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双迷离(十三)
“可蔡晋有什么道理杀关展呢?他与关展一向无冤无仇。”张达将胳膊搭在八仙桌上,埋头苦想。
庾祺却在想着才刚蔡晋出来时的神色,不知他那一脸决绝是为什么。因问张达:“那蔡晋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蔡晋父母双双俱在,只是岁数大了,没有营生。他还有个寡嫂带着四个孩子,他兄长原也是做捕快的,不过六年前因公殉职了,如今他家里上上下下全靠他养活着。”
“因公殉职,怎么朝廷没有嘉奖?”
“按例有六十两的殓葬费,不过,"张达苦笑,“说是这么说,这银子每年由各府报上去人数,由朝廷统一发放,从京城到南京,真发到咱们底下人手里,还能乘剩下一半就算好的了。”
按如此算,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睁眼就要吃喝,三四十两银子满破只够大半年的开销,蔡晋这样的小捕快,一月薪俸不过二两多银子,就是吃糠咽菜也得省检着些才能将日子过得下去。
倘或这些年是关幼君暗中接济着他,又是那么位清丽脱俗的美人,是个男人也不免沉沦。换言之,这关幼君能令一个男人为她杀人,还心甘情愿替她抗下一切罪名,也真是不可小觑。
如果真与他料想的一样,只要蔡晋将罪名都揽去他自己身上,还真没法治关幼君的罪。
张达说完蔡晋家中情形,也有些明白过来,“照先生的意思,蔡晋或是为了钱替别人杀人?可谁会要关展的命呢?难道是关家族中那些叔伯?”他自说自话,“对对对,关展是关老爷唯一的儿子,按说关家的生意都该他来继承,他若死了,得利的自然是那些亲戚。”庾祺扭过脸来笑笑,“能继承关家生意的人,你怎么不把关幼君算在里头?”
“嗨,她终归是个姑娘,即便终身不嫁,做生意也不是个妇人家该走的路。当年不过事出权宜,那时候关展还小,根本料理不来生意,她没法子才硬着头皮顶上。”
“是啊,如今关展大了,生意就该顺理成章交给兄弟了。世人都会这样想,也包括关家太太,是不是?”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堡,再说姑娘家,好好享清福不好?挖空心思做生意该是男人家的事。“张达将胳膊搭在桌上,抖着腿说完,忽然定住身,“先生是说,真正主使之人,是关幼君?”
庾祺噙着笑起身,“大权旁落,谁会舍得?其实在名利之下,男人女人都一样。”
言讫掏了枚碎课子放在桌上,叫伙计来会账,他则反剪过手,侧身向着关家大门。那门上此刻罩着半片斜阳,里头反而显得有点黑洞洞的。想是晚席将开,人来人往更繁塍了些,不是一脸精明的老爷,就是腆着肚皮的员外,进去出来迎面碰上,打拱作揖,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寒暄,关家将这白事办成了生意人的交际场。
日暮十分,二人归至荔园,恰在门前碰见叙白与杜仲老远骑着马过来,旁边还跟着辆车,车内必是九鲤。
庾祺便在门前站住,瞧着杜仲洋歪歪地坐在马上,也似个贵气公子的模样,他不由得想笑。和看九鲤一样,这些年总觉得杜仲也不过是个孩子,眼下远远看着,杜仲的身量个头竟与叙白一般,在他心里显得突兀。杜仲看见他,忙从马上下来,“师父,张大哥,你们是打哪里回来的?”庾祺点点头,眼睛望向那片妆花锻马车帘子。是张达道:“我们去了趟关家。”
九鲤在车里听着,心中泛起丝不悦,不是老早就去关家了么,这会才回来,难不成在关家坐了整整一日?
她撇撇嘴打起帘子下车,谁知庾祺看见她也是怫然不悦,“你穿的什么?不成体统!”
还不就是裹着叙白的外氅,她不瞒地嘟着嘴,朝自己肩后瞥一眼,“后背衣裳蹭破了,叙白借他的外衣给我裹着,怎么,穿不得?那我脱下来好了。”偏巧庾祺今日没穿外氅,通身是件绿纱白底的圆领袍,要解也解不下来,只得吭地咳一声,稍缓和了几分态度,“衣裳怎么会蹭破?”“还不是为了抓凶手,那万三撞翻了我要跑,亏得我机灵,反手扯住他的裤腿!他拖着我向前跑了几步,喏,后背就在地上蹭破了噻。“她越说越兴奋,颇有些了不得的神气,“不过不碍事,上过药了。”庾祺听见她受伤已然大为不快,又听她说搽过药了,愈发生气。出门在外,身边都是男人,会是谁给她上的药?就算是杜仲也不应该。不过相较之下,还是担心为多,他皱着眉斜瞟她的后背,“要不要紧?”“不要紧,就是擦破点皮,在街上买了点治外伤的膏药,臭也臭死个人了,您闻,还是您的′抚疮膏′'又好闻又好使,我要回去洗个澡,搽抚疮膏。”“外伤不能随便碰水你不知道?”
虽如此说,可庾祺知道她爱干净,不给她洗恐怕她会整夜睡不着,又怕其他妇人粗手粗脚弄疼了她,因此与张达暗暗交代放柔歌过来,一面回到房中,叫杜仲去厨房打些热水。
天色昏昏绰绰,炕桌上点着灯,九鲤在榻上盘坐着,脱下叙白的氅衣,转过身,背上衣裳果然丝丝缕缕刮破了些,里头药膏混着血渍糊了大片,乍看像伤势严重,血肉模糊的样子。他不禁倒抽一口气,眉心打了个死结。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她扭头瞅他,嬉笑一声,“那是抹的药,看着吓人而已,不信我脱了衣裳给您看。"说着便底下头扯衣裳带子。本不该讳疾忌医,从前给妇人治病,该看不该看的也看过,可此刻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是他这做大夫的忌讳起来,摁下她的手。九鲤不明就里,一张脸歪在他眼皮底下,见他脖子上似乎有点红,不知道是看见她的伤生气还是另有原因。
“您不看么?”
他将她的脑袋扭过去,嗤啦一声,就着衣裳刮破的地方撕开,露出整片背后。
伤多在两边肩胛骨上,他在她手里拿过帕子,抹去多余的药,一看的确伤得不深,不过他脸色并未好转,口气仍然严厉,“抓犯人,哼,你益发有本事了,衙门的人是死的?犯的着你逞这个英雄?”“可巧我就站在前头堡,见人跑过来不拦他,难道还要躲开呀?”她向着窗盘坐,微微仰起脸,看见月升,一团朦胧的白影子,柔化了边缘,像朵可爱的棉花。她的上身一扭一扭地动着,因为给他搽得有点痒,偶尔池出“嘻"的一声轻笑,瑟缩下肩膀。蜡烛的火苗也随之轻颤两下,像黑夜中的精灵在调皮地眨眼睛。
她动着肩胛骨,蝴蝶将要展翅似的,然而没有翅膀舒展出来,只是骨头底下从前面延伸过来两条淡紫色的丝带,在后腰上打了个结。他看到那结,有股冲动自下涌上来,想要扯开那绳结,脑中想到前面那片遮羞布落下来,她会是什么样子,惊惶地捂着胸回头?眼睛里既是羞怯又是软弘旋即他自吓一跳,忙把眼转开,帕子丢在榻上,嗓音干涩沙哑,“好了,快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九鲤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其实自己心里何尝没有点奇异,不过从前家里的丫头有跌伤的,一样解开衣裳给他瞧。不论男女老少,给做大夫的看好像天经地义,这时候谁也不会有闲话说。所以她羞涩也要装得不羞涩,明明有点鬼崇的情绪,也要装出一派大方坦然。
她乔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他,“这就好了?”庾祺忽然不能直视她的眼睛,只得站起身,“一会柔歌姑娘来了再叫她替你洗搽一遍,再上药。”
待她一套上衣裳,他立刻将门拉开,唯恐在这秘密的空间里,在她,在自己,都有一种随时倾压下来的危险。门开后有夜风吹进来,幸好,稍微吹散了这屋里热烘烘的温度。
九鲤系好了衣带,掉过身来坐着,“要放柔歌姐来,这么说您已经找到杀关展的真凶了?”
他站在门前低头笑了下,“如果我猜得不错,真凶过不了两日就会自己站出来。”
她辨出他嗓音里有轻微的落寞,试探道:“您今日在关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沉默须臾,转过脸摇头,“没有证据的事,不好乱说。”这意思他也只是推想和猜测,九鲤待要追问,偏杜仲提着壶热水回来,刚把水倒上,柔歌也来了。庾祺谢过柔歌两句,便带着杜仲去往园东。叙白与张达已打着灯笼在停尸房外等候了一阵,见他二人过来,叙白往廊外迎了两步,欲问庾祺九鲤的伤,因见他脸色不好,又没好问,只得悄声问了村仲。
庾祺进屋,听见他二人还在门外嘀嘀咕咕,便向旁伸出只手,声色俱冷,“器。”
张达忙将一把六七寸长的剔骨刀奉上,刀刃是弧形,只得三四寸。叙白亲自擎着灯来替他照明,“这是在万三家中找到的,”庾祺抬额剔他一眼,又绕到尸体那头去,比对一会,直起腰道:“不错,正是这把刀。”
旋即叙白露出松快的笑脸,“那这就错不了了,杀害林默的必是万三。”“齐大人如此笃定?”
“万三今日交代了杀人的过程,与先生所验严丝合缝,连凶器也对得上,难道这还有错?”
庾祺转身将剔骨刀递给张达,摸出帕子擦手,“我听鱼儿说了,不过我有一事尚且不明。”
“什么?”
“据万三说,他当日要进园来装神弄鬼,怕出什么意外,所以临出门前随手将家里一把剔肉刀揣在身上。可我听鱼儿和仲儿说,那万三所居之处是个杂院,各家赁下屋舍,共用一间厨房,想必厨房里的刀也是共用,你可拿这把刀问过那院中居住的人?”
叙白把灯交给张达举着,怀着点蔑意轻笑,“这还用问么?谁会找把刀来栽赃自己呢?”
“这些证据不核死了,倘他将来翻供,届时再核,岂不麻烦?"庾祺转过身,笑意深沉,“我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合常理,他带刀说是为防身,防什么身?谁不知道荔园之中有衙役看守,他还会怕在园中遇见强盗不成?”细想这话,叙白也惊觉有点不对。
“还有一点,他在衙门说素日谋生,要么对人说些阿谀奉承的话讨几个喜钱,要么以些不体面的小道消息去讹那些有钱的老爷,时成时败,败时落人家一顿痛打也是常有的事,这样的人,那天夜里不过挨林默几下拳脚,受他些威胁刁难,突然他就受不住了,这不有些反常么?”“即便他忽然讲起尊严来了,可他当夜进园,原是为弄得谣言四起好和李员外压价,事情既做到一半,兴许过后就能赚到几百两银子,就为这点发财的希望,他也该忍一忍,怎会在这个节骨限上忽然沉不住气?”张达听来,很觉有理,在旁连连点头,后瞟到叙白有些尴尬的神色,又忙顿住,要赞同也没敢出声。
叙白尴尬须臾,便笑着点头,“先生说得很是有理,我早说我不擅长查区案,看来请先生和鱼儿帮忙真是件最正确不过的事。那照先生说,万三的供词里有假,不过他怎么能将行凶的过程说得如此细致?且交出的这把刀也正是凶器。“你说呢?“庾祺凝着他笑笑,“齐大人不是那样蠢笨的人,不会这时候还想不到,只是懒得费心去琢磨罢了。”
叙白旋即谦逊地垂下眼皮,“那万三要么是目睹了整个行凶的过程,要不就是听凶手说过,不论怎样,这把刀都说明他与凶手认识,否则如此重要的东西,不会落在他手上。”
庾祺转头,对着张达又是那讽刺的微笑,“看,我说齐大人可不笨吧。笨人,怎可能做得了昭王的伴读?”
闻言,叙白心中一跳,也笑,“那已是幼年时候的事了。”“都一样,人只有越长越聪明的,哪有越长越笨的一-"说着,睨眼盯着张达手中的剔肉刀有些出神。
门外的夜中已有稀稀疏疏的吟蛩了,似有暖春的感觉,这时候倘在乡下,就该捉得到蛐蛐了。
南京城的夜不像乡下那般静,偶有丝竹之声,想是不远有哪户富贵人家在开夜宴,听着却像是天宫里传来的,辨不清方向,杳杏的。“我还情愿一辈子住在这里。"柔歌放下药膏,忽然道。显然她这是评说被张达放出屋子的话,真奇怪,那日她与张达吵得不可开交,倒不怪人家冤枉她?九鲤拉上衣裳,在床上扭头看她。谁家吹苏笛,像招魂幡,柔歌神情尽管惘然,却不由自主从床沿上起身,慢慢走到罩屏外来看,窗外月色凄冷。
“这时候才到二更,曲中正是热闹的时候。"她对着窗户笑了一笑,无限凄惶。
“今日叔父去了关家。"九鲤也走出来,“关家要停灵半月,这几日倘能结案,你出去还能赶得上送关小官人一程。”“这几日就能结案?”
她笃信地点头,“听叔父的口气,像是差不多了。”“到底是谁杀了他?”
“我还不知道,也许过两日就能真相大白。“九鲤笑着把一盏等放在炕桌上,却还不坐下,仍与她并肩立在榻前,“柔歌姐,你是真喜欢他。“不是问句,“只有喜欢谁,才会为他掉眼泪,不喜欢的人又哪能伤到你的心呢。”柔歌拨了额前一缕散碎的头发,仰面笑起来,“你呢,可曾为谁哭过?”“小的时候和杜仲打架哭过,打不过他,也很伤心。”柔歌笑出声,转身坐下,半个人陷在黑暗里,表情难得温情起来,“其实你别瞧关展喜欢跟女人胡混,有一半倒是装出来的。”九鲤一脸疑惑,扶着炕桌在这端坐下,“这有什么好在装的?人家都是往好了装,他反要还装坏么?”
“是啊,他要装坏,装不成器。“她眼泛泪光,柔情地笑着,“他先和我说,他母亲太偏心,对他好得过头,姐姐为关家辛苦操持这些年,母亲不念她的精明能干,却只记着姐姐是个女人,不好依靠,这两年总明里暗里劝姐姐把关家的生意交给他。他不想伤姐姐的心,所以故意不学好,想着自己坏一天,关家就不得不依靠姐姐一天。”
她说着,将一条红绳系的金雕鱼形坠子放在桌上,“这他的东西,是我偷拿他的。庾姑娘,你什么时候去关家,替我还给关家。”那坠子像是一半,因为鱼儿嘴上衔的荷花只得一半,九鲤正拣起来托在手心细看,突然听见敲门声,庾祺推门进来。随即柔歌告辞要走,九鲤起身送她,扶着门,看她若烟若雾地消失在暗中。兴许没两天案子一了,荔园的人放出去,从今往后就难见了。九鲤这样一想,便怀着一缕怅然所失的情绪,将门缓缓阖上,走回榻前,把那鱼坠子递给庾祺,"您拿去还给关家吧,是关展的东西。您和关大姑娘熟止匕〃
庾祺接来,在手中握一握,揣进怀内仰头睇她,“背上还疼不疼?”九鲤神色恹恹地摇头,“上过抚疮膏就不疼了。“言讫慢慢走去罩屏里,趴到床上去。
他跟着进来,一边肩膀鼓在床尾的罩屏上,“怎么,有些不高兴?”她看他一眼,又翻身坐起来,两手握住床沿,低着头,“您说,关展的死是不是和关大姑娘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这么以为?”
“您什么时候肯与陌生女人说那么些话?要不是疑心她,难道是喜欢她的美貌?您才不是个好色的男人。”
庾祺想逗她高兴,难得肯和她说两句没有上下的玩笑,“怎见得我不好色?是男人就好色。”
刚说完,又自悔,这玩笑也过于越界了。他想尽快让它给彼此都遗忘,便若无其事地走到对过窗前,推开两窗,好散一散这一时的脸热。九鲤睇着他的背影,心生不屑,简直是自说自话,他倘或是真好色,怎么这些年都没见他风流一回?
不,也许他是看不上,或者他好色,也偏好女人的性情,像关幼君那类迷一样的女人会不会是他所好?
难说,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对那样的女人有好奇,有别样的复杂情绪。“这么说您是因为关大姑娘的美貌才与她多说话的曪?”庾祺背着身无奈一笑,“你一会问案子,一会问私情,到底想知道什么?”“案子和私情就不能混为一谈么?”
他点点头,掉过身来,挑着眉峰,“像你和齐叙白?”九鲤翻着眼皮,“怎么,您不赞成?”
他既不好反对,也说不出赞成的话,只好怀抱起胳膊,顾左右而言他,“我总觉得那齐叙白有点不简单,你和他交往,凡事要留神。”“人家是做官的,能简单得了么?"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只绣鞋在踏板上狠狠碾着,“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没有仗着家里胡乱混个官做,这样的人已强过许多官场上的人。”
庾祺听来不快,但难得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谈心,记得鲍显尉曾特地嘱咐过,这年纪的姑娘肯不隐瞒地和长辈说两句心里话,当长辈的不论她说得对错与否,都不要急着教训人,否则日后再有天大的事她都不肯再和你说。他只得小心翼翼试探,带着笑脸,装作不当回事,“这么说,你心里是有几分倾慕他?”
九鲤低着脸暗暗一笑,“倾慕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喜欢。”
“喜欢又是感觉?“她歪起脸,“您喜欢过什么人么?不如您教教我。”庾祺将背抵在窗上,竭力作出一身松缓的姿态,“这种事当是到时候就无师自通,谁也教不了你。”
“那您是因为喜欢关幼君才和她说那么些话么?”他笑着垂垂眼皮,“一半是为案子,一半是因为她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故人?长这样大倒是头回听他说起老朋友的话,以为他从前除了他那位游方郎中的师父,和别人从不结交。
不过细问他他一定不肯说,九鲤点着下巴,脑中千回百转,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八百个来回,最后得出个十分大胆的结论一一“我怀疑叔父从前喜欢我娘。”