前的几级石磴。

门上进出除亲友外,多半是关家生意场上结交之人,丝绸锦缎,马匹牲畜,粮油豆米,珠宝首饰,陶瓷古玩,典当钱庄,木材家具,关家皆有涉猎,所以宾客丛膛,络绎不绝。小厮问过身份便将二人领去灵堂,烧纸祭过,又见关幻君贴身服侍那媳妇过来请。

这厢将二人领去内院一间小花厅坐着,坐不多时,关幼君前来,仍是通身素服,进门施礼笑道:“承蒙不嫌,屈尊来吊,只是人到便罢了,何须那些礼。“是说早上使人担来的那些猪羊鸡鸭,张达不敢居功,忙笑说:“那都是庾先生的心意,我可是打空手来的,就连进门的帛金还是问庾先生暂借的。”幼君又朝庾祺福身,“先生如此客气,何敢虚受。”庾祺拱手道:“不算虚受,昨日我不是也收了姑娘一份重礼么?”“那不过是一点入口的东西,先生何必在意。”“我今日送的,也只是些入口的东西。”

幼君请二人落座,吩咐将温茶撤下,另换热茶并些新鲜点心,在对过笑问:“怎么九鲤姑娘没跟来?她要来就好了,今日许多亲友携家中小姐前来,好些是同她一般年纪,她初到南京,想必没多少朋友,趁这机会结交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往后走动说笑,也不寂寞了。”

庾祺笑说:“她没说要来。”

“我看是先生没告诉她。”

张达笑着搭腔,“姑娘怎见是庾先生没和她说呢?”幼君抿唇一笑,“昨日我看九鲤是位活泼好动的姑娘,有这样的热闹她一定肯来,没来,想就是先生没说。”

庾祺垂目微笑,“府上客来客往必定忙碌,带了她来怕给姑娘添麻烦。”“先生见外了,客来客往不少,不过多是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若都要我亲自迎待,哪里应酬得过来?一般的人都是家中管事的人招呼,我能躲就躲了。”正说着,见她跟前那年轻媳妇进来回话,“姑娘,宁波布行牙纪张四爷来祭,请姑娘去说话。”

幼君敛去一半笑意,神情庄重起来,“张四爷?他怎么到南京来了?”“来访亲戚,听见咱们家的事,就赶来了。”大老远的来,幼君不好不去,便理理衣裙起身赔礼,“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娘妆,你替我款待两位贵客。”

那娘妆答应着送她至门前,又折身进来,“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是难得来南京一趟,姑娘不见又不好。”

庾祺含笑点头,“宁波米行的牙纪,贵府的生意真是做得远,想是在宁波也有地?”

娘妆笑道:“都是人家拿来抵债的,多是荒田,产量不高,不过是小生忌。

这口气虽谦逊,可从她姿态神色看来,便是“小生意"也够赚个盆满钵满,难怪关幼君当年情愿誓死不嫁人,也要守住关家这些产业。谁又能真做到视钱财如粪土?都是口里的话罢了。

闲谈片刻,又有个小丫头急匆匆跑来,“大姑娘呢?”娘妆见她脸上发急,起身道:“姑娘在前头会客,出什么事了你这样急?”“太太又哭晕过去了!”

“大夫来了没有?”

“打发人请去了,不知几时能来,叫姑娘瞧瞧去吧。”“姑娘这会如何抽得开身?“娘妆脸上焦急,茫然一会,猛地扭头看向庾祺,“庾先生,您是客,原不该劳烦您,可听说您是位大夫,能不能请您先去瞧瞧我们太太?”

庾祺稍一垂眼,便爽快起身,“请前面引路。”于是留张达在厅上等候,随娘妆及至后房中。只见卧房围了好些妇人,看衣着一半是下人,一半是亲戚家的女眷,当下叫开众人,走上前,见床上睡着个身段发福的妇人,便是关家太太,听说只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憔悴得似五六十岁。

庾祺坐在床前把脉,“是忧思过度,气虚血弱所致,府中有没有灸针?”有个婆子忙道:"有有有!是先前一个大夫留下的。”庾祺命其取来,当下施针,未几即见关家太太转醒,醒来吃了半盏茶,和众亲戚说不到两句,又捶胸拍床地哭起来。有亲戚劝慰,“太太,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才是,不是听幼君说衙门已经拿住凶手了么?您不保重好自己,才能亲眼看凶手替咱们二公子偿命不是?再说您要有个好歹,幼君往后无依无靠可怎么过?”众人皆称是,却有个像是族中妇人意味深长道:“幼君是个自强的,倒不要什么依靠,瞧她一个人就把关家的生意料理得妥妥帖帖,南京城谁不说好?我看她是个最能干不过的人,太太当保重好自己,往后好享幼君的大福啊。”有人忙将她拉到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少说话。果然关太太听见这话,非但没好转,反而哭得愈发痛心,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样,“我就这么个儿子,原来指望他,谁知老天绝我,真是老天绝我啊!"另有人忙哭着来接话,“这也是,幼君再强干,到底是个姑娘家,当下是说不嫁人,那不过是赌气的话,将来年纪再大些,难保。太太膝下只二爷一位公子,原以为咱们关家日后还能靠他,谁知一一别说太太悲痛,就是我们将来也不知如何!”

自古都说“养儿防老”,对姑娘是不报多大指望的,哪怕她再精明强干,也逃不过是个女儿身,做娘的同为女人,她更了解女人的脆弱和情难自禁,尽管是她自己的女儿,也难信任。

庾祺听出这意思来,未在房中逗留,打帘子退到外间,正巧在帘后撞见幼君。

她想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冷不防迎面撞上,先一怔,那双凛凛的眼睛里立时化出一丝笑意。

二人出来,朝前头那小厅上慢慢走着,前院后宅隔着个小花园,远不及荔园的园子大,也是栽花种草,一步一景,但走到哪里都像空,大概是人口不多的缘故。幼君与他缓缓并行,微风拂面,带来一阵栀子花香,不知怎么,她渐渐想到十年前与人家议亲的事。

其实不过同那位公子见过一面,就在这小花园里,连他的相貌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当时自己脸上的温度,摸上去简直灼手。抑或少年男女就是这样,无情亦先羞。九鲤与叙白并肩站在人家院墙底下,不知是挨叙白太近的缘故还是给太阳晒的,总觉面颊发烫。她偷么睐目,见叙白下半边脸上蒙着片斜阳,眼睛隐在阴凉中,也在看着她。她像碰着颗钉子似的,忙将目光端正回去。叙白也觉尴尬,微笑起来,不自在地抬手在脸边扇一扇,“午间这太阳有些热起来了,我看离入夏不远了。”

九鲤双手放在背后,鼓在墙上仰头,“入夏好,我最不喜欢身上穿得厚厚的,显得人臃肿得很。”

“不会,你瘦,穿得再多也显苗条。”

她憋不住一笑,“你真会和姑娘家说话,不像我叔父,对女人也是常日挂着张脸。"说完,隐隐担心起来。

叙白道:“我听说他一大早就邀了张达出门,是不是关展的案子还有疑点?不知到底是我们这头先了结,还是他们那头先了事。”她听他口气较为悠闲,不像急着查案的样子,有些疑惑,“你怎么不急?不怕王大人怪罪?”

他笑了笑,“不是不急,是有你和你叔父帮忙,我很放心。”九鲤听得高兴,“你就这样瞧得起我?其实我从前连贼也没抓过,亏你不觉得我是添乱。”

“你天生聪慧,怎会添乱?"他站到她面前来,“难道从前没人说过你聪明?给他直勾勾瞧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半低下脸,“不过家里人夸一夸,可家里人说的好话哪能全当真?我小时候不过学写个字大家也连声迭声夸我,"说着撇撇嘴,“只有叔父说我写得歪歪扭扭不规整。”叙白正要问个什么,不想有个衙役跑进这巷口,拱手道:“回禀大人,我沿河东问过去,到头了也没打听到那万三家。”昨日衙役在白玉楼打探出来,是有个叫万三的混子,常在他们门前守着,朝进出的客人卖弄机灵打秋风混饭吃。据那伙计说,他家就住在这小玉桥一带,因而叙白才会同九鲤到这里来。

九鲤离墙站直了身,“是不是白玉楼的伙计记错了?”衙役摇头,“那伙计曾在这里遇见过他,听他亲口说的,应该不会错。”说话间,杜仲搭着话走进巷来,“没错,我问到了,那万三家在桥西,并不是什么河房,他是吹牛,其实是在一条细宅巷子里,几间破瓦房赁给好几户人家,我进院去问过,里头的人说他此刻不在家。”几人出了这巷,越桥往西,未行几步便到杜仲说的细巷中,果然是个杂院,租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门外一看,院中脏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寻。叙白因见里头不好等人,便没进去,和九鲤道:“那万三成日没个正经事,出门归家也没个正经时辰,不知到底几时能回来,我看咱们先回荔园,叫德役在这里等候,等到他拿去荔园问话就是。”“不好。“九鲤摇头,“荔园住着那么些病人,他肯定不愿进园,人若无辜,强人所难,人家不免委屈。反正咱们出来了,难得这样好的天气,干脆咱们在材头寻间茶铺坐等,放心,就快到午饭时候了,他难道不回家吃饭?”于是几人过了桥寻间茶铺坐下,开窗临河,对面正是那巷口。叙白怕九鲤饿着,要了些茶点,又打发衙役到背后街面上买些熟食。谁知熟食还没买来,就见对面沿河走来个男人,看模样十八九岁,瘦猴一般,垂着头,与当日楚逢春所说的一样,脖子上有片黑斑。又见他朝那细巷里行去,岂会有差,不就是那万三!

三人忙由茶铺里出来,追入巷中,果见万三誓进杂院,院内立刻有人高声调侃,“万三,你今日赚着什么没有?我看你不必往外头混了,老实在家坐着,自有贵人上门寻你。”

万三懒得和他说笑,只看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少拿我打趣!”另有人拉住他,“不是打趣,才刚真有个人来找你,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同岁不同命,看人家那穿的戴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嗳万三,你别是讹了谁家的少爷,人家寻上门来打你吧?”

万三甩开胳膊,仍是一脸不耐烦,“放你娘的屁!少和说这没影子的话!”有人也朝他嚷嚷,“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你管我的,少废话,让开!”

九鲤三人在院墙外听见这番话,相看一眼,只等那衙役寻来,就命衙役闯进院中将那万三擒拿出来。

不想这杂院所住之人素日多有坑蒙拐骗的行径,乍见个穿官差服色的,便乱嚷起来。万三在屋里听见,赶忙开门出来,趁便推倒些杂物挡住衙役,猴子似的向外窜逃出去。

叙白与杜仲在院门那头说话,只见个影子冲出来,一时不及反应。九鲤恰好站在这边墙下,离院门稍远,看到万三她便迎身去堵。那万三不管不顾,猛地将她仰面撞翻在地,幸而她手快,忙反手拽住万三的裤管子,也将他拽翻在地,这时衙役才同叙白二人上来将其摁住。

而后叙白两步过来将她搀起,在身前自头自足仔细看她,“你摔到哪里没有?”

别的地方倒罢了,九鲤只觉背上有些疼,想是方才与万三拖拽时在地上蹭的。她反过手去摸,摸到点湿润,回手一看,指尖有斑驳的血迹,“像是擦破了皮。”

他忙将她扳过身,她背上衣料蹭得褴褛,透出些渗血的皮肉,伤虽不深,面却大,不免触目。他将身上外氅脱来罩在她肩头,“疼不疼?”“不算厉害。"她还在笑。

他却额心紧蹙,“咱们快到街上买些治外伤的膏药。”药膏买了,却没人涂抹,杜仲提议先回去荔园找个妇人帮她上药,九鲤却急着将万三押往衙门审问,叙白不肯,在马上道:“还是你的伤要紧,人既然抓着了,晚一日两日审没什么妨碍。”

九鲤打着车窗帘子朝后看,那万三正反手给衙役押着,还似不服,只顾强挣,那衙役发狠,下头踹他几脚,上头扭折了他的胳膊,他惨叫一声适才消停些她扭回脸,“怎么没妨碍,趁人这时候心慌意乱才好审,就是说假话也容易露破绽,倘或等个一日两日的,他冷静下来,细细编个慌,你还真不一定瞧得出真假。”

叙白如何不知道,犹豫着回头看一眼万三,又在马上府低下背,朝窗里柔声问:“那你怎么样?”

“哎呀我不过是擦破点皮,你们也太小看我了,真当我娇生惯养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

杜仲晓得她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便也伸出个脑袋,“还是先去衙门吧,兴许衙门里有当差的妇人,请一个替她上药就是。”衙门上下多是男人当差,不过后厨里倒偶有女人,专管些烧灶瀹茶的差。叙白进衙便吩咐寻了位到内堂之中,叙白见其穿着虽粗简,却难得清爽,一双手伸出来,指甲修剪得平平的,缝隙里也干净。他这才放心,留下这妇人在后室给九鲤上药,自与杜仲誓到外堂问那万三。这万三虽没见过多大世面,却是年少无畏,给衙役推进来,一个趣趄后便梗起脖子,“衙门有什么了不起?衙门也不能平白无故抓人呐!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衙役一脚踹他跪在地上,“嚷什么?!先见过大人!”叙白坐在椅上睨着他一笑,“什么都没问你,你就先喊起冤枉了,那你说说你哪里冤枉?”

万三一时无话,屁股落在脚后跟,歪下脑袋,“那你们要问什么?我可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百姓,平日从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叙白端起茶慢呷一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那你为何见着官差就跑?”“我!"他窜直起身,慢慢弱动两下腰,声音恢复如常,“我没看清,以为是追债的,所以才跑。”

“你在外头欠了许多债么?”

他呵呵一笑,“我们穷苦之人,欠几个钱不是平常事嗥。这位大人一看就有钱,肯定不会欠债,不知一月多少俸禄啊?”那衙役抬脚踹在他背上,“放肆!”

他扑在地上,又没皮没脸地笑着爬起来,“不过打听打听墨。”叙白没所谓地笑笑,“有位姓楚逢春楚老爷,是个外乡人,认不认得?”“不认得。“他立马摇头,捉住手镣抠着鼻子,“我要是认得什么老爷,还会混得这样惨么?何况还是外乡人,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